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吼引来不少人,谢砚行踪被发现,两人绕了好几个弯才甩下去。
有人背对着他们站在前方,谢砚和苏辞具是一愣,停下了脚步。
有谁能比他们快?
谢砚心里有大概的答案。
待那人转过身来,看到他脸上凤凰花面具的一刻,谢砚开始发颤抖。
又是赤潮。
谢砚心想,他已经离开萧罹了,赤潮又来是做什么?
那人一句话没讲,顾自己朝一个方向跑。谢砚和苏辞跟上去,见到了赤潮宫主。
两人异口同声:“宫主。”
宫主转过身,走到谢砚面前,在黑袍下淡淡说:“皇帝要杀你。”
谢砚一愣,抬眸看向宫主,随后又将视线移向一边,没讲话。
是因为萧罹?
苏辞攥了攥五指。
宫主抬起手,摊开,露出里面的一个黑色瓷瓶。
谢砚视线落在那上面,动了动喉结,没接。
宫主一字一顿:“不肯?”
谢砚默不作声,手像是不受自己控制。
要他死吗……
赤潮为大梁所建,听从皇帝安排,他是赤潮的人,自然皇帝要他死,他也别无选择。
可他不想死。
谢砚抿了下唇,在或许即将来临的死亡面前,选择闭上眼保持镇定。
苏辞说:“宫主……”
话音未落,苏辞被赤潮宫主朝后打出几丈远,咳了好些血。
谢砚睁开眼看他。
苏辞受了伤,爬不起来,在远处看着谢砚:“主人……”
“想给他求情?”宫主低低笑起来,说:“你们莫不是忘了什么。”
谢砚怔然。
——是无心。
赤潮人人手下都沾着血。想要在猎杀时做到快狠准,就必须先学会无心,对谁都一样。赤潮的人也不能例外。
宫主走近谢砚,问:“你怕死?”
谢砚不答,只是身子微不可察地开始发抖。
这些年来对赤潮的恐惧,对面前这个人的恐惧,早已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谢砚无法在这个人面前承认,说自己恐怕已经对萧罹动了心,说他那颗丢了二十三年的心,被一只疯狗叼了回来。
说他爱上萧罹了。
所以他变得怕死了。
宫主说得对,人心这东西,碰了要命。人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以前毫不畏惧的死,现在却也不敢面对了。
谢砚捂着脸苦笑,迟迟没接过那个瓶子。他不想死,却也没打算逃。
逃不过的。
整个大梁都有赤潮的人,他能逃到哪里去?
赤潮宫主一声令下,周围过来两个赤潮杀手将他按倒在地。
“砰!”
谢砚抬眸见到地上摔碎的瓷瓶,里面有一颗黑色丹药,被人捡了起来,随后朝他走来。
“不……”谢砚看着那向他靠近的身影,喉咙哽咽,恐惧充斥着瞳孔。
他想起那个下雨夜,父亲也死于赤潮,至死都没能逃出去。
四肢被人用巨大的力禁锢,谢砚哑着嗓子挣扎:“不……唔!”
有人拉着他发丝将人往后扬,随后强行按住他下巴将药喂了下去。
谢砚掐着自己喉咙往死里咳,那药早已入了腹中,这些只是徒劳。
药效发作很快,谢砚捂着嘴,有温热湿润的东西从指缝间流下来,在地上溅开。
苏辞大惊失色:“主人!”他被赤潮的人带走,看到的最后一幕是谢砚两手捂着头,脸上和手上沾满了血。
他的嘴里喃喃着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苏辞喊:“主人!”
谢砚听不到苏辞喊他。头疼欲裂,大概也就是现在这般。他抖着身子,心里藏了遗憾,想: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刻下了赤纹,做完了任务离开赤潮,还有东西要去找。
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想起来,可现在要死了,却好像突然想起来,自己是要去找一个人。
找谁?
男子女子?
还活着吗?
那人也在找他吗?
谢砚想不起来了,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了可挽回的余地。想不想起来,他都不可能再离开赤潮了。
原来至死,他都要在这个宛如地狱的地方埋骨。
谢砚哽咽着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说:“萧……罹……”
是这个人啊……让他成为了皇帝要杀的人。
但他不恨他。
他们两个人从相遇开始,谁都没好过过。
扯平了……
亦如七年前,两个人从第一次遇见开始,便注定了要纠葛一生。
谢砚想睡,他最后动了动唇,从喉间发出模糊的呼唤。
“萧……”
他有气无力地抓紧五指,说:“萧……淮予……”
37、第 37 章
萧罹在谢砚走后睡不好觉,今夜尤其如此。他深夜被噩梦惊醒三次,每每都是当年谢砚在雨中与他诀别的画面。
见不到那个人,他心里总归惴惴不安。
赤潮会害他吗?萧罹心想,谢砚武功不低,若是旁人他必能安然无恙。
但若是赤潮要害他呢?
思及此,他望着桌上的杯盏皱起了眉。
屋外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萧罹猛然起身,说:“谁?!”
阿聋推门而入,扶着门柱。夜色下,萧罹见到他身上都是伤。
他上前去搀扶,阿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有气无力说:“谢……”
萧罹神情一变,心也跳得更快,预感到今夜的不安即将要揭晓。他说:“他怎么了?!”
阿聋说:“谢公子……被赤潮……”
话讲到这里,再看阿聋身上大小的伤,发生了什么再容易猜不过。
谢砚出事了。
电闪雷鸣,雨像是泼下来。东宫内静得像死了人,没有人敢喘一个大气。
萧罹把宫里的太医叫了大半,一个个全守在屋外,自己在屋内等,等那个人醒过来。
太医说谢砚没事,可萧罹怎么能信?
他当时可是亲眼看到的,谢砚嘴里流的不是血是什么?他眼里流的不是疼出来的泪又是什么?!
那些人若是骗他,他定不会轻易饶过。
萧罹看着谢砚紧皱的眉心,低低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实在没有办法了。
他不知道拿谢砚怎么办。
这个人就是这么倔强,他想不起来以前的事,便一直以为自己不是白凤。
萧罹环顾四周说:“这孤寂的东宫,到底哪里好了?”
“这么多人想破脑袋要挤进来,皇子这般,各家女眷亦如是。”
萧罹看向谢砚说:“子钦,我不想当太子的。”
他喉头发紧,哽咽着说:“我不想……我不想的……”
他抓住谢砚的手,十指交扣。像是一个孩子,在找人哭诉自己压在心里的苦闷,又像是在对面前这个人道歉和解释,他声音越来越低,说:“他逼我当的……”
萧罹一直守在谢砚边上,天热了之后,每到半夜谢砚都会出一身汗,萧罹给他擦身子,几近两日未完整合过眼。
东宫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几百个人跪在殿门外,齐声声说:“臣等请太子殿下歇息!”
屋内无人答,他们又重复说:“臣等请太子殿下歇息!”
“臣等请太子殿下歇息!”
两日折腾下来,萧罹眼底显出浓重的乌青色,他坐在床边,听着屋外那一道道如催命般的劝诫,拧着眉。
“臣等请太子殿下三思!殿下身子金贵,不可两日不眠不休!”
“啪!”
一道瓷器落在地上发出响动,终于短暂地堵住了外面众人之口。
接着,他们便听到里面传出来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那里头像是藏了头要发疯的饿狼,睁着散发寒意的眼睛,那里含着杀意的光透过门折射过来:“再不滚……孤要你们死。”
众人一阵胆寒。
萧罹心里憋闷了两日的火终于忍不住,连带着对自己的恼意一起,将东宫内的物件砸了个烂,说:“滚!”
众人开始动摇,可没一个人敢站起来。
这是皇命,是明德帝下的令。前后都是死,皇帝比太子还要无情,他们宁可一赌,赌太子心中有分寸,知轻重。
可他们不知道,太子一旦在那个人面前,就没有了任何分寸。
这份执念,他们是低估了。
萧罹砸完了东西,躺在床上的人听着这噪音,不耐地将眉心拧得更紧。
萧罹眼睛一闭一睁,将里面的阴鸷扫去大半,走到他身边俯身,说:“你要醒了?”
谢砚不答,张开口呓语。
萧罹:“你说什么?”
谢砚呢喃了几声,翻身,将将后背都露了空隙出来。上面都是汗,黏腻地贴在人身上。
萧罹手抖了抖,这背影分明这般近,却又那么陌生。
他伸出手,看到上面被碎瓷片割裂的一道口子,有血从里面流出来。
“殿下!”门外又有人喊,这一次却比先前的语气还要急促,萧罹听到熟悉的声音,一颗心跟着提了起来。
阿聋推开门:“殿下!”
萧罹心中不悦,却知阿聋不会与屋外那些人一般无礼——定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阿聋来不及喘气,念及门口跪着的众多人,压低了声音说:“皇宫内出事了……太医说是疫病!”
萧罹皱眉,看向他。
阿聋说:“李风在狱中暴毙,那些负责收拾他尸体的狱卒贪杯,尸体第二日才被处理。那夜,与尸体有接触的几人相继开始发热……换季多病,那些人先前没在意,直到近半数囚犯都犯上这病,才请来太医……”
京都近来多雨,空气湿闷,诏狱内照不到阳光,尸体在这样的温度下,不出几个时辰便开始产生尸斑,随后全身溃散,逐渐腐烂。
诏狱潮湿,最是容易滋生污祟。
萧罹沉眸,看向一旁的谢砚。那人还在睡着,却睡得不安,眉间紧皱,从头至尾不曾舒展过。
“殿下。”阿聋说:“诏狱已封闭,禁止人进出。消息封锁得快,还未传到外面。”
北夷一直觊觎大梁,却又忌惮大梁的兵力而不敢动手。京城内传出瘟疫的消息若是散开去,不仅乱人心,也给北夷伺机进攻的机会。
萧罹说:“诏狱封死,叫禁军多调些人过去。”
阿聋答:“是。”
阿聋说:“殿下。”
萧罹没讲话。
阿聋视线移到萧罹手上的伤,说:“屋外那些人……”
萧罹脸色一沉,低低说:“他们要跪,就给孤一直跪着!”
阿聋站在原地顿了顿,行礼退出去:“是。”
“站住。”萧罹又叫住他,说:“给我拿壶酒来。”
“呃……”萧罹虽没说,阿聋却明白他说的是四皇子府那株梨花树下的酒,见他沉默,萧罹瞟了他一眼,他才说:“殿下,那些酒……上次被谢公子喝完了。”
萧罹一惊:“喝完了?”
阿聋点头。
萧罹敛眸,顾自说:“他不会喝酒。”
阿聋不语,等他吩咐。
半晌,萧罹低低笑了声,说:“喝就喝吧。”
他对阿聋说:“东宫这么大,你便随便找些来喝。”
阿聋说:“是。”
七年前的四皇子府,雪下多日,难得落了个晴天。谢砚百无聊赖地在屋子内养伤,终于盼来了个阳光日。
雪一旦开始融化,这温度便愈发低。谢砚裹了件管家给他的狐裘斗篷出去晒太阳,没走几步路就看到那亭子下低着头的人。
谢砚脚步一顿,安静无声地转了个身。
这天,看来是不宜出门的。
罢了,他那小屋子的前门,也晒得到太阳。
只不想刚要动身远离,便被那人叫住:“站住。”
“呃……”谢砚搓搓藏在斗篷下的手取热,转回身望他。
少年萧罹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说:“过来。”
谢砚心里叫了一百遍不要,心想这人莫不是见这天好,看书看得闷了,又想找他打架?
他身边武功高强的侍卫这么多,做什么偏要找自己?
谢砚杵在原地低低抱怨了几句“怪人也”,萧罹一个抬眸,冷意直逼他面前。谢砚哆嗦了一下,不情愿地朝他走去。
到亭子时,谢砚已经全然没了先前那般拒绝的心态,短短的几步路,他想了个明白:总归逃不掉,就算打架输了,气势上却也不能输。
他一路走来昂首挺胸,不曾弯了一点背脊。萧罹不叫他,他便在一旁站着。
萧罹边上点了个香炉,里面燃着香,有凝神静心的功效。谢砚闻着这味道,眼皮子发沉,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欠。
萧罹笔下一顿,侧目看他。
谢砚盯着他的笔,看到上面落下来一滴墨,将那张纸连带着上面的字一起毁了。
“困了就回去睡,这么冷的天出来,是嫌弃自己命长?”萧罹将那张纸放到一边,重新开始写。
谢砚没理他,这人对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索性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他在一旁又等了许久,萧罹迟迟不再理会他,像是根本没这个人。
谢砚闻着那凝神香,站得困了,又打了个哈欠,萧罹这才出声,说:“过来。”
谢砚应声过去,又听到他说:“阿聋,过来。”
“呃……”谢砚睨了眼萧罹。
萧罹说:“将这个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