苑中禽[古代架空]——BY:一枝安

作者:一枝安  录入:10-12

  赵钧未答是还是不是,只先向太后行了礼,动作标准挑不出一丝差错,旋即才道:“郁白是朕新选的侍卫,他年纪小不懂规矩,若是惹怒母后,还望您宽宏大量,不要与他计较。”
  说着他朝行刑的内侍冷冷一瞥。他们自然不敢忤逆皇帝的意思,当下便诺诺地停了手退至一旁。太后冷眼观望,更是笃定了郁白在赵钧心中的地位。
  她挥挥手示意几名内侍退下,朝赵钧道:“哀家今日得闲,本是想叫郁公子陪哀家喝喝茶聊聊天,谁料他出言不逊,不仅直呼皇帝名讳,还摔了先帝赐给哀家的茶具,如此行径,属实骇人听闻。你尚无皇后,哀家便替你教导他一番,皇帝不会在意吧?”
  “不敢劳动母后出手。”赵钧淡淡道,“此事是朕管教不严,待朕把郁白带回去,必定好好教训他。”
  “皇帝这是嫌哀家多管闲事了。”太后冷笑道,“也罢,你如今是皇帝,完事当然自己做主,轮不到哀家操心。只是皇帝为一男宠逾矩,传出去天下人要如何看?”
  “朕已说过,他只是侍卫。”顿了顿,赵钧又道,“母后也知道,朕如今是皇帝。若是您愿意,自然是一人之下,五弟也能享亲王尊位,一世富贵无忧。”
  太后面色骤变:“你什么意思?”
  话到此已经够了。
  “朕已封了五弟为宁王,母后应当好生休息,养足精神方才能不叫五弟担心。”赵钧朝李德海递过去一个眼神,李德海了悟,当即上前去扶郁白。
  这十七岁时候的身体真是孱弱。不过才打了几杖,郁白额前已冷汗涔涔,足尖一沾地便刺痛不已,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才没像从前一样晕厥过去。
  ——早知道这么疼,就换个法子了。
  他艰难起身的时候,身前不知何时落下一阵阴影,赵钧站在他面前,默然不语地看着他。
  郁白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
  他道:“背着我。”
  赵钧难得一愣,仿佛没能理解这三个字的意思。郁白后背火燎般地疼,见他怔忡,不免有些烦躁:“快点,我疼。”
  大约是被施了传说中的降头术,在那张因疼痛而格外苍白的面孔前,赵钧竟真的着魔般慢慢弯下腰来,当着尚在现场的太后及宫人的面,企图把郁白抱起来,孰料却被他挣开了。
  “别抱我,后背疼。”郁白不耐烦地偏了偏头,“背着我。”
  “背着他”,这个姿势意味着赵钧要蹲下身去,让郁白爬到自己背上来。众目睽睽之下,这般行径确有损帝王威仪,何况有的是侍卫随从可以代劳——于是赵钧鬼使神差地蹲了下来。
  明黄色的龙袍一角拂过慈宁宫的地面。看着矮下来的人,郁白自觉地俯身趴了上去,双臂自然而然地圈住他的脖子,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举动自然,动作娴熟,一切像是排演过几百遍一样。
  察觉到他的动作,赵钧微微一僵,却没甩开他,只冷冷道:“这时候怎么不怕朕图谋不轨了。”
  郁白闭着眼睛回他:“你哪来那么多话。要不你换个人背我也行,我不挑。”
  赵钧一噎,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郁白活脱脱换了个人似的,虽然还是对他冷言冷语,其中却多了几分戏谑成分,不再是从前那冷漠到极致的不近人情。若换作前些日子,郁白便是一人硬撑着直至晕厥,也绝不可能向他求援,撒娇般地说“背着我。”
  在他心中,自己与太后同为凶手,甚至更甚。
  当朝天子,大梁新帝,众目睽睽之下,竟真的背着一人走回了燕南阁。
  这一消息自慈宁宫诞生,旋即生了翅膀般在前朝后宫流传,有人欣喜大梁后继有人有望,亦有人担忧皇帝美色误国,然而关于那人的身份来历,却是众说纷纭、无人得知。
  慈宁宫到燕南阁的路并不算长。
  赵钧脊背宽阔,步子也算稳当,郁白趴在赵钧肩头昏昏欲睡,骤然被放下时,不由得闷哼了一声。
  ——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哪有把刚挨完廷杖后背还有伤的人平躺着放的道理?
  算起来,那廷杖他满打满算也只挨了六下,换做平时捱一捱也就过去了,今日不知怎的如此娇贵,竟然要赵钧一路背了回来——饶是早已打定了主意,郁白也觉得有些脸烫,索性闭上眼装睡了。
  来给他看诊的是个年轻的太医:“陛下放心,只是皮外伤,敷药休息数日便好。”
  听声音,大约是余清粥?只是郁白属实不记得自己在这时便已经见过他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想来是人都离开了。郁白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却忽觉手背上落了一小块灼热。
  有一双手轻轻拂过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柔和小心。
  “阿白。”他低声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声音落到耳中,又将信息传递给大脑,原本是个极其短暂的过程。郁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声“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却迟迟理解不了这句话真正的意味。
  与此同时,有封存的记忆冲破了藩篱。
  先是一点,再是许多,最后的最后,那些过往的记忆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郁白不自觉抓紧了那人的手,却阻止不了他被那些记忆卷入无底深渊。
  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人也曾握着他的手,声音喑哑地问他:“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
  后来,即使事情过去了很久,赵钧也一直记得,那是成元元年的春天。北方的旱灾刚刚有所平息,太后一党仍旧蠢蠢欲动,他下朝后回宫,便听闻郁白被传召去慈宁宫一事。
  他匆匆赶去时,正瞧见郁白被两名宫人按在刑具上,粗大的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瘦弱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突然定住了。
  慈宁宫,江太后。对他来说,此间的富丽堂皇更像扎在心头的刺,每逢他呼吸时便扎得更深。
  他看到郁白孤弱无援地被按倒在慈宁宫中,廷杖一下一下落到他身上时,一时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了生母早亡的童年,在他的兄弟姐妹们金尊玉贵地养在生母身边,春赏花冬赏雪时,他却在漏风的寝殿中搓手取暖,借着月光读其他皇子宫里扔出的旧书,身边只有一个同样地位卑弱的老太监。
  因着他不慎冲撞了尊贵的五皇子,遭了那时还是江贵妃的太后的责骂和掌嘴,皇帝才记起了这个一直养在冷宫里的儿子……
  他仿佛看到了不久前被自己虐待折辱的阿白,也仿佛仿佛穿越十几年的时光,透过眼前少年,看到了昔日因为一无心之失被贵妃掌嘴的幼小的自己。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从受害者成为了施暴者。
  赵钧怀抱着浑身伤痕的郁白回去,竟落下一滴泪来。那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郁白手背,烫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郁白并未昏睡。他睁开眼睛瞧着赵钧,分明脸色已经惨白如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陛下,若是无事,便将我放下吧。”
  赵钧没有应声。他低沉而又急促地逼问自己,赵钧,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地冻天寒的西北,郁白带给了他唯一的温暖。可是他做了什么?他为着自己的私欲,对郁白做了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扼杀了他。
  赵钧忽而一阵心悸,仿佛终于从囚困他多日的梦靥中抽出身来。
  他低低问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额前的冷汗渐渐止住了。郁白睁着黑漆漆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许久未答。
  ……
  “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这几日是朕糊涂,朕对不住你。朕只是怕留不住你……怕你像朕以前喜欢过的所有东西一样,被人抢走了,或是不愿留下,一去不返。”
  “若你愿意,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像从前在柳城时那样,好吗?”
  “阿白……”
  往后千百种许诺,那却是他唯一的一次真心话。
  郁白怔怔地看着他,潮水一样的记忆跨越群山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他终于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给自己烤了一个蛋糕,切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是面糊?(ˉ﹃ˉ?)


第102章 “所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慈宁宫像是一面照妖镜,让赵钧猝不及防地从这几日隐秘的癫狂中醒悟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苍白的面色映衬下,那双眸子显得愈发黑沉。郁白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赵钧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愈是动情悔过,他心头的悲凉凄冷便愈甚。
  柳城……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距离他们的初相逢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那初见的惊艳,数月的相处,家族的倾颓,流放的艰险,已经变得无比遥远,这仅仅十日的宫廷生活已经牢牢挤占了他的内心,仿佛他从生下来便拘禁在这四方天地,做着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禁脔。
  他的视线掠过那片大漠,残阳万里,骏马嘶鸣。
  那是赵钧的惊鸿一瞥,也是他的。
  在十几年的生命中,郁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年轻,英俊,渊博,风趣,举手投足间透着清贵和胸有成竹,含笑为他描述遥远的长安城,买下所有的蜜饯果子,分明再潇洒疏朗不过,却又趁他不注意,顽童似的给他系一条鲜红的发带。后来,即使“齐昭”不告而别,那条红发带也始终没有飘走。
  这些他从未对赵钧说过,但他从未忘记。
  “我当然记得柳城,更记得从前。”郁白静静道,“可是我只认得齐昭,不认得陛下您。”
  那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令赵钧浑身一颤,郁白却已经别过脸去,不再多言。
  ——当他还是“齐昭”的时候,郁白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明朗笑意。
  不知怎的,他骤然一阵心痛。他试着伸出手去,抚上郁白因痛楚而苍白的面庞:“阿白……”
  郁白声色俱厉地甩开他:“放开!”
  仿佛黑夜里受惊的猫,他下意识地出了手。
  一枚冰冷而锋利的碎瓷自他袖中飞出,在赵钧的咽喉落下一道血痕。
  那是慈宁宫里千金不换的汝窑茶盏。
  顷刻间,血流如注。
  郁白的手并不稳,但那一下却好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是拼上这条性命赌一个前程。然而那道伤口真的摆在眼前了,他却一丝欢欣也无,只怔怔望着那道汩汩冒着血的伤口,脸色愈发煞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齐昭会是赵钧,为什么君子貌下有豺狼心,为什么承诺会不堪一击?
  背后火烧火燎般的痛感愈发鲜明,郁白嘴唇颤抖着,更紧地握住那枚碎瓷,任凭掌心也被瓷片刺破,他的血和赵钧的血纠缠混杂。
  赵钧伸手抹了一把喉咙,低头凝视手上鲜艳的血,一时怔愣。
  “阿白,你别怕。”他声线喑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利刃在心头割下一刀,“我知道你不愿意,我知道了……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我很快让人送来。”
  。
  庄周梦蝶,蕉叶覆鹿。
  郁白终是没有等到出宫的机会。
  身份文书和出宫令牌是赵钧身边一名内侍送来的,被他小心安置在床头的木匣里,当夜久久不能入眠。
  后来的事情,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想。
  当夜,有人潜入燕南阁。
  他不知何时被下了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抓住床单一角,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
  浓烈的黑暗中,他在极端的恐惧里瞪大眼睛,看见那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床头的木匣,一下一下剪坏了他视若珍宝的文书和令牌。
  裂帛之声声声入耳,嘶哑而尖锐。
  他想呼喊,想制止,却是无济于事。那一举一动像是刻刀,在他早已斑驳的心脏划下淋漓伤口。
  入木三分。
  雪一样的碎纸静静飘落。连同那枚已经四分五裂的令牌一起,无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在宫中孤立无援,无处得知那人身份。
  许是那一天零星的温情迷惑了他的心智,他最先想去求助的竟是赵钧——全然忘了此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
  他失了神般求见赵钧,却只看到了乾安殿紧闭的宫门,宫人们来来往往,无一人理会他。他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燕南阁,捧着已成齑粉的愿望,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赵钧绝不会放他走。
  他昏睡许久,再度醒来时已是三天后,透过薄薄的帷幔,望见了那人沉默而锋利的侧影。而此时的他,已经刻意遗忘了这三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在面对赵钧时愈发冰冷厌弃。
  赵钧亦然。
  他不能想起那暴风骤雨般的廷杖,不忍念及那被人为毁灭的念想,不敢回忆那三日精疲力竭的苦等,更不愿将这道貌岸然的帝王同昔日朝他微笑的齐昭联系在一起。
  他主动割断了赵钧同齐昭的联系,从此往后,齐昭葬在了他的心底,而赵钧是他永恒的仇敌。
  ……
  时间长河逆流而上,静止在特定节点。
  自此之后,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彻底成了互相折磨的仇敌。
  斑驳陆离的梦境揭开云雾一角,郁白静静看着眼前的赵钧,摩挲着袖中习惯性收进去的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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