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小酌的注意力早已被这把扇子吸引了去。
“哥,你从哪儿弄了一把扇子出来?”
“你小春儿哥方才给我挑的,是不是很衬哥的清风霁月?”
裴敏知豁出去一张老脸,大言不惭地说道,十余载岁月中累积的冷寂阴郁,哪里还能寻得见半分踪影?
本是一句玩笑话,成小酌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而是格外诚挚地点了点头,反倒弄得裴敏知不自在起来。
“咳咳,也就你小春儿哥,都一把年纪了,还整日把我当什么劳什子的公子看……这个你可千万别跟他学。”
“这个我们家小春儿哥说了才算!”
成小酌吐着舌头,也顾不得重,拎了包袱大步跑去了前面。
因为身上有了任务,又跟裴敏知逗了一回嘴,头一回穿上男装的尴尬立刻缓解了许多,不觉得如何手足无措了。
*
落在后面裴敏知摇着折扇凑近冯春身边,暗戳戳勾了勾他的手指,
“小春儿,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我给咱们每人又多买了一件冬衣,还单独给你买了件狐毛领子的大氅。等会儿你穿上给我瞧瞧,让我看看究竟有多好看。”
没等到冯春的回应,裴敏知侧头亲昵地凑近了去探究他澄澈的眼眸,
“怎么了,不想穿?”
冯春摇摇头,
“不想一个人穿,也不想让别人看。”
“只想穿给我看?”
裴敏知从身后扣住冯春纤瘦的腰肢,不给他逃跑的机会。冯春的回答令他清俊的脸孔上洋溢着深切的欣慰和满足,然而接下来他说出口的话却意外与冯春的意思背道而驰。
“那可不行,不光我自己要看,我还要将你打扮得风风光光的,堂堂正正地带回去给所有人瞧。让朱家庄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谪仙一般的人物,是我裴敏知的夫君。
另外,我给小酌也多买了几件,好不容易找换回男装了,以后不能少了换洗的。”
冯春听了从心底蒸腾出一股暖意,将脸颊上莹白的肌肤都熏得透出点点粉红。事到如今,公子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好,仍然会令他感动到无措。即便如此,小春儿仍旧不忍心打断他,只管任由他牵着手,在人流不息的街市上信步往前。
倒是耳朵颇尖的成小酌听了忍不住回头搭腔道,
“哥,别光想着我们,咱们给家里的小哥也买点什么带回去吧。”
裴敏知听了自是十分欣慰,
“行啊小酌,这么快就知道惦记着你小哥了。”
如此挑挑捡捡,走走停停了大半日。直逛到日薄西山三人才大包小包满载而归,重新回到可客栈之中打点休息。
*
身上仅着一身雪白褥衣,刚刚沐浴完毕的冯春,裹着一身清甜的水汽回到客房,竟没见公子像寻常那般迎上来,对他嘘寒问暖。
冯春疑惑地在房间里寻了个遍,哪里都没有裴敏知的身影。
茫然若失地在床前站了一会儿,连头发也忘记去擦。直到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板上汇聚成了一小摊水迹,他才发觉浑身僵冷得厉害。
多大人了,又不是被情爱冲昏头脑的毛头小子。只不过一个时辰未见而已,竟像失了魂儿一般傻傻杵在这里。
冯春自嘲般叹了口气,
太依赖了,
他不该放任自己对公子依赖到如此程度的。
是裴敏知颠覆了他。
被他用毫无保留的深情和体贴攻城略地,一一击碎他竖起的坚固城防,握住了最火热也最稚嫩柔软的一颗心脏。
冯春擦了擦头发,蜷缩着单薄的身体在床榻里侧
躺下,努力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感受自己心脏的悸动。
不多时,门扉轻启,是公子回来了。
脚步声毫不迟疑地靠近,带着夜风微凉的手指替他掖好被角,熟悉的温柔,令人沉迷。可裴敏知的动作在碰触他柔软发丝时突然顿住了。
“小春儿,你怎么湿着头发睡下了?当心头疼。”
说完就不由分说地拿了布巾过来,侧身坐到了床榻边沿,
“来,公子帮你擦擦。”
冯春一双美目静静睁开,瞳孔中拢着跳动的烛光,安静美好的模样。眼中竟毫无睡意,而是涌动着波涛汹涌的情绪。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裴敏知专注的侧颜,几乎忘记了动作,半晌方才伸出手臂打算撑坐起来。
裴敏知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动作,拖起冯春的头,小心搭在自己的膝盖之上。
湿润的长发自他腿上铺散开来,带着丰沛的香气,垂落在床榻边沿,铺散了一室的潮湿旖旎。
在裴敏知双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揉搓擦拭下,冯春努力放空心绪,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小春儿,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去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三章哦,这是第一更~
第116章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宋 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冯春一时舍不得睁眼,就这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伸手在裴敏知眼前比比画画。
“我不想问。公子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啊,公子想让我知道的话自然就会告诉我。我也不该时时刻刻都粘着你。”
裴敏知细致擦拭他一头秀发的双手顿了顿,俯身贴近冯春水润精致的脸庞,观察他此时的表情。
“呵,我们小春儿,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呢。”
冯春被陡然逼近的灼热气息惊得睁大双眼,不待他有所反应,那双弹软得令人心悸的唇已经印上了他直挺的鼻尖。
冯春耳根轰然发烧,全身所有的神经都敏感起来。随之惊觉自己头下枕着的,裴敏知那双修长劲瘦的腿上,肌肉已经绷得紧紧的。
他连忙翻身爬将起来,散乱着一头墨发,着一身单薄的白衫微微向裴敏知倾着身子。脸颊红透,却仍然固执地看向公子,似是在仔细辨认着什么,确认着什么。
“公子?你,想要了?”
他将精致的指尖指向自己,然后那指尖换了一个方向。在裴敏知眼皮子底下,径直朝自己身上松松系着的衣衫探去……
“不!我没有。”
裴敏知霍然起身,天知道他究竟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艰难地错开目光。
“这种事,不可以如此频繁,你的身子受不住的……你自己就是郎中,自己的身体状况如何应该比谁都更清楚才对。”
不成想冯春比他动作更快,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身,将烧红的脸隔着柔软的衣衫贴紧他骨骼分明的脊背。
抱了一会儿,冯春将裴敏知的身体拉过来,面对着自己。让他看清自己郑重比出的字字句句。
“不是还有你这个郎中的师父在吗,不打紧的。其实我,也想公子……”
裴敏知粗重地喘息,垂头凝视冯春的眼睛。迫使他在极近的距离之内,看清自己眼里凭借超强的自制力苦苦压制的欲望。
冯春感受到强烈的压迫和震慑,却没有退缩。
“公子不是说,要把以前错过的统统补回来吗?”
裴敏知眸色愈深,一言不发地揽着冯春一同倒在柔软的床榻之上,用被子将两个人一并裹住。
但他只是固执地紧紧拥着他,没有把手臂松开,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小春儿,我们是要天长地久的。以后的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你都是我的。我们,不及于这一时半刻。
我想带你风风光光健健康康地衣锦还乡,绝不能让你在路上因为我受了病。
听话,今晚我们好好休息。嗯?”
失望,释然,感动?冯春无暇顾及了,公子的怀抱那么紧,那么热,已经将他从头到脚,连心跳和呼吸都全然占领了。
“嗯。”
他无声地呢喃。
“睡吧,公子揽着你睡。”
意识逐渐混沌之前,冯春又听到了裴敏知的声音。
“其实,进了这家客栈之后,我偶然结识了一个行脚商人,他正巧往朱家庄的方向去做生意。方才趁你沐浴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书信,花了些银两拖他顺路捎回去,带给陈念安。
信上,我说我们赶快就会到家了,好让他有所准备。”
冯春蜷缩在裴敏知温热的怀抱里一动都舍不得动,还是艰难地抽出手指回应他,
“嗯,我知道了。”
想了想,他又接着比画道:
“公子,我们回去给念安一个惊喜不好吗?为何要煞费苦心地托信给他?”
将他方才从被窝里挣出的缝隙用被子填满,裴敏知才沉声回答道:
“快入冬了,我让他提前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免得我们回去之后没处落脚。”
“嗯,公子一向如此细心。还有呢?”
“还有?呵,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你?还有就是小酌的事。”
裴敏知沉吟了片刻,
“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提前知会念安一声比较妥当。”
其实不必多说什么,冯春也明白裴敏知的苦心和言外之意。可既然公子愿意同他倾诉,他便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我只说成小酌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希望念安能好生待他。
小酌说过,想把自己的事情亲口告诉念安。
以后的事情,就看他们两个自己慢慢磨合吧。”
“嗯,还是我的夫君办事妥当。
这样也好,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替小酌谢谢你……”
冯春纤细的手指渐渐垂了下去,呼吸绵长,在温热的怀抱里睡得鼻尖红扑扑的。
他睡着了。
裴敏知在昏暗中岿然不动,直到感觉冯春睡得更熟了些,才小心翼翼地起身。他走进沐浴的屋子,借着微凉的水,用了半晌时间才将浑身的燥热冷却下去。
*
一行人一路向东,马不停蹄地又走了两日,仍是没能赶超冬天的脚步。
这天夜里,气温骤降,三人从客栈甫一出来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夜过后,万树白头,大地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色彩。极目远眺,仅余一片苍苍茫茫的纯白。连天空也在这无边无际的莹白的映衬下黯然失色,灰蒙蒙的,略显阴沉。
冯春伸手接了几片仍在零星坠落的雪花,手心里那微不足道的几点冰凉,就令他那一双温柔眼睛多添了许多动人的笑意。
“下雪了?竟然下雪了?”
成小酌也怔愣了片刻方才惊呼出声。
对于江南地区来说,刚一入冬就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实属罕见。
裴敏知将那件靓蓝色银丝滚边的白狐狸毛大氅从包袱中取出来,披在冯春的身上。
极为蓬松柔软的狐狸毛,簇拥着他眉目如画的秀美脸庞,仙气十足。单薄的身形在精致厚实的大氅包裹下丝毫不显得臃肿,给本就清俊出尘的他平添了几分贵气。濯濯如春柳一般,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公子,我不要紧,还是给小酌穿吧。”
冯春刚想挣动,就被裴敏知面对面拉至身前。
他微微低垂着头,仔细帮冯春将领口处的带子系好了。
“披着吧,你身体弱,小心着凉。”
“是啊,小春儿哥,我穿了哥给我买的冬衣,可厚实了,用不上你这个。
而且这大氅也就只有你穿了才能这么好看!”
冯春不再坚持,只是笑得比这江南的雪更加婉转,温柔。
“公子,雪天行路不便,我们今日如何打算?”
“历代文人墨客都爱赏雪,今日我们不如夜附庸风雅一回!”
作者有话说:
二更。
第117章
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
--唐 白居易《雪中酒熟,欲携访吴监,先寄此诗》
冯春和成小酌毫不吝啬,回馈给他万分期待的眼神。
裴敏知浅笑盈盈地将折扇从怀中掏出来,摇头晃脑扇了两扇。模仿着文人墨客的情态,文绉绉地继续说道:
“昨日问路时听人说起,沿着此路径直往前,不出几里处便有一处湖泊,名为镜湖。那里湖水澄净,环境清幽,虽不似西湖那般颇负盛名,却也不失为一个寄情山水的好去处。
不知被白雪覆盖的镜湖又会是怎样一番美景,”
裴敏知啪地一声收了折扇,直指前方朗声说道:
“我们一起去探寻一番罢。”
成小酌盯着他这古怪模样,大笑不止。
冯春则一改往日的沉默矜持,忍俊不禁地伸手附和他,
“公子难得如此雅兴,冯春自然愿意奉陪。”
将将比画完这句,冯春突然又想到什么,
“公子,小酌,你们稍等片刻,我忽然想起来还要准备一些东西。”
然后不等裴敏知有所回应,便急匆匆调转方向,迎着漫天纷飞的雪花,重新朝客栈里面走去。
裴敏知对成小酌使了个眼色,
“小酌,去帮帮你小春儿哥哥。”
“好!知道了。”
直到成小酌轻快的身影追着冯春跑远了,裴敏知才搓了搓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等他终于将兜不住的笑意稍稍收敛了几分,再抬头时,却顾此失彼,泄露了眼中满到溢出的憧憬与期待。
*
不多时,三人便来到了镜湖湖畔。
因是初冬时节,湖水尚未上冻结冰。雪花慢慢悠悠,飘飘洒洒,一旦落在岑寂的湖面上,顿时便被吞噬得无影无踪。这时,竹子、庭院、湖泊等一众景致,在雪花的半遮半掩里,成了诗,成了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