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攥紧衣服,意难平地道:“她怎么能这样做?!您为什么会喜爱这样一个人!”
谢玟抬起目光,火盆中蹿高的焰火不断地颤动,他意兴阑珊地笑了一下:“我又不知道他有病。”
十一呆住了。
“我既不知道他有病,也不知道他治不好。”谢玟道,“我要是早知道他治不好,我就——”
黑衣青年和红头绳的女童目光熠熠地看着他,仿佛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谢玟却突然停住,罕见地露出一点寂寞的神情,低声自语道:“我就不去可怜他了。”
楼外响起喧闹的烟花声,小姑娘们推搡飘动的欢声笑语传进耳畔。
在时强时弱、烧尽相思的火焰晃动中,谢玟终于觉得这个火盆光芒太盛,连他的眼睛都有点酸。他忽地想起成华四十年,想起那个除夕、那个雪夜,还有之后的每一日温情相伴,他想起那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冒着一死的风险拿起宝剑,挡在他面前——
六皇子和庄妃受挫之后恼羞成怒,用了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执行她命令的刺客身手极好,又挑准了护卫单薄的时间段,闪着银光的锋刃从鞘中拔出,突来的变故惊险至极,他要杀萧九,但首要目标却是谢玟——谢先生不会武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道锋刃足以穿过人的前胸后背,足以将人钉穿。当护卫死伤过半、无能为力时,萧玄谦便拔出死人身上的剑,握住了他的手,那张年轻稚气的面容铺满沉郁的心绪,他的目光如此澄净炽热,年轻的九殿下声音微哑,跟他说:“老师,你不会有事的。”
也是这一次,谢玟才彻底领悟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他们会有自己的谋划变动,会产生偏激直接的矛盾、会刺杀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是一拨即动、温顺无比的棋子。
萧玄谦挡在他面前,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谢玟的指尖,像是要把一辈子没能交付的热度都传递给他,九皇子偏过头望了他一眼,少年英气的眉宇溅上血,顺着眉尾滴答地蜿蜒下来,他道:“老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一把伞。”
……什么?
当时他没能明白,后来的数次回想,谢玟才弄清楚他的话中含义——你不能总是为别人遮风挡雨。
他太年轻了,受这本书原剧情的禁锢、受痛苦阴影的童年影响,他的力量还那么薄弱,这样一个孱弱不堪的幼苗,竟然跟他说,你不要遮风挡雨。
我出现在你身边,不就是为了给你遮风挡雨的么?
谢玟伫立在他身后,那截火热的温暖突然松开了,剩下的是身躯滑过刀锋的声音,萧九此刻虽然武功并不很强,但他天然有一股疯劲儿,落在身上的伤就像是不会痛一样,他的疯狂吓住了所有人,那一晚流淌而过的鲜血从巷尾涌出,最后一个刺客倒下,这个逃不出的狭窄小路中,只有萧玄谦站在他面前。
护卫战至力竭而亡,刺客忠心自戮。一切都那么极端和残暴,带着萧家人天生的绝不回头。而萧玄谦也是如此,他单手撑剑,虎口震裂,那双眼眸依旧如星。
而在那道视线转移过来时,涂满鲜血的长剑也立即回转方向,冲着谢玟的肩侧直刺过去——微微抬高,擦过谢玟的衣衫,将老师身后站起偷袭的刺客穿透了喉咙。
最后一击之后,那把剑顷刻间脱手,萧玄谦也倒在了谢玟的怀里。他抱着自己的老师,呼吸带着滚烫的气息,在重伤难愈、生死未卜的那一刻,萧九抓着他的衣服,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截青衫上印着他的血。
谢玟抱着他再度敲响老太医的府门时,隔着一道昏暗的提灯,老太医摇了摇头,说九殿下比上次伤得还重,说不一定能醒得过来,请谢先生立即告知陛下。他甚至有委婉地告诉对方不如准备后事的意思。
谢玟坐在不远处,他怔怔地盯着灯火下那件褪下来的、被血迹染透的衣服,忽然道:“醒得过来的。”
一定醒得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看,这是个愿意为你死的小骗子。
昨天看到有人在说那个玉珠细链,其实就是封面上的那个。新版app更新后点封面可以查看大图,旁边那个松柏玉簪也在文中提到过。
第38章 疾行
鲜血染透衣衫,处理过后的伤口被包裹起来。老太医尽力救治了一整夜,天将破晓时,他再度洗净双手,望向坐在床畔、几乎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视线的谢玟。
“谢大人。”他道,“究竟如何,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造化……
一个理智的声音在告诉谢玟,如若他真有造化,在原著之中也不会沦落到那个下场,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眸光有些许怔然地靠近了床榻。
彼时的系统还没有化身为女童出现过,她语调叹息地道:“看来你得换一个人培养了。”
谢玟沉默了许久,道:“你也觉得他醒不过来吗?”
系统道:“你想让他成为主角,也要看他有没有主角的资质才行。”
谢玟近似自言自语地道:“有的。他之前受了那么多的罪,诡谲深宫、无根飘萍,也尚能活着出现在我眼前,跟在我身边才多久,怎么……怎么会……”
他没有说下去。
谢玟坐在床畔守着他,按照老太医的吩咐,一应照料,除了一个贴身的侍从协助之外,基本都是在他眼皮底下进行的。这位重华宫的皇子西席,竟能在一个并不很受宠的皇子身上抛掷下如此漫漫的精力。
老太医是值得信任的人选之一,谢玟稍微解释了一番,太医为庄妃娘娘及其子的凶狠毒辣暗暗心惊,但他来不及宽慰,却已从谢先生温和的眉眼目光中,见到一丝透骨的寒意。
老太医心中莫名想到,要是九殿下真的出了什么事……这位看似清淡疏离、实则手段莫测的宠信之臣,恐怕要掏出六皇子的五脏踩碎了才会罢休。
萧九的血止住了。他昏迷不醒,后半夜开始发热。谢玟用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滚烫一片,哪怕不间断地毛巾冷敷、灌下汤药,这热度还是在不断地升上来。九殿下烧得说胡话,仿佛有很深沉地梦魇缠绕着他,谢玟侧耳倾听,听到那双干裂的唇瓣里唤得是“娘亲。”
萧玄谦的母亲,那个早早亡故的女人。谢玟看着他颤动的眼睫,将湿润的水点在对方的唇上,心中忍不住想:倘若你泉下芳魂有知,保佑他能活下去吧。
这道思绪稍纵即逝,很快,谢玟又觉得这世上没有因果轮回,他真是糊涂了,才将希望寄予一个逝去多年的人。
人在重伤之际、意识模糊,总会呼唤之际心中最信赖、最依靠的人,而萧玄谦只唤了几声“娘亲”,随后又沉默下来,当谢玟以为他恢复安静时,对方的声音却又嘶哑无力地喃喃响起。
“……老师。”
谢玟抬起眼,将手覆盖在对方发热的手背上。
“老师……”
九殿下不停地混乱低语,梦呓中常有琐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只有这两个字讲得很清楚,等到他终于不再呼唤、不再痛苦中紧皱眉头时,谢玟却听到他喃喃道:“老师……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萧玄谦的指节绷紧,骨骼衔接处攥得发白,他的生命力不断流逝,早已陷入了昏沉当中,但却下意识地紧握住谢玟的手,温度炽热。明明不断消耗力量、拼命一搏死生不论的人是他,明明滑落深渊、快要坠进无间地狱里的人也是他,却还跟谢玟说——不要抛下我。
明明是你才是那个快要抛下一切的人。
谢玟深吸了口气,一边回握,一边轻声道:“不会的,我在你身边……敬之,我在你身边。”
不知道是在哪一刻,谢玟感觉到对方的梦呓、低语,就像是一颗种子一样,慢吞吞地落到了他的心里。这根种子生根发芽,并且会在以后的岁月里生出枝叶、冒出花蕾,而它的根茎将抓紧他的心脏,探入他每一根脆弱的血管,汲取他的心血为生。
但他是愿意的。
至少在此时,谢玟宁愿他是一颗会长大的树、是一颗需要心血哺育的种子,即便要扎进他的血肉里,他也会永远包容、永远善待。
但你要醒过来,醒过来我们才有以后,你我才能兑现彼此的诺言,九重云霄、顶峰龙位,我都会为你拿到。
谢玟心中重复着这段话,他好似是单单用这一句话来安慰自己。而这祈愿仿佛真的奏效,萧玄谦的发热高烧慢慢退下来,也不再说胡话,只是那只手依旧紧握着谢玟的手指,根本无法挣脱开。
谢玟等待得太久,他对时间都有些没概念,期间除了布置一些用于回击的后手之外,还未告知皇帝。不知道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枝头响起杜鹃鸟的啼叫,谢玟感觉到似乎有一股轻柔的力道掠过脸颊,便从很浅的睡眠中睁开眼。
萧玄谦也看着他。
那双漆黑的、明亮的眼睛,也正望着他。
谢玟这几日悬起来的心忽然归位,他像是一个上足了发条、一直在运行的钟表,此刻终于发出几近损坏的哀鸣。但他却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将对方伸出来的手放回去,问他:“想喝水吗?”
萧玄谦盯着他摇了摇头。
“是不是饿了,补气血的药膳要等一会儿。”
对方又摇了摇头。
谢玟沉默片刻,道:“那……”
他话语未落,这个躺在床上不知道多久的重伤病患就突兀地起身——谢玟根本没料到对方居然能有起身的力气,他的身上缠满绷带、涂满药膏,那些伤还没有好透,还会在按压之下渗出血来……而这个九殿下,独在深宫时还能谨小慎微、明哲保身,有了老师后却意外地任性。
萧玄谦起身抱住了他,干燥发烫的气息落在耳畔,他的下巴抵在谢玟的肩膀上,嗓音嘶哑:“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谢玟道:“见得到的,我就说……你能醒过来。你是文武全才、天赋异禀,是我选中的人,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什么?”萧玄谦好像很在乎这个“唯一”。
谢玟却顿了顿,轻声道:“没什么。”
他见萧玄谦精神还好,记挂着对方身上的伤,便催促着让他躺回去好好休息。或许是死里逃生的缘故,萧玄谦却不如以前听话,反而很是幼稚地抱着他讲述着什么,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讲述的内容无非是做了噩梦,梦到谢玟不要他了云云,还说梦到老师对他不满意,又找了别人……总归都是这之类的妄想,但萧玄谦没说的则是——他在最忽冷忽热、痛苦交织的昏迷梦境中,望见了匪夷所思的画面:他见到自己失去理智、被爱/欲彻底侵吞,以至于伤害到老师,最终得到一个分崩离析的下场。
他惊诧、恼怒,既自责又愤恨,根本想不通为何会这样——也就忽然惊醒,一睁开眼,就看到闭目休息的谢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个人身上有一股非常飘渺、非常难以形容的韵味,即便是这张脸上写满憔悴和疲倦时,也能让萧玄谦心中顷刻安定下来,他想,那是梦,没有发生。
不会发生的。
萧玄谦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拨了一下他的发丝,那些本该乖顺地归拢在身后的长发,趁着主人困倦,散漫地滑落到肩头。他只这么碰了一下,老师却睫羽微动,抬起了眼眸。
萧玄谦觉得,被对方注视到的那一瞬间,他才算是真正地……活了过来。
在那之后,谢玟利用此事,做足准备功夫和证据,在皇帝面前亲手揭开血淋淋的惨剧,兄弟阋墙的尽头,便是父子相残。当今皇帝不免为之感到肝胆俱裂,即便被伤害的那个人是他不宠爱的九皇子,他也为这份阴狠深深警备。地位远不如从前的庄妃在一夕之间被打入冷宫,荣华加身的六皇子一步走错,便被剥夺了所有的恩宠、幽禁在京郊的一处偏僻宅院里。
三日后,庄妃投井而亡。掌管这寒冷宫殿的年长太监递出信来,辗转递到九皇子的府上,谢玟挑亮灯芯,看着大病新愈的学生披衣而来,展开那封效忠的书信……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太监,在深宫沉浮多年,熬尽资历,但他兼有谨慎而大胆两种矛盾的特质、并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只赌一次。
这个人就是后来的总管大监崔盛。
那时,谢玟也将这张不便示人的书信烧掉了,就如同眼下一样。炸开的细微炭火、零星的火星,还有他指间飘落的灰烬……他想得入神,手腕一下子被童童拉回来,四五岁的小女孩横眉怒目,大声批评道:“心不在焉的时候不要玩火!”
谢玟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睛,道:“抱歉……我这不是老毛病么。”
“你还知道是老毛病。”小女孩拍了拍他的手心,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真的上了年纪,精力只能用在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一心二用的时候了。”
她指的是谢玟十年前刚刚来到这里时,与诸多国手对弈的往昔。谢玟倒是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嗯,还会越来越念旧。”
这父女俩的模式实在让人看不懂,暗卫十一观察了半晌,没有插话,他暗中揣摩着帝师的面貌,觉得对方还是言重了,谢大人看起来……不知道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远远谈不上精力不济的地步……
十一刚想到这儿,忽地又记起当今陛下也是二十五六,谢大人是陛下的老师,那……他忍不住又仔细地端详了对方片刻,头上简直快要冒出一个问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