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的骑兵们已经和北燕人开始了战斗,他则将战马停在魏先生和文韬面前,下马一把扶住二人。魏先生双目紧闭,早已没有了呼吸。其实刚才看到魏先生护着文韬掉下来时蒲辰已有预感,蒲辰感到一阵深深的悲痛从心底传来。他强迫自己压抑住痛感,又赶紧去看文韬,文韬双眼微睁,嘴唇翕动。还活着……蒲辰的心才稍稍放下,一转眼看见文韬血肉模糊的手掌,一支箭横穿而过,他刚放下的心又瞬间吊了起来。他想直接把文韬抱到大都督府,他想要最好的郎中,最好的药来医他。可是,他是蒲氏的主帅,是南景的大司马,他不能离开战场。他颤抖着将文韬抱到城门之下的安全之处,让一个亲卫将文韬带进城去让最好的军中郎中救治,自己咬了咬嘴唇,转身又投入了战场。
渐渐的,蒲辰带来的援军也都到了战场,大吃一惊的哈里勒万万想不到武昌竟然还有援军。他仔细盯了一眼援军的旌旗,见上面是一个“代”字。哈里勒粗通汉文,心中大骇,这“代”字旌旗显然不是出自蒲氏,像是出自南景的皇室,可是为何会有皇室介入武昌之役呢?
他还来不及思考,已经被迫和前来的援军陷入了缠斗。经过一夜的强攻,他的人马只剩下一万余人,若是援军未来之时,他还有一丝退路,现在,连退路都封死了,他只有死战!
他用羯语高声喊着:“蒲辰已死,拿下武昌!”
“蒲辰没有死!”混战中,一声清晰的羯语传来,正是刚才第一个冲过来的青年将军。他一把摘下头盔,对着哈里勒道:“蒲辰没有死!”接着又用汉话对着武昌城楼上的驻军大喊,“大司马在此!”
若说刚才哈里勒心底还带着一丝丝侥幸和希望,那此刻这声“蒲辰没有死”则真正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他最初不信,蒲辰没有死,怎么可能?那个穿着蒲阳黑铁重甲的人不是明明已经掉下城楼了吗?可是,眼前的这个青年将军将头盔一摘,那剑眉星目,那俊朗的五官,那不可一世的神情,又确确实实带着蒲阳的影子!
“你……你是鬼!”哈里勒惊悚起来。
“我不是鬼,我是蒲辰!”蒲辰大喝一声,跃到哈里勒面前,用剑狠厉地攻击着哈里勒,哈里勒一边用弯刀抵御,一边道:“你是蒲辰,那刚才掉下来的人是谁?”
蒲辰一想到文韬,一阵火气上来,连着几招都是杀招,竟逼得哈里勒后退了好几步。蒲辰朝着哈里勒的脖颈就是一剑,哈里勒用弯刀将蒲辰的攻势挡住。蒲辰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他的脸靠近了哈里勒,用羯语狠狠道:“你问他是谁?他是我的人,你动了他,就得死!”
哈里勒眼皮一跳,忽然力道一松,向后狡黠地一躲。蒲辰一剑刺空,哈里勒早已叫上周围几个亲卫替自己挡剑。蒲辰大怒,喝道:“有种就堂堂正正地打!”
哈里勒不答,只是笑笑,一面快速后撤,蒲辰心中冒火,攻得更加迅猛,招式大开大合,竟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他眼中只有哈里勒一人,一定要杀了他!杀死他!为魏先生,也为文韬!
忽然,蒲辰感到背后一阵冷风,像是挥刀的声音。蒲辰一回头,见一个北燕士兵就在他身后,刚才扬起的弯刀眼看就要划到他,但这北燕人此刻已中了箭,扬起的刀和他的身躯一起倒下。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正是代王周御用箭救了他一命。
周御爽朗一笑,拔出佩剑加入了蒲辰这里的缠斗:“熠星兄,刀剑无眼,太不小心了。”
“多谢代王救命之恩。”蒲辰一边战斗一边抬抬眉毛,“刚才是我莽撞了。”
“这里解决得差不多了,哈里勒插翅难逃,不急在这一时。”穿着铠甲的周御神采奕奕,不忘补上一句,“蒲大将军,身份已经明示了,还是戴上头盔的好。”
蒲辰应了一声,重新戴上头盔,摈弃掉之前过于汹涌的情绪,像他父亲一再教他的那样,重新专注于战场,专注于一招一式。此刻,无论是武昌城的驻军还是庐州军,都是前所未有的战意高涨。尤其是武昌驻军,连日的苦战,当他们亲眼看到主帅和魏先生摔下城楼之时,士气本已降到了冰点,但他们的主帅竟然又奇迹般地出现在战场之上的时候,他们沸腾了。他们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其中的关节,只能把这一切视作奇迹,继续为他们的主帅呐喊,继续将北燕剩下的人剿灭在武昌城之外。
夕阳的余晖照下的时候,哈里勒最后一个亲卫也死在了他面前。他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屏障,被蒲辰、周御以及一圈南景的将士围在正中。
“受死吧。”蒲辰用羯语道。
哈里勒哈哈一笑,将手中的弯刀往地上一放道:“你比你父亲聪明。不过,这次我输了,我总要知道自己输在哪里。”哈里勒用手一指周御道:“此人是谁?要不是此人,我这次未必拿不下武昌。”
周御不懂羯语,和蒲辰对望了一眼,蒲辰解释了几句,以羯语答道:“南景代王周御,天子胞弟。”
“竟然是天子的弟弟,哈哈哈哈哈!”哈里勒仰天长笑,“真是可笑。”
“你说什么?什么可笑?”蒲辰喝道。
“我笑自己蠢笨,上了你们天子的当。”哈里勒咧着嘴,眼中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
“你什么意思?说清楚!”蒲辰道。
哈里勒不答,只是微笑。
蒲辰将哈里勒之言翻译给周御,周御眉头一紧:“他的意思是,他和皇兄有勾结?”
“也可能是他死前信口雌黄,扰乱南景君臣的关系。”蒲辰道。
“你问问他,肯不肯说,如果说的话,要什么条件。”
蒲辰依言对着哈里勒说了几句。
“要我说,自然可以。不杀我,好吃好喝待我。”哈里勒咧着嘴,一双鹰眼试探着蒲辰。
“我们可以不杀你,但要把你绑起来带走。”蒲辰道。
“好。”哈里勒懒懒地伸出双手做受缚状。
蒲辰刚要去绑他,哈里勒努了努嘴,对着周御道:“让他来。我是北燕大单于,他是南景天子的弟弟,我们身份相当。”
“你!”蒲辰又被勾得火起。
周御一把制止了他:“他是不是要我来?”
“一个阶下囚还敢提条件!”蒲辰道,“不用听他的。”
“熠星兄,他到底是一国之主,这点要求也不过分。”周御接过蒲辰手里的缚绳,走向哈里勒,道了一声:“得罪了。”
周御刚要给哈里勒捆绑,哈里勒眼中寒光一闪,一低头,往后退了半步,竟是从靴筒中拿出一把匕首,就要刺进周御的胸口!
“呲”一声,蒲辰根本来不及出言提醒,那匕首又是直接向着周御的心口直刺而来,蒲辰下意识直接一剑砍中了哈里勒。中了剑的哈里勒瞬间失了气力,手中的匕首应声掉落。哈里勒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胸口,咬牙道:“就差一点!你们杀了我的弟弟,我也要杀了你们天子的弟弟!”
“丧心病狂!”蒲辰吼道。
周御心有余悸,但还是追问道:“你和南景朝廷,究竟有何关联?”
哈里勒死到临头,早已气竭,冷笑了几声,气绝而亡。
“算了,就算他活着,也问不出实话。”蒲辰道。
周御想了想刚才哈里勒的所作所为,点了点头道:“熠星兄言之有理。”
蒲辰深出了一口气,如今北燕大军和哈里勒都已解决,大事已了,他绷紧的神经一放松,心口立刻被另一股力量狠狠抓住。他第一个想知道的,是文韬的状况。
“这里就麻烦代王看顾一下,我要先回武昌城看看。”蒲辰匆匆抱了一拳,还未等周御回答,一转身已骑上他的乌青烈马,直奔武昌城门而去。
47、47.
蒲辰一路奔到大都督府,房间中,文韬穿着中衣躺在那里,身上、手上的血污已经擦洗干净,只有那支横穿手掌的箭还在,他的左手已经肿了起来,血还没有止住。蒲辰试了试文韬的额温,整个人在发烧,眼睛虽然闭着但睡得很不安稳。
“情况如何?”蒲辰问郎中。
郎中一脸为难:“公子从城墙掉下来,断了几处胸骨,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这手上的伤……”
“实话实说!”
“这手上的伤,伤口太深,已经感染,且断了手腕上的经脉,此时取箭,我怕伤口恶化,公子挺不过去。”
那郎中蒲辰认得,是军中最好的。蒲辰心中一紧,不解道:“明明就是皮肉之伤,怎么就会挺不过去?”
郎中神情严肃道:“一般的箭伤倒也罢了,大都督请看这支箭,闻一闻。”
蒲辰将鼻尖凑近还在流血的文韬的手掌,那支利箭横穿而过,闪着寒光。这个是……蒲辰皱皱鼻尖,一股马厩的臭味,是……马粪?
郎中点了点头:“是马粪。箭头沾了马粪极易感染,而且很难清理干净伤口。现下公子本就虚弱,若是伤口进一步感染,恐怕有性命之忧。”
“怎么其他人受的箭伤都是普通的伤口,文韬这一箭就沾上了马粪?这是谁射的?”蒲辰一肚子火,又不知道该朝着谁发。文韬是魏先生牺牲了自己保全下的人,他必须救活他。
“是……哈里勒。”旁边一个从战场回来的亲卫低声道,“这一箭,是哈里勒射的。”
蒲辰倒吸一口冷气,要不是哈里勒已死,蒲辰有现在冲过去再砍他几刀的冲动。当时文韬穿着他的铁甲,这一箭是文韬替他受的。哈里勒阴险至此,竟还在箭上动手脚!蒲辰心中像一个即将爆裂的火炮,他盯着郎中,声音都带着颤抖:“只要能救他,什么办法都可以!”
“现在公子手腕经脉本就断了,手掌里面又有感染,最保险的是将整个左手手掌砍去,可保性命无虞。”郎中道。
“不行!”蒲辰斩钉截铁,“他生平左手使剑,若是砍去左手,他今后如何举剑?”
郎中摇摇头惋惜道:“就是不砍去左手,万幸取了箭,养好了伤,这断了经脉,也万万不可再举剑了。”
蒲辰一阵剜心之痛,他至今记得齐岱介绍文韬时所言,“一手左手剑使得出神入化”。文韬曾在朝阳殿和他以左手剑并肩作战,也曾在凉州用左手杀了虎贲王,那时他的左手就受过一次伤。蒲辰心中又是一紧,又想到这一次,他去借兵之时,文韬用他的左手剑击杀死了多少北燕人?若是文韬失去左手,自己该如何面对他?自己曾在心中发的再也不让他受到伤害的誓言又算什么?
蒲辰尚在激烈的思考之中,忽看到文韬睁了眼。他正在发烧,满脸烧得通红,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话。
“你伤得重,先别说话了。”蒲辰道。
文韬睁着眼,拼命摇头。他浑身都痛,痛得仿佛在地府之中,全身各处的痛感绵延而来,像一团团烈火将他灼烧。他从小要强,磕了碰了很少喊疼,就是当初在建康受了蒲氏十鞭也一声不吭。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挺不下去了,几天的苦战,他坠下城楼的时候是绝望的,他以为武昌守不住了。可是他到底看到了骑着乌青烈马飞奔而来的蒲辰,以及他身后从战舰上下来的援军。他缓缓闭上了眼,生平第一次觉得,好累啊……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正好迷迷糊糊听到郎中说要砍去他的左手,他努力睁开了眼睛,但是喉咙像火烧一样疼,他想说,不要砍我的左手,但是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他看着蒲辰,眼中都是焦虑。蒲辰像是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对着郎中坚定道:“不行,绝对不行,还是取箭吧。”
“就算是取了箭,凶险也才刚开始,要熬过三天才算是捡回一条命。要是没熬过……”那郎中没有说下去,蒲辰自然懂他的意思,在他心中,文韬的命自然是最重要的。只要文韬的命在,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他活着,哪怕断手断脚,他也会把文韬捧在手心。可是,他太了解文韬了,如果让他失去左手,那会让他生不如死。他知道文韬肯定也听到了郎中的话,他看了一眼文韬,文韬对着他深深点了一下头。文韬的意思很明确,即使冒着生命的危险,即使从此握不了剑,他也要保住自己的左手,不然,他宁可去死。
“取箭吧。”蒲辰将头一甩,掩饰着自己颤动的声音。
郎中叹了一口气,刚想动手,一个亲卫忽然道:“大都督,代王在外面,想见大都督。”
蒲辰的心神此刻全部在文韬身上,他摆摆手道:“请代王明日再来吧。”
“代王听说有将士被射伤了,特地来送药的。”
一听说是送药的,蒲辰赶紧对郎中道:“慢着,等我一会儿。”说罢快步冲了出去。
房间外,周御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裹,正在等蒲辰。“熠星兄。”他行了一礼,“听闻熠星兄的亲卫受了重伤,是被哈里勒的箭刺伤的。本王特地拿来了御酒。”
“御酒?”蒲辰疑惑,“御酒有何用?”
周御道:“这酒出自宫廷,酿酒的工序多了十几道,纯度决非外面的水酒可比。既然是中了箭伤,伤口必定容易感染,用这酒冲洗一下,可降低感染的可能。”
蒲辰一听,这酒果真是救文韬命的良药,当即抱拳道:“宫廷之物,想来难得。代王重恩,无以言表!”
周御咧嘴一笑,颊边便有了一个小梨涡:“你可真得好好谢本王,这么贵重的东西,这次一共就只带了这一瓶,以防万一的。”
蒲辰一听,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正不知如何开口,周御亲切道:“你先去救人吧。我看你刚才离开的样子,便猜到定是你要紧之人。虽说只是个亲卫,但我们的命,何尝不是靠着他们才能周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