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转身看着林青玉,日光中,他的脸色惨白,却并无一丝意外,好似早就料定了今日会降临,他轻抚林青玉的脸,低声道,“青玉,不要害怕,” 又微弯腰将额头抵在林青玉额头上,甚至还笑了下,“我定护你周全。”
林青玉惶惶然地看着林景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而推开兄长,冲向楚衍的方向。
官差见他行动,纷纷亮刀相向,楚衍大喝,“谁都不准拔刀。”
所过之地,一片狼藉,片刻前,林府人声鼎沸,推杯换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山珍海味便砸了满地,地面尽是酒水和粮食,林青玉踩上去污了自己的靴面,他不管不顾冲到楚衍面前,一把抓住楚衍的衣袖,死死看着他,“楚衍,你凭什么带走我哥,” 又用力推了楚衍一把,“你究竟是谁?”
“青玉,” 楚衍眼里闪过痛楚,可在众人面前,他不能表现出对林家的半分恻隐之心,遂冷色道,“事关朝廷大事,恕我无可奉告。”
林青玉还想再问,官差已经动手要押走林景云。
“谁都不能带走我哥哥!” 林青玉双目赤红,想要去阻挠官差,被楚衍抓了按在怀里,他怒不可遏,奋力挣扎起来,“楚衍,你可知今日是我哥的弱冠礼,你在做什么?放开我,放开。”
林景云却并无挣扎,只是朝他做了个口型,“听话。”
那些官差推搡着林景云,无尊重之意,他的兄长是遗世独立的君子,何曾受到过这种待遇,林青玉只觉得比自己被羁押还要痛苦,他奋不顾身要冲向林景云,楚衍死死抓着他,他狠狠地瞪着楚衍,怒斥,“再不松开,你休怪我不客气。”
楚衍痛心地看着他。
林青玉张口就是咬,楚衍虎口处传来锥心之痛,林青玉咬了会儿,尝到点血腥味,意识到嘴里咬的是谁的肉,眼泪絮絮地往下掉,他看着楚衍,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茫茫然地松嘴,凄然道,“楚衍,你到底......”
复又挣扎起来,哭喊着要扑向林景云的方向,“你要带走哥哥,也把我带走吧。”
眼见林景云已经被带到门前,林青玉奋力一挣,竟真叫他挣开了楚衍的桎梏,他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想要追逐兄长的脚步,耳边忽而传来呼啸的风,只是一瞬,他脖颈就传来剧痛,林青玉眼前一花,只瞧见兄长的衣角消失在眼前,他伸手去抓,五指却徒劳地垂下,什么都抓不住。
耳侧是家中奴仆的哭喊声,徐姐儿和元宝似要冲上来,却未能得愿。
“公子,公子,” 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天际,“老爷在房中悬梁自尽了。”
爹——林青玉张了张嘴,他想嘶吼,想怒鸣,却发不出一个音调,他跌入一个满是清香的怀抱里,这香味他再熟悉不过,从前令他眷恋,此时却让他胆颤心寒。
本在今日,他把并蒂红莲步摇藏在心口,将趁无人在意偷溜出府寻楚衍。
见了楚衍后,他会亲手将步摇赠与。
提亲的诗句他背得滚瓜烂熟。
“婚到一平慰向平,况兼佳耦自天成,迎亲吉日祈招我,共饮醇醪酒百罂。”
加偶天成,佳偶天成?原是错付。
他以为的良人在兄长弱冠礼上换了副陌生面孔,寒刃刺目,哭声震耳。
兄长入牢狱,亲父赴黄泉。
他又想起为兄长弱冠抄写的贺词。
祝兄长福瑞宛如高山岭,绵延如同冈和陵,又如江河滚滚来,福瑞无不日增。
连一日都不到,他的祝贺便成为了一个笑话。
天外乌啼叫,声声含血泪,明媚的天骤然乌云密布,多年来受人敬仰的林家,一夕之间轰然坍塌。
——
林青玉被幽禁在楚府已有两日。
弱冠礼上,他昏迷后醒来便已在楚衍的寝室中,门外有侍卫把守,无论林青玉如何挣扎,都会被重新关回室内,一日三餐有侍女送吃食,但林青玉一口未动,这两日,他只饮了些清水,此时四肢疲乏,头昏脑胀,已然没有了闹的力气。
楚府的侍女好冷漠,无论他说什么都当作听不见。
他要见楚衍,要见兄长,要得知父亲是否还存活在世,要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每一个字却犹如投入深不见底的枯井,皆得不到回应。
前一日,他还会拍门大闹,可这里不是林府,无人会惯着他的脾性,楚府的人许是受了吩咐,半个字都不肯和他讲,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闭眼就回到了兄长的弱冠礼上,怒气冲冲的官差拔刀相向。
刀刃锋利,仿佛随时能割断他的脑袋,他很害怕,却不敢呼救。
林青玉发起抖来,在楚府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如同把他架在油锅里煎炒,痛不欲生。
“来人,” 林青玉捂住心口,又高声唤,“来人。”
紧锁的大门从外打开,低眉顺眼的侍女问他有何吩咐。
林青玉慢慢从软榻上坐起来,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摸到心口的步摇,用力握住,抽出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侍女大惊,连连喊人过来。
“我要出去。” 林青玉往前一步,惨白的脸尽是决绝。
林家的男儿,不该如此窝囊,他拼死要见兄长一面。
侍女急道,“待我禀告了我家大人......”
步摇深深嵌入喉咙处的皮肉,划破肌理,有血痕出现,林青玉咬牙,“我现在就要走。”
正在林青玉和一众侍者僵持不下时,沈龄闻讯而来。
林青玉一见到沈龄,眼里的水汽又蔓延上来,他死死握着步摇,珠宝碰撞间发出清脆的音色,“沈夫子,带我去见哥哥。”
他已无暇去想沈龄和楚衍是什么关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为何楚衍会摇身一变变成尊贵的大人物、沈龄又是什么人、兄长怎会造运私盐、父亲因何而自尽?
一桩桩一件件谜团压垮了林青玉,叫他仿若被撕裂皮肉般的痛苦。
沈龄试图安抚他,“青玉,你先将利器放下。”
林青玉后退一步,剧烈摇头,随着他的当作,步摇更深刺向皮肉里,很快白皙的颈部就有蜿蜒的鲜血往下淌,与步摇上的红莲如出一辙的鲜艳。
他明明是极度怕疼的人,此时却完全不知疼般,只咬死一句话,“我要见我哥。”
沈龄见他下手没有轻重,生怕他一不小心就了结于此,再三权衡,应允了。
可林青玉却没有将步摇拿下,沈龄不让任何人跟着,直到上了马车,才再次哄着要林青玉放下步摇。
林青玉神情无助,松了手又猛地握紧,想哭,却不敢哭,他眼睛通红地看着沈龄,摇了摇头。
他不信沈龄,沈龄骗他,楚衍也骗他。
林青玉心痛如绞,他绝不会再相信这些害他家破人亡的骗子。
第42章
作者有话说:楚衍下线倒计时。
马车在一处偏僻的郊外停下,林青玉迫不及待跳下车,只见眼前有一处巨大石屋,铁门不知是沾染了血还是生了锈,有点点红斑,门前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牌匾用朱砂描了一个牢字,只消一眼,便能感受这地儿的阴森,林青玉腿有些软,惶惶然去看沈龄。
沈龄一得知林青玉用步摇抵喉,又一路怕林青玉有个什么差错,还来不及派人告知楚衍,此时将人带到这血腥之地,也怕林青玉受了惊吓,他长得和善,轻声说,“容我让人进去通报。”
林青玉慢慢将步摇收回,颈部的血已经止住,但白皙的脖子上满是血痕,半凝固黏在肌肤上,连带着衣襟都染了血,他一动不动看着沈龄,不说话。
进去通报之人不多时便折返,与此同时跟来的还有两日不见的楚衍。
铁门打开,楚衍带着一身来不及收拢的杀气,如同玉面修罗,只见到林青玉时,才渐渐褪去森寒。
林青玉一见到他,眼睛里都是戒备,手中的步摇又握紧了。
楚衍瞥见林青玉颈子上的血,眼神一暗,低声问,“怎么受的伤,谁让你带他来此?”
“青玉以死要挟想见林景云,属下实属无奈。”
林青玉见楚衍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他心里没有一刻比此时清醒,眼前的楚衍,已不是他所认识的楚衍。
“你自己弄的?” 楚衍皱眉,上前想要去抓林青玉。
林青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厉声道,“别碰我,” 又将步摇抵在喉咙处,眼底漫上雾气,分明是怕的,神情却尤其倔强,他微抖着,“我哥在哪?”
楚衍伸出去的手微顿,林青玉对他的抗拒让他痛心,可他不能让林青玉见到林景云此时的模样,地玄门的手段......
“青玉,不要胡闹。”
林青玉眼里的泪盘旋着不肯落下,他故技重施,用了点力将步摇尖锐的一角复插入伤口处,他其实很害怕自个儿不小心就命丧在此,可除了此法,他束手无策,果然,楚衍脸色骤变,“青玉!”
“带我去见兄长。” 林青玉固执地瞪着楚衍。
“好,好,” 楚衍一连说了两次,眼前林青玉的颈部又开始漫出血色,心急如焚,斥道,“你把步摇放下。”
林青玉一抖,步摇握得更紧了。
沈龄怕拖下去林青玉真会做傻事,权衡再三,道,“公子,让他见吧。”
楚衍与沈龄对视,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忍。
半晌,鲜血叫楚衍败下阵来,他颓然道,“我带你去见。”
林青玉不敢放松警惕,“你带路,不要跟我耍花样。”
楚衍闻言让铁门前的守卫让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林青玉。
林青玉缓慢地跟上,刚到铁门处,便闻到了潮湿腐朽之味道,像是裹了十日未干的棉布,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一想到兄长这两日便是在此度过,林青玉一颗心就像被捣碎般了疼。
牢房地面有不知名的液体,踩上去略显滑腻,十七载活在阳光下的林青玉从未来过这种污秽之地,心中万分恐惧,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一步步往里走。
墙壁是青灰色的,有烛火照路,依稀可见壁沿上凝固了的不知属于何人的血迹,星星点点犹如泼墨般,一大片一大片蔓延开来,林青玉胃里翻涌,死死握着步摇不敢再看,可随着往里走,他渐渐地听见耳侧有呻。 吟声以及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可怖,林青玉面上一点血色也无,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看,死死盯着楚衍的背影,跟上。
终是抵达一处密室前,门口有四人把守,面无表情,如索命鬼差。
楚衍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已然吓得不轻的林青玉,脸上夹杂了不舍与痛苦,“你当真要见林景云?”
林青玉心口莫名狠狠一跳,口腔因为过度惧怕而不断分泌出液体,他喉结滚动,毅然决然地颔首。
楚衍咬牙,吩咐守卫将密室的门打开。
林青玉想到兄长,迫不及待往里走,楚衍在他擦肩时忍不住地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林青玉不管不顾地用力甩开,未能见到楚衍微微扭曲的神色。
“哥——”
林青玉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方进入密室,震在原地,眼瞳似受惊的兽,慢慢扩散。
只见四方密室周遭皆是刑具,烙铁、鞭子、弯钩、夹器,林青玉听过的未曾听过的,应有尽有,每一副刑具上都有血,却不是红色,而是极度的黑,也不知道曾用在多少人身上,一层血裹着一层,渐渐地就变了颜色。
而密室中心架着十字木桩,木桩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泽,亦是鲜血覆盖,此时木桩上用铁索缚着一人,那人身长玉立,前两日穿着的素色青衫因为鞭刑而皲裂,露出里头白皙的、却渗血的皮肤,束好的发亦披落一半,遮去染血的芙蓉面。
有铁链锁住未着靴的双足,那足不知被用了什么刑,此时覆上一层浓稠鲜血,已不见原本皮肉,肩胛处的蝴蝶骨亦被凿穿,用弯钩钩住吊起,血一滴滴往下渗,汇聚在地面。
林青玉骇在原地,吓得连哭都忘记了,整个人剧烈地发抖,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地,半晌,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像是被剥皮的幼兽,凄惨至极。
楚衍握紧了拳,也快站不稳了,他想去扶倒地的林青玉,林青玉却狠狠推开他,站不起来也要爬向兄长,他边爬眼睛里边疯狂地涌出泪来,衣衫染血亦不顾,直爬到兄长脚下,凑近了看到那双足,想碰不敢碰,想看不敢看,他只敢拽住一片染血的衣角,颤巍巍地抬头,声音吞了锈一般,“哥,哥......”
他一声声喊着,林景云终于有了反应,却动弹不得,只是张了张干涩的唇,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林青玉颤抖地爬起来,听见细若蚊丝的二字,“回去。”
到了此时,兄长还在为自己着想,林青玉捂住嘴,满脸都是泪,转身去看楚衍,写满了恨,似要用目光将楚衍千刀万剐。
只是两日,他的兄长就从万人敬仰的翩翩公子变成牢狱里的血人,叫他怎么能不恨。
楚衍承受不住他的恨意,却还是得直视,他强迫自己开口,“人已经见到了,马上回去。”
林青玉挡在兄长面前,恨不得扑上去咬楚衍的血肉,他颤抖地举起步摇,做出了攻击的姿势,字字泣血,“楚衍,还我兄长。”
沈龄一直守在门外,见状劝道,“青玉,不能再耽搁了。”
林青玉哪能听得下去,一心只想着是他们将林景云害成这副模样,若是可以,他今日定要跟他曾托付真心的楚衍同归于尽,没有这么痛过,一颗心似反复被人踩踏捣碎,痛得他耳鸣眼花,浑身每一处都叫嚣着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