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为什么北燕骑兵轻装行军却到现在还没有踪迹?”蒲辰盯着文韬,思绪却在飞快运转,整个荆州的地形图都在他脑海中展开。
“武昌!”蒲辰和文韬异口同声。哈里勒这一计太毒了,用投石机和焦油迅速攻下南阳和襄阳,到处宣称下一步就是荆州,而事实上,他们却悄悄绕过了荆州,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武昌!现下武昌只有三万驻军,主将蒲辰也不在,必然是凶多吉少。
“可是,为何武昌没有军报传来?”文韬道,“若是武昌发现了北燕的踪迹也一定会报之与你。”
蒲辰稍一思索,神情一变道:“赶紧走,或许还来得及!”
文韬跟在蒲辰身后,两人迅速上马,往武昌方向飞奔。蒲辰在路上解释道:“武昌没有关于北燕的军报不假,可是自从我们出来,我们也没有收到武昌的任何消息。”
“所以你的意思是,武昌周边的驿站,被北燕人占领了?”文韬一下子意识到问题的重要性。
蒲辰没有回答,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如此看来,北燕从一开始就把武昌作为目标,待到武昌派兵前去支援荆州,就迅速将十万骑兵绕过荆州,从襄阳直接转移到武昌。北燕拿下武昌四面的驿站,武昌就成为了孤城,消息传不出来,他们却还在荆州傻傻等着北燕的踪迹,殊不知他们的大本营就要被北燕踏平了!
“驾!”蒲辰一声嘶吼,马刺狠狠扎下,马儿吃痛,一路狂奔。文韬不甘落后,即使骑射平平,但是在如此生死攸关的当口,他决不能拖蒲辰的后腿。蒲辰说还来得及,那就一定可以!
到了第四日的入夜时分,二人距离武昌只有半天的行程了。一路行来,他们走的是官道,路过驿站都会换马,所以速度比走山路的北燕骑兵快了不少。可是现在已经快接近武昌的地界了,武昌四面的驿站应该已经都在北燕人手中,只是他们不确定这个四面到底是方圆几里。
夜色中,前方不远处又到了驿站。那驿站看着冷冷清清,和他们一路走来的驿站并无二致。文韬擦擦额头的汗道:“前面那个应该还没有被北燕人占领,我们去换马。”
蒲辰看看文韬因为连夜奔袭已经乌青的黑眼圈,有点抱歉道:“这次的事是我大意了,拖累了你。”
文韬粲然一笑:“我们同为南景人,一同抗燕,有什么好抱歉的。”
蒲辰心底涌起一阵感动,就像是在建康的朝阳殿上二人并肩作战的那种感动。这一刻,无关世家、身份,无关他是大司马,他是亲卫,这一刻,他们都是南景人,这便够了。
“走了,换马去。”文韬扬起马鞭,已经跑了出去。
蒲辰跟上几步,用余光瞟了一眼前方驿站的马厩,突然就一阵毛骨悚然,心中暗叫不好。电光火石间,他骑马向前飞奔几步,赶上文韬,自己又提气一跃,坐上文韬的马,文韬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一把从后面抱住文韬,一个翻身就滚下马背。他的肩和背摔到地上,他顾不上疼,在地上抱着文韬一路往官道旁的山林方向滚过去。
文韬骤然被蒲辰抱住滚下马,浑身的骨头都震得散架一般,地上的泥土扑了他一脸,他刚想说话就被蒲辰用手一把捂住嘴。
“是北燕人。”蒲辰轻声在文韬耳边道。
39、39.
两匹马还在一路狂奔,大概是听到了声响,那驿站里出来了一队人,果然是北燕人的装扮,为首的一个膀大腰圆,指挥着手下的人拦下了两匹马,似乎在商量着什么,又往官道上眺望了一下。
而官道另一边蒲辰已经和文韬滚到了山林之中,此时已经入夜,他们的身影被完全隐藏进了黑暗之中,滚动的沙沙声也融进了风声中。他们在一棵大树后停了下来,蒲辰坐起来,藏在树干之后,眼睛紧紧盯着驿站。文韬头昏眼花,在地上休息了一下,觉得没那么晕了,刚要起身,被蒲辰一把拉到自己身后。
“他们还在往这里看,小心一点。”蒲辰道。
文韬的手扒在蒲辰后背,顺着蒲辰的目光往驿站那里看去,那一小队北燕人已经分出了几个走向马厩。
“不好,他们可能要在附近搜捕,我们走!”蒲辰道。
“嗯。”文韬也不多问,跟着蒲辰就往山林深处悄悄移动。蒲氏以军功闻名,为将者行军打仗是基本功,蒲辰做少主时没少被父亲带在身边历练,如今陷在这山林中没有一点慌乱,判断方向、找路、探察北燕人的动向一个都没耽误。反而是文韬,虽说剑法了得,但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境,此时只能完全信任蒲辰的判断。
两人绕开驿站的方向走了一阵,按方向看已经是山林深处了。蒲辰停下来道:“在这里歇一下,保存体力。”
文韬依言坐下,盛夏的天气,文韬走得浑身是汗,便将外袍脱了,留下中衣敞着领口,望着满天的星光发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驿站里面是北燕人?”
“是马厩的马。”蒲辰解释,“中原的马种矮而腿短,北燕骑兵之所以所向披靡,靠的就是他们的良驹。他们的马比中原马高出一头,我一眼就认出了,所以躲过一劫,不然我们进了驿站就等于是于送死。”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来搜捕我们?”
“我们骑的马一看就是中原战马,马鞍和马镫俱在,显然不久之前还有人骑过,骑马的人必然是斥候或者附近的驻军。北燕人要切断武昌和周围的联系,最要防范的就是这两类人,我看他们去马厩取马,自然是要追捕我们。”
“那我们还逃得了吗?”文韬忧虑道,“我便罢了,若是你折在这里……”
“什么叫‘你便罢了’?”蒲辰不满地挑挑眉。
“我是你的亲卫,若能用我换你平安到武昌主持大局,把这一次的危机度过去,我自然万死不辞。”文韬说得很诚恳。
蒲辰的脸沉在树叶的影中,这一瞬间似乎很安静,直到蒲辰严肃的声音传来:“我父亲说过,跟了自己的人,绝不赠与旁人。我父亲还说过,跟了自己的人若是为了自己死了,那便是我无能。”
文韬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即使他们成功回到武昌,又该如何面对哈里勒亲率的十万人?他们可都是带着投石机和焦油的北燕骑兵。
蒲辰见文韬忧虑之色不减,安慰道:“睡吧。明日我们只能走山路回武昌了,若是不休息好体力很可能会不够。”
文韬点了点头,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而提议休息的蒲辰此刻倒是毫无睡意,他一直支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他不信北燕人看到两匹马后会轻易放过他们。刚才文韬说如能换他平安回武昌,他愿意万死不辞的时候他的心都颤了一下,但也就是一瞬间,他意识到文韬这么说很可能只是因为他是他的亲卫。在景朝,所谓亲卫,就是以命护卫主人之人,若是换个身份,文韬也未必会如此。蒲辰看着已经睡着的文韬,连着几天的奔袭,他的脸上都是尘土,可是眉眼还是很好看,闭上眼睛的时候睫毛很长。蒲辰觉得自己长这么大从未对人有过如此矛盾的心态,之前文韬演他亲卫的时候,他总想着怎么把他真正变成他的亲卫,现在文韬真的变成他亲卫了,蒲辰又觉得文韬的所作所为不过出自他的亲卫身份。如此横也不是,竖也不是,搅得蒲辰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日天刚亮,蒲辰就把文韬叫醒了。文韬休息了一夜,神采奕奕,二话不说就跟上了蒲辰的步伐。蒲辰用佩剑在前面开路,他大致在脑海中判断了一下武昌的位置,从最短的路线直穿过去。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蒲辰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五感敏锐,比常人能听到更远距离的声音,他又屏息听了一会儿,神色一凝道:“北燕人追过来了。”
文韬疑惑:“他们如何找到我们的踪迹?”
蒲辰皱皱眉,看了两眼文韬,总觉得哪里和昨天不一样,好像是衣服的颜色。
“你的外袍呢?”蒲辰大惊。
“啊!”文韬瞬间变了色,“昨晚太热就脱下来了,今早没有带走!”
“走!”不等文韬说完,蒲辰已经一把抓住文韬的手腕开始狂奔。他们都有轻功的底子,短时间甩开北燕人不是问题,不过蒲辰也很清楚,他们的速度不能持久。此时已是白天,北燕人既然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即使现在暂时甩开了他们,但是顺着脚印还是可以继续追,直到他们力竭为止。
必须要想个办法。
蒲辰一边飞跑一边观察四周,见不远处有一个湖泊,不算大,但应该不浅。蒲辰思绪一动,放下文韬就独自往湖边奔去。文韬刚想跟上,蒲辰制止道:“你先别动。”
文韬不敢造次,看见蒲辰一人在那湖边探察,又用石子投湖,估算湖水深度。
“你在此处等我。”蒲辰又吩咐了一声,朝着湖的一边奔了过去,只是他奔的时候似乎刻意加重了脚步。文韬本来尚在疑惑之中,稍一思索恍然大悟,跟着蒲辰的路线也奔了过去。他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跟在蒲辰的旁边。
走出没多久,蒲辰就折返了回来,只是他折返的时候格外小心,只用前脚掌着地,踩在自己去时的脚印上。见到文韬时,他脸色大变道:“不是让你先别动吗?”
文韬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有点好笑,反击道:“一路过来都是两个人的脚印,你只伪造一个人的脚印不就露出破绽了吗?”
蒲辰一时被噎住,之前骑马的时候还嘲笑文韬傻,现在明明是自己傻。他还愣在原地,文韬已经挨着蒲辰的脚印往前走了数十步,又依葫芦画瓢地折返回来。待到二人都折返回湖边的时候已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北燕的人应该很快追来了。蒲辰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放在湖边靠近脚印的地方。一切都准备好了,待到北燕人追过来,看到湖边的外袍和他们伪造的脚印,肯定会往那个方向追去。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两人在北燕人来之前躲在湖里即可。
“哎,我不会水。”文韬忽然道。
“无事,我抓着你,你憋住气就可以了。”蒲辰道。
随着一分一秒过去,蒲辰的神情越来越严肃,即使是五感远不如蒲辰的文韬,此刻也已经听到了远远的脚步声。蒲辰在心中默默估算了来人的距离,待到最后一刻抓着文韬一起跳下了湖,湖水的深度完全淹没了二人。文韬出生北方,第一次下水,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感到“轰”的一声,那个清晰而冷静的世界不存在了,他的眼中耳中全是一团团迷雾。可是他很清楚,此刻北燕人就在附近,他在水下的任何一些动作造成水面的波澜都有可能引起北燕人的怀疑,他必须尽最大的可能坚持。
蒲辰的目光一直向上望着水面,他看到一队北燕人追了过来,他们停在案边注视着湖水,一边用羯语商量。
快走,赶快走……蒲辰在心中默念,他听到一个北燕人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外袍和伪造的脚印,建议他们往那个方向追。结果,领头的北燕人只是下达了“你去看看”的指令,仍和大多数人停在岸上。
看来还要再躲一会儿,蒲辰在心中判断,他自己肯定没问题,只是文韬……他往文韬那儿看了一眼,这一眼就让蒲辰整个人紧张起来,文韬的脸有一些扭曲,整个人有些后仰。蒲辰在军营的时候和兵士们练过水,不会水的兵士们溺水的时候就会是这种表情。蒲辰赶紧加重了握住文韬手腕的力量,把文韬的另一只手也抓过来。文韬还在努力憋气,但是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蒲辰看了一眼岸边迟迟还没有离开的北燕人,心想文韬这个状态此刻若是上岸无异于送死,于是心下一横,将文韬直接拉过来给他渡气。双唇相触的刹那,蒲辰看到文韬涣散的眼神有一丝不解,他无法给他解释,只能尽他所能把自己的气渡给他。文韬的神智恢复了一些,意识到了蒲辰在做什么后试图拼命推开他,蒲辰将他紧紧箍在胸前,丝毫没有停下渡气的动作。他感到自己的气也所剩无几了,一阵眩晕袭来,自己难道就要死在这里么?他不甘心。可是停下的话文韬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蒲辰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抽动的疼痛感。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还存在比死更痛苦的东西。
那一瞬间,蒲辰望向湖面,耀眼的天光射进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要瞎了。
40、40.
蒲辰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头已经露出了水面,他觉得似乎有一只手努力地把自己往上托,直到自己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本能地吸了好几口气,大脑渐渐恢复清明。第一件事就是向四周扫了一眼北燕人的踪迹,幸好都不在了,应该是顺着他们伪造脚印的方向追过去了。蒲辰刚松了一口气,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文韬呢?蒲辰一个猛子又扎回了水里,刚才在水里发生的事情也渐渐回忆起来,他给文韬渡气了,但自己也体力不支,在最后的当口他以为他会死在这里,却被人托上了水面。
托他的人是谁?只能是文韬,可是文韬自己呢?蒲辰在湖中睁大了眼睛搜寻,文韬果然还在水里,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蒲辰抓住文韬的肩,一把将他拖出了水面。文韬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呼吸也很微弱。蒲辰将文韬拖上了岸,文韬还是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他知道水兵溺水后的处理方法,于是将文韬的衣袍全部解开,正午的阳光下,文韬身上的鞭痕一道道触目惊心,泛着淡淡的红色。那些鞭痕像禁忌撩动着蒲辰,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如果今天文韬死在这里,那他大概永远也没法原谅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