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们还是小时候该多好。”蒋昭仪接过橘子,一瓣瓣地塞入口中。她今日像是铁了心要回忆过去,在吃完后又道:
“母妃还记得,那时候是上元佳节,晏大将军不在长安,你就偷偷跑出宫,拖着晏暄到我这来过节。那时陛下歇下了,就我们三个人坐在这院子里赏月,我同你们讲——”
“记得记得。”岑远连忙摆手打断对方的话,“讲您和父皇初见时的故事呗。母妃,您都说了多少遍了。”
蒋昭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是母妃那时候也是没想到啊,有朝一日,你们竟会结成一段良缘。”
……
那时正是岑远同晏暄一起过的第一次上元。
每次一到上元佳节,宫中都会设宴,而每次席后,宁帝都会单独到锦安宫来,与蒋昭仪再一同享用元宵。
岑远每每到宫中宴席之时,都觉得这两三个时辰真是一场折磨——相较于席上的珍馐美馔和鸾歌凤舞,他反而对长安城的灯市更感兴趣。
原本他央求许久才终于是获得父皇允准,许他席后出宫去灯市上凑凑热闹,而他也早早与晏暄约好。
但不凑巧的是,那时漠北突发动荡,晏暄父亲领兵北行,不在长安,而当年的上元宴也临时取消。
因此那日,晏暄不必入宫,一个人在晏府度过,但到了临近晚膳的时候,却看到院墙上突然多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时晏暄已经对他这爱翻墙的性子见怪不怪了,见状也不惊讶,只问:“殿下怎么这时间来了?”
岑远食指抵在唇前,朝他“嘘”了一声,从墙上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攀下来,生怕闹出些大动静。
晏暄上前去接了他一把,就听他说:“跟我走。”
“……”晏暄一怔,条件反射地问:“去哪儿?”
岑远却故意和他装神秘,笑着朝他眨了眨左眼,道:“总之先走呗。”
他这幅故作轻描淡写、语气中却透露着得意的样子,几乎就和当初将晏暄“坑蒙拐骗”到锦安宫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晏暄那时候到底是年轻,或者该说还没有彻底了解岑远的胆大随性,他以为对方只是兑现诺言、带他一起去上元灯市凑个热闹而已,于是没像以前一样犹豫,点了点头。
紧跟着,他转身和呆立在院子门口、正看着他们一脸惊讶的齐管家报备一声,就和岑远一同翻出了院墙。
那年的灯市不比往年,但永安大街依旧热闹非凡。
然而岑远翻出墙后没走几步,就故意拉着晏暄穿梭在偏僻的小道,对灯市没有丝毫兴趣似的,带着人往皇宫的方向走去。
晏暄这才明白自己是想错了,问道:“你要带我入宫?”
他知道先前岑远得了圣上的允准可以出宫,所以下意识地以为对方是堂堂正正走出的宫门,但此时若要反过来带他入宫,可就有些不合规矩了。
只是还不等岑远回答,他们就来到了皇宫西南边一处偏门。
晏暄一从巷子里走出,就远远见到宫门门口的守卫被人敲晕在地,正不省人事。
另一边,一位岑远宫里的宫人焦急地团团乱转,见到人回来就连忙凑上来:“哎哟,二殿下,您这这这……要是出事了,小的们可没法交代啊!”
晏暄:“……”
他看向还攥着自己一只手的岑远,脸上浮出难得的愕然:“你是偷偷跑出宫的?”
“当然!”岑远抬首挺胸,一点都看不出有悔过之意,“这个点宫门都关了,要是不偷偷跑出来,我怎么来找你?”
晏暄:“……”
一旁的宫人都快哭了:“哎哟二殿下,您就别说了,快回宫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人不是在这里了。”
岑远不耐地回了一声,然而话音刚落,他就抓着晏暄从宫门溜了进去,旋即脚尖点地,轻功一甩,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刚进宫门的宫人见着那两道身影远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是哀嚎着立刻就跪了下去。
岑远见计划成功,掩盖不住自己的洋洋得意,不自觉地偷笑,身体抖得连轻功都不稳了。
晏暄在他身子往一边歪的时候赶紧撑了一把,一本正经地说:“下次别这样了。”
“没事的没事的。”岑远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一边放慢脚步往锦安宫走去,“大不了明天被父皇训斥一顿,反正他也不会重罚,最多让我抄几遍书罢了。”
晏暄皱眉:“那也不可。”
“打住打住。”岑远忙道,“你再啰嗦,我现在就把你交给守卫,说你夜闯皇宫。”
那会儿晏暄也还没那么肆无忌惮,闻言抿了抿唇,便没有再多说一句。
当然,岑远所说也不过是玩笑话,毕竟人是他带来的,哪有反手就卖了的道理。
前方正逢拐角,他只伸出去个脑袋,观察了片刻,旋即带着晏暄回头绕道。
就这样,他们一边在皇宫里和守卫捉着迷藏,一路抵达锦安宫。
第28章 元宵(下)
宫中一片安静,仿佛能让人捕捉到细雪飘落的声音。
巡视的宫女手执灯盏,骤然在黑暗中见到两个鬼鬼祟祟的小人影,不由地惊呼出声:“啊!”
“嘘——”岑远连忙道:“洛姐姐,是我。”
那宫女定睛一看:“二殿下?晏公子?你们怎么……”
岑远问:“母妃人还在后院?父皇呢?”
宫女瞅了眼后院的方向,轻声道:“蒋昭仪还在后院赏月,陛下早就歇下了。”
闻言,岑远点点头,便拽着晏暄堂而皇之地朝后院走去。
果不其然,蒋昭仪一见他们两人,就满面讶异:“你们怎么来啦?”
晏暄规规矩矩地喊了声“昭仪”,岑远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径直从果盘挑了颗葡萄,道:“来找母妃吃元宵。”
蒋昭仪嗔道:“元宵哪儿不能吃,偏来我这。”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喊来了人,嘱咐她们去煮两碗元宵来,也没问为何这个点晏暄也会在宫里。
不多时,热腾腾的元宵就被煮好送来,蒋昭仪叮嘱道:“陛下在寝殿睡着,你们小声点。”
岑远“呼呼”地吹着元宵,“嗯”了两声。
花好月圆,四方祥和。
蒋昭仪捧着热茶,看他们吃得急,忙道“慢点”,一边忽地回忆起什么,会心地笑了一声。
“母妃想到什么了?”岑远问。
此时还未到杏花开的时节,院子里的几颗杏花树都还光秃秃的,只有枝丫上挂着些雪。
然而细雪在飘落之时恰好被四周的灯光映照,在黑夜中竟也依稀呈现出嫩粉,就好像下了场杏花雨。
蒋昭仪靠向贵妃榻,仰首望着圆月,回忆道:“想到……我同你父皇初见的时候。”
“那年也是上元,陛下南巡,正巧路径丹林县。那时我同阿娘、也就是你外祖母,正好在那游玩,一起出去放风筝时,就遇见了陛下。”
一回忆起过去的事,蒋昭仪仿佛又变回少女时的模样,面色羞赧,微微沁出绯红。
“饶是江南人杰地灵,也未曾有过陛下那般的人物。但我不过只是一届商贾人家的子女,自诩没有资格去飞上枝头当凤凰,可没想到,陛下竟然派了人来,邀我与他一同登画舫游玩,看灯赏月。”
蒋昭仪一番回忆情真意切,然而另一头——
岑远吃着自己的还不满意,伸长脖子去看晏暄勺里元宵的馅,惊道:“你这居然是芝麻的?”
晏暄点点头,侧首望向他的碗:“你的不是?”
“我的是肉馅的!”岑远连忙将勺里吃了一半的元宵给对方看,一边忿忿说道:“我也想吃甜的。”
晏暄眨了眨眼,想也没想就把面前的碗往旁边推了过去:“这些给你。”
岑远自是心满意足,摩拳擦掌正要下勺,无意间扭头时却见晏暄默默地接过了他递过去的碗,正微垂着眸,长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如玉蝶振翅,一副让人不由怜惜的可怜劲儿。
霎那间,他心头就是一软,舀了颗元宵吹了两下,反而将勺送到晏暄嘴边。
晏暄被突然出现在唇上的触感一惊,抬眸看向对方,那贴着他唇边的勺旋即逼入唇缝。
晏暄没了法子,只能张口将那颗元宵吃了进去。
蒋昭仪看他们俩一打一闹,长叹声气:“我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
闻言,岑远立刻就将注意力转了个弯:“母妃,我们都听着呢,您说您和父皇一见钟情了。”
“……”蒋昭仪总觉得,这明明是句挺旖旎的话,从自己这亲生儿子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好像多了些古怪似的。
她一腔兴致都被打乱,便不欲再说了,然而岑远却问:“母妃,江南的姑娘都和您一样貌美吗?”
蒋昭仪伸手在他脑袋上点了一下:“还未出宫开府,就开始惦记着外头的姑娘了。”
岑远嘿嘿笑了两声,顺势往一旁瞥了眼,忽然勾住晏暄的脖子:“那母妃您就说,会有比我们小将军长得好看的吗?”
晏暄:“……”
蒋昭仪蓦地一愣,紧接着便以帕掩面,轻笑起来:“哪能这么比呀。”
岑远义正言辞地道:“之前出宫时,我见长安城里的姑娘,可都没有我们小将军长得好看。”
而等再看向晏暄的时候,细小雪花飘落在两人之间,他静了一瞬,而后突然上手,捏了捏对方的耳朵:“小将军,你耳朵红了。”
……
岑远从回忆中抽身,一眼看见蒋昭仪一脸颇具深意的笑,连忙说道:“如若不是父皇莫名其妙赐婚,我与他又怎会……”
除却上一世的恩恩怨怨,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不过就是觉得晏暄长相非凡、看着讨人喜欢,可又不代表他对晏暄就有着情感上的遐想。
一见钟情固然令人欣羡,可反观他与晏暄,如若彼此有情,早该能生出情愫,又怎会等到现在。
他们现在不过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人罢。
只是偶尔……
岑远心想——
兴许是因为最近与晏暄同伴的时间远超上辈子,以至于他一转头,就能看到自己熟悉的小将军站在身旁;又或许是因为他曾一个人踽踽独行许久,走过了一条孤单且无法回头的独木桥,最终还是落入深渊……
于是偶尔有些时候,就像那日去余津楼吃饭,吃到一半他感觉困意袭来,竟不自觉地靠在晏暄肩头睡着了一般,他会觉得……
即便他未来都不得不留守于冰冷的牢笼之内,这人好像永远都可以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或顾虑,只是听他所言,知他所想。
然后伴其左右。
·
酉时宫门闭,就是岑远再不愿,也只能出宫,回到自己府中。
他踏入大门,本是直接往自己卧房走去,然而没走几步就脚步一旋,转向了正厅方向。
但正厅中并没有他要寻找的人。
“晏大人还没回来?”
岑远刚问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晏暄这几日忙得总不见人影,没回来才是正常。
谁知管家却道:“回殿下,晏大人方才回来过,后来又出门了。”
“回来过?”岑远一愣,“去哪儿了?”
“似乎往军营去了,说是让您先用晚膳,他马上就会回来。”
大晚上的去军营?
岑远只捕捉到前半句,便眉梢微挑,望了眼大门的方向,手指下意识地往挂在腰间的玉佩上摩挲了两下。
怎么就偏偏是今天……
管家看着他的脸色渐沉,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晚膳您准备在哪儿用?”
原先这府里只有岑远一个人的时候,他都是在卧房食用,但自晏暄住进来之后,倒是让这正厅派上了些用处。
岑远道:“就放正厅吧。”
大概是因为担心宫里的情况,他这一顿晚膳是用得食不知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等回到卧房,更是做什么都状况百出,连好好放在桌上的灯盏都能被他碰落到地上。
守在屋外的娄元白听见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忙问:“殿下,发生了何事?”
岑远吁出声气,将灯盏捡起摆回桌上,朝外头吩咐:“无事,你下去吧,院子里也不用留人。”
娄元白虽觉疑惑,但仍称道:“是。”
等门外安静了片刻,岑远才倏然从愣怔中回神。
他自嘲一声,和衣躺去床上,想着干脆睡觉了事,然而睡是睡了,这一觉却并不安稳。
兴许是因为白日同蒋昭仪闲聊时想起了小时候,又兴许心中不安作祟,恰巧晏暄不在身边——他梦见了上一世的事。
第29章 对峙
那时已经是在蒋昭仪出事之后,圆月之下,逸仙楼灯火通明,老鸨在楼底热情地拉着客,楼中莺莺燕燕在客间流转,觥筹交错,浪语不绝。
与之相对的,却是顶楼的一间上房,整间屋子静若寒蝉,只有酒液潺潺流淌的声音,和酒盏与木桌发出的沉闷碰撞。
这日正是中秋之夜。
忽地,房门被人推开,娄元白轻手轻脚地步入,将门掩上。
“殿下。”娄元白道,“金尚宫说了。”
岑远半敛眸,往酒盏中倒着酒:“说什么了?”
娄元白道:“碧灵是她送入锦安宫中的,也是她让碧灵往蒋昭仪的饮食中下药。事成之后,她就悄悄送碧灵出宫,在半路上用白绫勒死,装作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