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靠得近,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的体温。
昭灵拉开身子,把沾血的丝帕扔进火里,见丝帕燃烧成灰,他问道:“你怎么知道那只凤鸟是我?”
蛇和鸟是天敌,哪有蛇缠住猎物,却任由猎物攻击的道理,显然越潜老早认出是他。
取来上衣,将仍是潮湿的衣服披上,遮挡住肩背血淋淋的伤口,越潜道:“我与公子幼年时曾在苑囿相遇,那时公子是只胖胖的小黄鸟,看似普通,但羽冠与其它的鸟类不同,我知道是只凤鸟。”
昭灵搓着自己手指上的血迹,因为靠近火焰,血干得很快,血迹有些能搓去,有些不能,就这么沾附在手指头上。
早前,昭灵已经从守藏史景仲延那边耳闻,越潜知道他们幼年在苑囿相遇的事。
看着手指上的殷红血迹,昭灵把手放下,抬起头直视越潜:“你就是当年咬我的那条小青蛇。”
越潜很快承认:“是我。”
以蛇的形态咬伤小凤鸟,以人的形态救治。
小凤鸟从未想过救他的恩人,亦是咬他的坏蛇。
昭灵整理披散的头发,将长发束起,他束发的动作比较熟练,这个养尊处优的融国公子,在南下云越后很多事都亲力亲为。
昭灵嚅嗫:“青王蛇种……原来不只是神话。”
陈年往事被提起,被确认,仅此而已,刚意识到时感到惊诧,此时已经心平气和。
越潜道:“覃公化作凤鸟,幽会山鬼,想来也不是传说。”
两人对视,顿时都沉默了。
覃公幽会山鬼,那是个古远的故事。
越潜与昭灵,有多少个夜晚,两人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越潜拉拢上衣,整理衣领,之前昭灵就发现他脖子上似乎戴着什么物品,一件小物品,此时才看清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玉觿。
玉觿……
那时他被流放云越,我赠予他的小物品,原来一直携带着。
玉觿和胸前的箭伤都被衣领严实遮掩,越潜若无其事系上衣带,火焰在风中跳动,映红他满是胡渣,因为伤病而憔悴的脸。
刹那间,昭灵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人或许一直都没有改变。
“你……在流放路上,是怎么逃出奴船?”
昭灵嚅嗫,刚问出口就后悔了,更正:“不必说,我不想知道。”
送他玉觿,是希望他逃走,希望他保有性命。
正是因为越潜逃出奴船,所以后来才会成为云越南部的贼目,成为融国的大患。
我亲手促成,昭灵心中怅然。
“阿灵,我做的事与你无关。”
越潜朗声道:“云越人受奴役多年,饱受折磨,几乎难以生存。融国在云越暴虐无道,没有我越潜,也有樊潜,彭潜起来率领众人反抗。”
昭灵精神恍惚:“你唤我什么?”
越潜道:“阿灵。”
唤出这两字,语气显得那么自然,他也许在心中唤过无数遍。
昭灵幽幽道:“越潜,那不是你能唤的。”
“阿灵”是昵称,这么唤昭灵的人,只有昭灵的家人。
越潜与他,是敌人。
年幼无知时,那个化作鸟儿的小王子飞出王宫,遇见一个小奴隶,以为他们是朋友,以为对方救了自己一命。
少年时,王子想报恩,救下奴隶,并爱上他。
后来,王子才真正明白,他们至始至终,都是敌人。
昭灵站起身,往水畔走去,他的双臂展开,一步步化为凤鸟。
仰起头,望向天空的月亮和云层,昭灵平静地想:他该回去了。
拍动翅膀,昭灵正欲乘风而去,却没能起飞成功,有一双手臂从身后紧紧将他抱住。
本来已经快化作凤鸟,因为干扰,瞬间又恢复为人形。
昭灵道:“放手。”
对方还是抱着他不放。
昭灵闻到越潜身上浓浓的血味,他记得这个味道。
记得越潜故意设计,用于激怒太子,被绑在树上接受鞭刑,打得血肉模糊,血液滴落在地上,流至自己的脚尖。
这人是如此绝情。
自己朝越潜射出那箭时,也很绝情。
日后,两人不会再有面对面的机会,昭灵清楚自己明早就会离开金谷渡口。
终于,昭灵转过脸去,最后看一眼对方。
越潜的眼眸深邃,动作异常温柔,他伸手抚摸昭灵的脸,指腹摩挲对方的眉眼鼻唇。
此时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昭灵于是也摸了把越潜的脸,那张脸满是胡渣,脸颊凹陷,他吃过很多苦,遭过很多罪。
将手往下挪,将手掌贴住越潜右胸,那里有一道箭伤。
手背立即被另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昭灵想缩回手,越潜执住不放。昭灵抬头看向越潜,见他眼眸中有着浓烈情感,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随后,越潜松开手,言语平和:“公子,保重。”
昭灵轻轻应声:“嗯。”
没有再说一句话,这便是辞行了。
越潜自觉退开,昭灵化做凤鸟,壮丽而华美,他展开双翅,翱翔在空中,没有停留,扶风而去。
仰头目送凤鸟离去,越潜脸上满是不舍与迷恋。
公子,愿你一生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阿灵只是说不出口保重,不是不想说。
越蛇: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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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河畔水波潋滟,?纤细的芦苇秆轻轻摇曳,白色的种子被风扬散,昭灵在河畔伫立,?身边是一支锦袍宝剑的护卫队。
周边明明都是人,昭灵的身影看起来却特别孤寂。
卫平捧着一件风袍过来,将风袍披在昭灵肩上,?说道:“属下留守渡口,过两日再与公子汇合。”
昭灵整理风袍,?系好衣带,对卫平道:“士卒伤员众多,?又是寒冬,务必让士卒衣食不乏。”
镇守前线的士兵,绝不能让他们缺衣少食。
卫平作揖:“有属下在,?公子请放心。”
一路相送,?卫平将昭灵送至山道旁,才独自返回金谷渡口。
护卫队人数众多,?将昭灵保护在中间,?他们小心翼翼护送,生怕路上有什么差池。
昭灵南下云越时,?身边陪同的护卫,原本是太子的护卫。
护卫的责任是誓死保护公子灵,他们确实一路尽职尽责。
通过狭长的山道,?再往前就是金谷关,金谷关旌旗飘扬,金谷关由融将赵璋镇守。
进入金谷关内,昭灵换乘马车,沿金道前往孟阳城,?这座军事重镇而今的两位管理者屈骏和郑信都被免职,新的管理者是桓伯宴和景鲤,两人都还在赴任的路上。
昭灵乘坐马车行驶在宽敞的金道上,马车两侧紧随护卫队,无论是马车上的装束,还是护卫的装束都很华美,极易辨认。
孟阳城守卒远远望见公子灵的车队,连忙启开城门。
见到公子灵到来,守城的士卒都舒了口气,因为刑徒谋反,以及上司被免职,孟阳城人心惶惶。
一名年轻的将员出城迎接昭灵,毕恭毕敬道:“公子,属下是屈季明,朝中有令,在伯宴将军到来前,由属下暂行孟阳城的守将之职。”
昭灵环视四周,冶炼场狼藉一片,许多作坊被刑徒毁坏,需要重新修建,此时冶炼场已经有不少士卒在清理废墟。
昭灵询问:“能用于生产的冶炼作坊剩多少座?”
屈季明回:“冶炼作坊有两座完好,织坊和漆坊也完好,只要有新的刑徒补充进来,就能恢复生产。”
不会再有刑徒了。
昭灵没告诉屈季明,他主张废除刑徒制度,并且已经反馈给太子。
如果想要治理好云越,就必须废除这样残酷的制度。
登上孟阳城的最高处,朝紫铜山的方向眺望,几天前,铜草花还盛开着,入目的是绵延数里的紫红色,那么瑰丽,令人惊叹。而今,铜草花已经因为寒冬的大风而失去鲜艳色泽,它们在凋零。
手指触摸粗粝的城墙,石头的表面斑驳,充满岁月感,昭灵仿佛触碰它过往的历史。
身处广袤而寂寥的山野,镇守一方的孟阳城显得如此孤零零,站在城楼上,昭灵有种高处不胜寒之感。
南夷水的南岸,彭县城台上站着一个穿青袍的高大男子,迎风而立,身形如松如竹。
军师张泽仰头望去,瞥见苍绿色的身影,便知道寻觅不见的青王又在城台上。
青王心事重重,可惜青王的私事从不跟外人商议。
与樊鱼交谈,张泽才知道融国派来云越旧地的王子公子灵,竟是青王旧相识,公子灵对青王有恩情。
彭县的城墙还在修筑,石头,河沙遮盖住通往城台的石梯,张泽是个文人,身手没有青王那么好,他待在下方等待。
没多久,青王就发觉张泽的存在,不时有士卒将员出入城门,他们从张泽身边走过,都要唤上一句:张军师。
青王矫健地攀爬手脚架,从木架的最后一层跃落至地面,他落地的瞬间蹲下身,又稳稳站起身。
知道青王身上有不少伤,看他手脚这么灵活,会有种错觉,觉得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
张泽朝越潜迎过去,禀报一件事:“青王,刚探子来报,融兵主将公子灵刚离开金谷渡口,仅携带一支护卫队,往金谷关的方向前去。”
越潜拍拍沾附泥沙的袍摆,他平淡道:“我刚在上头望见。”
城台上望见?
张泽仰头望向城台,再望向南夷水对岸的融兵营地,距离很远,而且河畔遮挡物太多,青王是如何从那数千名融兵中辨认出公子灵的身影呢?
越潜在芦苇滩旁,望见一群如黑点般大小的人在移动,这群人往金谷关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越潜感觉到:公子灵走了。
昨夜,两人在梦境中相遇,越潜搂住公子灵,那时的触感到清早都还残留着,此时已经烟消雾散般,归于虚无飘渺。
“公子灵身为一国公子,在动荡的云越停留不久,很可能是取道北面的金道返回融国。”张泽做出分析。
融国不缺大将,自然有大将为融王东讨西征;公子灵的身份尊贵,更适合留在融国寅都当任要职。
张泽自言自语:“公子灵早些回去也好,是个难缠的对手。”
冬日的风刮起一阵沙尘,扬在越潜身上,打断他的思绪,他拍去脸上的沙尘,问道:“我适才在上方,看见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前来投奔,首领是哪个城寨的义士?”
自打越潜率领刑徒造反,攻占金谷关,并且在融兵的围剿下,带着八千名刑徒成功抢渡南夷水,他的名号响彻云越西部与南部。
这两日来,陆陆续续有起事的云越人前往彭县投奔越潜,他们要么三五成群,要么是数十人的小队,也有小头领率领数百名部众,直接投靠在越潜麾下。
越潜的队伍在壮大,随着他的名号与事迹传遍云越后,很多国家也将知道,知道云越旧地出现这么个人。
张泽回道:“他们本是周县徭夫,日夜劳作不得停歇,又挨冷受冻,为活命愤而击杀监卒,从此四处流亡。首领林武听闻青王在彭县,今日特意率领部众,前来投奔青王。臣才与林武交谈过,此人言语爽快,英勇有谋,是位当世的豪杰。”
“首领是林武?便是今年初春那支攻陷周县县城,大肆劫掠的队伍?”越潜记性很好。
“正是。”
张泽点头,说道:“他们缺乏纪律,需要以军法约束。”
农民起义军转变为遵纪守法的正规军,都需要一个过程。
越潜整理衣冠,随同张泽往城门走去。
此时大部分士兵已经用完餐,步伐整齐走出城门,越潜也该到城外点兵了。
也许北岸的融兵见南岸云越兵力强盛,会产生忌惮心理,拖延攻伐的日期。越潜希望能休战一段时日,他的麾下有大量新加入的士兵,需要操练。
投奔越潜麾下的队伍络绎不绝,事务多如牛毛,两日后,越潜就连上城台小憩的片刻时光,也显得弥足珍贵。
越潜拥有一支数量可观的军队,披甲士卒将近三万人。
与此同时,有一条紧急的消息传到彭县:融将桓通成功讨伐北地贼目常贵,已经将常贵诛杀,正欲乘胜追击,前往云越南地剿贼。
融将桓通所统帅的融军号称五万,实际兵力有三四万人,桓通率领的士兵刚取得大胜,可以说锐不可当。
夜晚,越潜阅读完一份属下的报告,像似想起什么,他不慌不忙打开一张地图,在云越东南方的边缘地带,找到一座城,他用毛笔将那块地方圈起。
一座大城和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济城。
彭县是座小城,整过紧急抢修,显得十分牢固,融国要是派来大量的士卒攻打彭县,只能分批次上。
融将不傻,肯定会分成几支队伍,从不同方向进攻越潜的据地。
越潜能猜测融兵主力至少会分成两支队伍,一支入驻金谷渡口,正面袭击彭县;一支入驻济城,攻打与济城相邻的泽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