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月上柳梢,冬夜生凉。
少年萧罹放在谢砚身上的手迟迟没抽回,看着谢砚的脸,一时竟大脑空白。
心里唯一想的——
想要与这张脸更近些。
见他长久不答,谢砚敛了眸,心道果真是自己想多了。
萧罹那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他又在肖想些什么不可能的希冀呢?
谢砚转回身,萧罹的手这才离开他后腰。谢砚穿好衣裳说:“你上药也没好到哪,太慢,都把人冻着了。”
“那就穿上。”萧罹将手上的外袍给他披上。
谢砚裹紧自己,才觉得暖和些,他蹲坐着说:“萧罹啊……”
“嗯?”
“你将来,定要找个贤惠点的女子。”
“为何?”
“叫她给你上药啊。”谢砚指指自己,说:“女子,总是要比你自己上药细心些的。”
把药上好了,伤口好得也快,能少受点罪。
萧罹说:“我不找女子。”
“诶?”谢砚抬眸:“你不喜欢女子?”
萧罹不答反问:“你喜欢女子?”
“呃……”谢砚噎住,心道天底下男子喜爱女子,这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叫这人问得像什么天理难容的事?他道:“我不喜欢。”
萧罹一顿,霎时间心里有一团火在烧,他凤目盯着谢砚,听他说:“我也不喜欢男子。”
萧罹眼神里闪过一刹那失落,问:“为何?”
谢砚没有很快回答他,坐着默了片刻,才说:“因为我……会负了那个人。”
萧罹不解这话的意思,只觉得这样的回答正中了他的心,在那里插上一把刀。他攥紧藏在外袍下的手,没有向谢砚讨要更深的理由。
他不是白凤的什么人,他曾那样对白凤。他没有资格继续问他这样的问题。
谢砚:“礼尚往来,四殿下是不是也该说一下,你不喜女子的理由?”
萧罹一愣:“我……”
谢砚看着他不语。
萧罹:“我也会负了那个人。”
谢砚:“……”
同样的,谢砚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但萧罹自己却想说,他想说给面前这个人听,他说:“那些人,都想要我当太子……”
“啊。”谢砚想到什么,打断他说:“你是不是因为要当太子,所以不能喜欢男人,才说会负了他的话?”
萧罹:“……”
他张口要解释,又被谢砚抢先一步:“可我觉得……”
萧罹:“觉得什么?”
谢砚风轻云淡:“抢太子,你不行。”
萧罹:“……”
谢砚又道:“你不如抢个将军吧。我虽没去过皇宫,却也能想到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权势,利益,那些人为了这些舍弃人心,变得冷血而无情……”
“那样的地方我待过,很可怕。可怕到想死……”
“可你是太子,你不能死,你死了,那些混乱导致的结果,最终都会归结到你头上。在史书上,生前死后,你都会被千千万万的后人唾骂……啊!”
谢砚抓住萧罹突然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恼道:“你打我做什么?!又想打架?”
萧罹眸低藏着浅淡的笑意,说:“我从未说过要当太子,你倒好,想着法劝我不当太子。别乱想了……我不当太子。”
谢砚不信:“他们都想当太子,你当真不想?”
萧罹:“不想。”
谢砚打量他,这人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一点都不想当太子。
“那好吧。”谢砚说:“你去当将军,去战场杀敌。”
萧罹:“战场会死人,你怕我死吗?”
谢砚愣了下,疑道:“问……问我?”
萧罹点头。
“呃……”谢砚心道自然是怕的,为何会不怕?
他想要面前的人一直活下去,不要去皇宫那种寂寞的地方一辈子,也不要死在战场上。
他站起身,立在台阶上低头,萧罹仰起头,两人四目相对。
月光照在身上,发着清冷而寂静的光。
“你不会死的。”谢砚说:“等你成了将军,为大梁凯旋而归,我会在这个地方为你接风洗尘。”
“好。”
入了夏日前的雨季,京都隔三差五下一次雨。这样的天,哪里都是潮湿而闷热,穿得多了热,少了冷,总归是不让人好过。
两人贴着身子躺了一夜,萧罹出了浑身汗,几乎整夜没睡。
他现在进退两难。
父皇的心思他猜得透,叫他去解决百姓间的流言,就是要看他在必须选择时,到底选谢砚还是太子。
萧罹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短短眯了半晌,再睁开眼时身上很轻,没有了重量。
他猛地睁开眼,见人还坐在床边,心底松了口气。
没人讲话。
萧罹叫了声:“子钦。”
谢砚低头,没转过来。
萧罹坐起身,伸出手想碰碰他,听他说:“谢将军的画像……还给我。”
萧罹一顿。
谢砚说:“还给我。”
谢砚说:“萧罹。”
“呃……”萧罹无声下床,去一边的抽屉给他拿画像,上面沾过泪水的地方皱皱巴巴,墨染开来,几乎辨不清面容。
谢砚拿了画像就往外走,萧罹跟上去,说:“雨这么大,你要去哪?”
谢砚停住脚步:“京都离青虞山二十里,十六年过去了,父亲的尸首……找不到了。”
萧罹愣在原地,看着他。
谢砚一手扶着门柱,攥紧那张画像,说:“他没有背叛大梁,他不该被人这么说,他不该……连个能让人去看他的坟头都没有。”
说完,他手离开了门柱,走入雨中。
萧罹跟上去,也没带伞,拉住他说:“你要去青虞山?”
谢砚无声一笑,摇摇头说:“去不了。”
赤潮的人盯着他,他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谢砚没甩开萧罹的手,他将那张画像塞入怀中,看着他说:“你今日可要入宫?”
谢砚说:“陪我去一趟吧。”
萧罹摇头:“不入宫。我陪你去,你去哪我都陪你去!”
谢砚轻笑,“我也不知道去哪。”
他说:“不撑伞了,随便走走吧……”
总归往日里,父亲的足迹早已遍布了京都。
走哪都一样。
萧罹抓紧他的手。
谢砚反常,昨日还十分抗拒他,今日却这般主动亲近。
这一次他却清楚原因。
这个人真的下定决心了,他要走,他拦不住。
萧罹笑了声,在雨中说:“好。”
谢砚听不清他讲话,见到那个口型,也跟着抓紧了萧罹的手,眸中含笑。
两人出门未带侍卫,未带遮掩的斗笠。
认识谢砚的人不多,这几日来关于太子的传言闹得厉害,萧罹的画像早已传遍了街坊。
好在雨势让街上人都走光,剩下的几个也急着回家,不曾细看二人的容貌。
临行前萧罹拿了伞,两人一路上都没讲话。
萧罹下了令,不许人跟上来打扰。
侍卫来给他说事时,萧罹脸色黑了下来,冷声:“滚!”
侍卫跪在地上要起身离开。
谢砚说:“不用滚。”
萧罹看他。
谢砚拿出怀里湿透的画像,纸很薄,拿出来后便碎了。谢砚将他撕扯得更碎,雨将纸屑冲刷到了地上,他对那侍卫说:“你有什么事就报吧,我先回府,不打扰。”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萧罹看着他背影,愠气上来,头一阵阵疼,一脚踹在了那侍卫身上,说:“讲!”
那一脚用了极大的力,侍卫从地上爬起来,咳出一口血说:“谢公子……咳咳……殿下,有人放出话,说谢公子是谢将军的孩子!”
萧罹神色剧变:“谁放出的话?!”
侍卫:“属下不知!”
萧罹蹲下抓起那侍卫的领子说:“给我拦住!拦住!”
侍卫:“咳咳……殿下,拦不住……京都外已经传遍,京都内……也很快……咳咳……”
“滚!”萧罹将人丢到地上,怒喊:“拦不住也给我拦!”
侍卫说:“是!”
风把地上的伞吹向角落,萧罹湿着身,沿原来的路回去找谢砚。
谢砚回府时撞上阿聋回来,他见他的神情有些异常,谢砚没多问,只说:“他不在。”
阿聋一愣,点了下头,看谢砚湿着身子进屋。
半晌后萧罹回来,阿聋刚要开口,见到萧罹的模样却说不出话。
萧罹看着他,阿聋点头,用口型道:“殿下……”
萧罹在门口驻足,终究没进去,转身去了书房。
屋内只有谢砚一人,他坐在地上,水顺着发丝和衣物流淌到地上,打湿了一片。
雨声嘈杂,谢砚瞧见床尾的金链子,低低嗤笑出声。
要锁住他啊……
可他不是白凤,那链子终归是锁错了人。
他想起今晨醒来,自己趴在萧罹身上。那人皱着眉,睡得并不好。
他便伸手替他揉太阳穴,那人眉头舒展了,嘴上也开始喃喃什么。
“白……”
谢砚听不清,凑得更近了些。
“白凤……”
谢砚顿住。
萧罹嘴唇碰到谢砚耳朵,一下一下,将所有的温热都送入谢砚耳中,化作冰刺扎入。
谢砚如坠冰窟。
很早就知道了……很早就告诉过自己,萧罹喜欢的只是白凤。
谢砚一瞬间慌了神,不知所措。
他堵住了萧罹接下来的话,第一次主动,让他呼出的气都不稳。
可没有办法,他近乎害怕而疯狂地想要阻止自己听到“白凤”二字。
良久后,他才分开二人距离,萧罹依旧没醒,口中却也不再喊“白凤”。
自欺欺人,谢砚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竟也学会欺自己了。
就像萧罹从来都在欺自己——谢砚就是白凤。
真相摆在那,终究会有撞破谎言的那天。
谢砚听到屋外有动静,转头看时,苏辞从窗外翻进来。
苏辞见到谢砚的模样,有些怔了神:“主……主人……”
谢砚起身,淡淡地说:“你还舍得回来。”
苏辞:“我……”
谢砚打断他:“走吧。”
苏辞愣了,说:“走哪?”
他才刚回来,怎么就要走?
“四皇子府待不下去了。”谢砚绕过他:“人心的滋味,我尝到了。”
他说:“苦中夹着酸涩,我消受不起。”
35、第 35 章
书房内,萧罹望着屋外的雨,站在窗边没讲话。
阿聋说:“谢公子额间图样,名为赤纹。”
萧罹神色微动。
阿聋说:“赤潮是先皇后建立,存在于皇室之后的一个组织。当朝只有少数人知晓其存在,那里的人从小接受严格训练,誓死遵守赤潮的命令,为大梁皇室效力。”
“父皇?”萧罹转头说:“赤潮听的是父皇的命令?”
“是。”阿聋说:“但赤潮势力强大,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做到让其足够听话。必要的时候,他也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忤逆皇帝下的命。”
萧罹说:“那些人听谁的?”
阿聋说:“他们的宫主,无法查到此人。”
萧罹没讲话。
阿聋说:“殿下,这些消息很难查,牵扯到先帝和先皇后,属于皇族秘辛。”
“但我们查到了。”阿聋说:“殿下,赤潮的人知道我们在查,这些恐怕……”
萧罹接下去说:“是他们自己放出来的。”
阿聋点头。
萧罹说:“那就接着。”他趁了沉眸,想到谢砚那日受的伤,大概也是赤潮那些人害的。谢将军是他父亲一事,也是他们告知他的。
萧罹问:“赤纹是怎么回事?”
阿聋顿了顿,说:“赤纹……是赤潮的一种规矩。”
萧罹看着他。
阿聋继续讲:“赤潮的人,一辈子听从赤潮的任务,若是私自逃离或忤逆,便会被当做叛徒处置。要离开,只有刻下赤纹一个法子。”
“刻下赤纹,意味着立下“军令状”。将来赤潮会给出任务,若是完成既可离开赤潮,成为自由之身,若是失败,便与叛徒同罪处置。”
萧罹眯起眼。
阿聋说:“死。”
阿聋说:“他会接受与旁人都不同的训练,要训练得比旁人更冷,更狠。”
“赤纹本身对人无影响,它只是一个标志,提醒刻下他的人,他曾选择了这条路。”
萧罹说:“那谢砚为何不记得过去?”
阿聋说:“刻下赤纹,是为了将来离开赤潮,那想必是赤潮外有什么东西存在。赤潮为了防止外面的东西干扰其做任务,会叫人吃下药。”
阿聋说:“只记得自己刻下赤纹,是为了离开赤潮去做别的事,却不会想起做什么。”
“任务完成后,赤潮宫主会给出解药。”
萧罹神色有些慌乱,他看向阿聋说:“他……子钦也吃了这个……”
阿聋点头。
“那他……”萧罹声音微颤,“他是要离开赤潮,他要找什么?”阿聋没回答。
萧罹扶着桌子,顾自笑了一声,说:“他是不是找我……”
阿聋:“殿下……”
“他是不是找我?”萧罹抬起头,阿聋见到他眼框发红,说:“他这么拼命地做任务……怎么能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