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当徭夫可没少受气,吃不好睡不好,挨训斥还挨鞭,一肚子怒火正好发泄。
“趴下!”
越潜发出一声命令,是云越语。
前方的徭夫纷纷趴下身子,箭矢从他们头顶上方齐刷刷飞向南城墙缺口处的融兵。
越潜从石堆上翻下身,稳稳落地,他刚起立,一柄短剑就掷到他怀里,抬头一看是常父。
常父身穿甲胄,手中握着长戈,他身边跟随着同样装束的越娃子,他们身边,是数百名云越士兵。
越潜利剑出鞘,挥舞短剑,一路厮杀,率领军队翻越倒塌的南城墙,攻入郡城,他光着膀子带头冲锋,任何拦阻他的人都被斩于剑下,吓得融兵不停后退。
首领如此英勇,仿佛战神,使所有的族人都受到鼓舞,无论是身穿甲胄的士兵,还是刚捡起武器的徭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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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兵攻占维国章城的消息传来,舒国国君正在举行宴会,招待融国的尊客公子灵。
听见传令官的禀报,舒王激动地从席位上站起,不慎把食案上的酒泼洒在自己身上,反观公子灵,却是那么淡定地观看舞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舒王落座,询问昭灵:“融兵从我国借道,顺利攻克章城,使维国君臣大为惊恐!寡人正想恭喜灵公子,公子看来一点都不惊喜,这是为何呢?”
昭灵回道:“攻占章城,事情还只成功一半。”
舒王暗暗吃惊,心里有点慌,融国该不会是想顺道灭掉舒国吧?小国与大国为邻,真是如同身边卧着一头猛虎。
发现舒王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昭灵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卖关子,坦诚相告:“我国的西路军攻克章城,南路军则在收复先前被维兵占据的余城,而今余城的捷报还没传来,所以说事情还只成功一半。”
“正是要打压维兵的嚣张气焰,让维王再不敢南下,图谋云越故地;也要让维王明白,只要我们舒融两国亲如兄弟,齐心协力,维王就别想成为南方霸主。”
说完这段话,昭灵举起酒爵,敬舒王万寿,舒融两国世世亲好。
舒王欣喜,立即举起酒爵,也说上一串祝酒词。
在舒国居住这段时日,昭灵时常与舒王宴饮,搞好舒王的关系,同时也厚贿舒王的宠姬和宠臣,这样即便自己离开舒国,也能有人告知舒王的一举一动。
年轻的舒王沉迷美色,喜好名马美玉,怎么看都不像明君。因为他不是明君,只贪图眼前利益,所以他抛弃维国这个旧盟友,转而投向融国,甚至借道给融国。
一个月后,昭灵得到融国左徒(外交大臣)带来的一个好消息——融兵已经收复余城,维兵也从南方撤军,收缩战线。
毕竟位于维国腹部的章城遭融兵攻陷,维王深感不安,正从四方调兵回守国土。
左徒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左徒道:“大王风痹,卧榻多时,无法起居,而今由太子监国。国君年迈,十分思念公子,公子早些回去吧。”
融王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多年早被酒色掏空,而今又犯风痹,已经无法行走。
昭灵在舒国待了好一段时日,心里牵挂家人,他道:“我即日就返回融国,舒国的事,便交付左徒了。”
左徒道:“公子尽管放心。”
三月前,昭灵出使舒国,来时身边陪伴桓伯宴,去时身边有数名从融国带来的随从,还有一支舒王派出的护送队伍。
融兵攻打维国,桓伯宴身为武将,亲赴前线,参与战斗,此时人还在章城。
昭灵圆满完成出使任务,回去的路上,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他刚到为国效力的年龄,而父王却已日渐衰老,犹如一盏残灯。
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早成为过去式,他的一切情感寄托在亲人与家国,除此之外,再多余的情感也无处安放。
身后,舒国的王都逐渐远去,身前,是通往融国的大道,昭灵清楚意识到,融国正在走向强盛,而今太子监国,融国的很多弊政都将被除去。
也许,还来得及安抚云越百姓,将他们视作子民。
也许,尚未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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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迟了!
彭震心中大惊,融兵的战车正朝他率领的队伍撞来,只是两辆战车,竟就将云越士兵的阵列冲散。
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只堪堪躲过车身的撞击,彭震骨碌从地上爬起,握紧手中的长戈。
秋风萧瑟,吹乱旌旗,也使彭震的心不禁悲凉起来,地面上躺着的众多尸体,其中就有他熟悉的伙伴。
归根结底,之前的战斗,用的都是偷袭,是阴谋诡计,还是第一次硬碰硬与融兵大战。
身后便是城门紧闭的泽郡郡城,彭震心知不能后退,必须保护住好不容易占据,且经营过一段时日的郡城。
郡城里边有他们的亲友,有进城躲避战火的百姓。融兵一向残酷,城陷后,满城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要沦为刑徒。
波那呢?
彭震在战场中寻觅首领的身影,他看见一个浴血奋战的人,还有聚集在这个人身边的数十名云越战士。
“反击,我们要反击!”彭震抹去脸上的血,扯开嗓门喊叫。
身边四散的云越士兵,纷纷向彭震靠拢,组成一股力量,挡在城门前面,奋勇杀敌。
自此,彭震再顾不上越潜那边的情况,无暇顾及。
过了好一会,彭震明显感觉到战斗不再那么吃力,感觉融兵的进攻不再那么激烈,他仰起头,见到失落头盔,战袍殷红的越潜手执一根残矛,正将残矛射向迎面奔来的一辆战车,瞄准的是战车上御夫。
“波那!”
彭震惊得大叫,想冲过去制止,怎奈距离遥远,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战车上的弩兵早就瞄准越潜,战车上戟兵,矛兵都准备收割这个挡在车前的莽夫性命。
越潜残矛射向御夫的瞬间,马儿受惊嘶叫,马蹄高仰,车身猛烈颠簸,战车上的士兵无法保持平稳,被晃得东倒西歪,更别说使用武器。
越潜双膝向前跪下,上身后仰,车舆从他身上飞驰而过,一把利刃从车舆上方猛烈向下捅,没有捅伤越潜,只挂住他身上的战袍。
战车失去御夫,失控向前方狂奔,车身在城墙上撞得粉碎,越潜身上的战袍撕裂,他半身袒露,身上脸上伤痕累累,却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
他还活着!
越潜手中握着一把佩剑,一把从地上捡的长剑,他仰起满是鲜血的脸庞,声嘶力竭,利剑刺破云霄:“诸君随我来,今日正是杀敌的好时候!”
发髻松垮,随风披落在肩,长发在秋风中飞扬,张扬而粗犷,越潜的肩臂上浮现出清晰的图纹,那是青王纹。
“啊啊啊……”
彭震发出一声怪叫,直觉浑身发热,本来酸麻的手臂像似有了无尽的力量,他率领身边的小队,奔向越潜。
一番厮杀,融兵被敌军的气势碾压,溃不成军。
眼前是落荒而逃的融兵,身边是聚靠过来的族人,他们都有张疲惫的脸,他们或走得摇摇晃晃,或相互扶持。
越潜抹去脸上的血液,那是别人的血,他一闭眼一睁眼,见到所有的族人都跪伏在地上。
“青王,他是的君王!”
不知是谁喊出第一句青王,紧着所有人都在高呼这个名字:青王。
他们是云越人,每个人打小都听说过青王的事迹,眼前这个屹立天地的男子,和他们心目中的青王何其像似。
浴血奋战,肩臂呈纹,率领云越子民赢得胜利和荣耀。
这个秋日,越潜再次守住泽郡郡城,打退融兵的进攻。也是这个秋日,青王再世的传闻,传播云越故地。
南夷河两岸,无数的云越人投奔“青王”,进入泽郡,当冬日到来,越潜已经拥有近万名士兵,他地盘还在向外扩张。
融兵不再攻打泽郡,因为邻郡纠集的兵力,前来攻打越潜占据的泽郡郡城,无一例外都惨遭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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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廷侍卫将融王连人带床,抬到苑园里,让融王晒晒冬日短暂的阳光。
这年的冬日,气候比往年暖和,第一场雪还没落下,不像往年,到这个时节总是雪花飞舞。
昭灵扶起融王的身子,许姬夫人拿块枕头垫在融王背后,好让他舒适地躺靠在床上,观览冬日的园子。
即便萧条,总比那乏味的寝室有趣。
融王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树梢上的一只鸟,道:“那只鸟儿,寡人去年见过它。”
忽然感伤,融王喟然:“明年未必还能见着。”
“不过是只麻雀,麻雀啊,年年都有。大王安心养病,别胡思乱想。”许姬夫人把一件貂裘披在融王身上,嘴里念叨。
听见妻子这么说,融王也觉得自己看花了眼,冬日里还能有什么鸟儿,不就是麻雀嘛。
融王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儿子,温语:“阿灵,叫涓人拿些鸟食喂它吧。”
昭灵笑语:“是,父王。”
他挪开几步,再回头,见母亲偎依在父王身旁,父王的手揽住母亲的腰,两人都是白发斑斑。
父王内心肯定感到失落,因为他痛恨衰老,而母亲的内心应该是欣慰的吧。
无论对错,他们得以相伴,虽然是以这种方式。
涓人喂食麻雀,那是只胆大的麻雀,贪婪啄食雪地上的谷子,它这个冬日要是都停留在苑园里,会变成一只胖麻雀。
昭灵望着亭子旁的一株寒梅,见到上面的花苞,他想着心事,一时想得失神,直到听见母亲唤他。
“阿灵,你父王说,你也得赶紧生个娃娃啰。”许姬夫人笑时,眼角有很多小皱纹。
昭灵笑道:“父王多子多孙,今年又能添上五六个孙子,兄长那边就有四个孩子了。”
这个兄长,指太子昭禖。
没让小儿子胡弄过去,融王道:“阿灵,岱国的国姬美艳无双,这天下的男子无不倾慕。改日,寡人得跟阿禖好好说说,为你跟岱王谈门亲事。”
许姬夫人道:“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昭灵想兄长知道自己的癖好,岱国又是融国重要的北方盟友,这事必然不成。
就由着父母谈论,他只是侍立一旁,父母有什么差遣,他会亲自效劳。
这个暖和的冬日,昭灵一有空就陪伴在父母身边,他有种不安的感觉,觉得相伴父王的时日恐怕不长。
冬日的第一场雪落下,是场大雪,给城郊的山林蒙上一层白色。
从云越故地发出的公文,千里跋涉,不惧北风寒,一封封递到监国的融国太子手中,这些公文里边有不少令人担忧的信息。
融国和维国的战争还在进行,太子本不想再在别处大动干戈,不过云越故地的情况已经不能忽视。
太子将云越故地的乱状告知群臣,交由群臣商讨对策。从征服云越至今已有十余载,却从来没能有效治理云越。
一向是哪里动乱,就派兵镇压,越是镇压,叛乱越多。
群臣的讨论结果,无外乎是两种:一种是铁腕;一种是怀柔。
太子道:“云越二十六郡,有十余郡贼寇蜂起,聚众为乱,甚至有郡城遭强寇攻陷。而今,即便想要怀柔,也得有怀柔的方法。”
群臣继续讨论,有的说在云越召用良才,授予他们官职;有的说免除云越百姓的苛捐杂税,和频繁的徭役;有的说考核郡县的官员,将有过失的官员撤职,换爱民能施仁政的官员上任。
景仲延上前呈词:“老臣斗胆献言,请派遣一位大臣,前往云越故地巡视,考察当地民情。找出病因,再施予针药,方能药到病除。”
这是个可行的法子,想要处理云越的问题,就需要有人亲自前往云越,了解当地真实的情况。
太子扫视群臣,询问:“诸位,谁愿意担任这份要职?”
群臣窃窃私语,有人想自告奋勇,又怕做得不够好;有人想要有所作为,又怕云越凶险,有去无回。
“臣愿意亲赴云越。”
有一人站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公子灵。
朝会散后,太子单独将昭灵留下,两兄弟私语,连侍女都被撤走,无人知道那日交谈的内容。
几天后,太子亲自到码头送行昭灵,随同昭灵南下云越故地的人,除去太子的宾客卫平外,还有两名药师,数名文吏,以及三十余名护卫,这些护卫全出自太子的卫队。
太子拥抱亲弟弟,嘱咐:“阿灵,你到云越务必记得,即便再口渴,也不能饮用当地的溪水河水,就是井水,也要煮沸后用喝;?不要进入山林,林中多瘴气,会伤人身体。”
融人前往云越,往往因为饮用不干净的水源而得痢疾,而且云越山林又潮湿又闷热,融人居住在山林里,也很容易生病。
昭灵回道:“兄长,这些我都知道,不必挂心。”
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太子还是紧紧抱住弟弟,许久才放开。
太子心中不舍得,但他也明白,昭灵是最适合的人选。日后,太子登基为王后,势必要将云水城分封给昭灵。
轻拍弟弟的背,太子依依不舍:“早去早回,别让母亲牵挂,别让为兄牵挂。”
昭灵颔首,他辞别太子,登上大船。
站在船头,望向河岸送行的兄长,昭灵挥了挥手。
船帆已经扬起,船夫收起船锚,大船沿着河水向前行进,速度很快,昭灵再回首,看见融国太子仍站在原地,只是身影显得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