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厉头皮发麻,硬生生打了个寒颤,呵斥道:“谁让你在我寝殿?”还穿成这副模样,以侄欺叔!
宁长乐合上书,淡然道:“许伯。”
“好大的胆子,就算是许伯也不能……许……许伯。”
萧厉顿了顿,再次开门,退了出去。
宁长乐手指细细摩擦过书的目录,唐太宗所著《论政体》。
“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千古治国名句,就出在此书。
萧厉把许伯从被窝里揪了出来,苦着脸问道:“许伯,你做什么呢?”
许伯理直气壮:“新婚夫夫不住在一起,王妃怎么怀孩子?小王爷,你都满二十了。边关李将军的儿子,比你小一岁,孩子都可以上私塾了……
你再不努力,老王爷什么时候可以抱孙子?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硬朗,还能替你多照料孩子几年。”
萧厉:“许伯,我现在是‘重病之身’。重!病!”
“身体又不是真的有问题,你不就是装的吗?”许伯翻了个白眼。
萧厉冷抽一口气,不服地辩论:“装怎么了?装也是一种战略,一种姿态。意味着,我不想动,谁也甭想招惹我。你不能蔑视它。”
许伯摆摆手:“老夫不管你什么战略不战略,老夫只想看到白白嫩嫩的小娃娃。”
萧厉的手掌拍了再拍:“许伯,你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步履维艰,这场联姻就是动乱的开始。如此艰难……”
许伯:“艰难耽误生孩子吗?不耽误啊。”
萧厉气恼地转了个圈,挑眉道:“行。许伯你等着,我这就让宁长乐睡走廊,冻死他!”
忍着一肚子气,萧厉气势汹汹地打开寝殿门,怒目而瞪。
咦?人呢?
萧厉径直冲向床,敢爬床,一定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扔到门外。
掀开被褥,空空如也。
“王爷,明天我会搬出去。今晚,我睡卧榻。”宁长乐侧卧,手肘抵床,手掌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萧厉。
一股苏苏麻麻的感觉直冲脑门。萧厉知道,这种感觉叫羞耻。
萧厉维持着严肃冷酷的脸面,冷冷哼一声。用比行军扎营时更快的速度洗漱完毕,迅速窜进被窝。
身姿轻盈矫健,堪比天上的雄鹰。不装了,摊牌了,我就是没有病。
寝殿内静得只听见蜡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哧哧”声。
宁长乐的声音清朗,带着些许流水过青石的清冷:“王爷,我重新向您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宁长乐。”
今天已听你说了无数遍,宁长乐。萧厉闭着眼沉默不语。
没有收到回应,宁长乐似乎也没有生气:“正如徐恩义说的,我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依靠。这些年,在徐家……”
声音停顿片刻,再出声时带了些哑意,“王爷对我不必有猜忌。我也绝不会贪图不该得的。我是不是还没谢谢王爷?”
说过了,在马车上,不过我没有回应。萧厉睁开眼,转了个身,从背对变成面向。
宁长乐侧身睡着,被子形成起伏的波浪。月光洒在被子上,就像月亮照在海面,迤逦而暧昧。
宁长乐在背对着他。萧厉心里升起一丝不满,感谢的话应当真情实意地面向他说。
“不管说没说过,我还是想对你郑重地说一声‘谢谢’,谢谢你让我有了家。”
宁长乐的尾音带上了哭腔,如琴丝一下下拨弄着萧厉的心弦。
他恰好能看见宁长乐的侧脸,一滴泪自宁长乐的眼角滑落。
砰——
犹如无声的重音狠狠地敲击在萧厉的心房。
而此时的宁长乐双眼如深潭,平静得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在等,等萧厉开口,等萧厉彻底放下戒备。
“其实……”
电光火石之间,萧厉猛然想起,宁长乐辛苦排队得来的户帖,却没有向我提起。若真认为我给了他一个家,不该把户帖交予我,请求进入宗人府归档,归入我的户籍名下?!
他在用苦肉计和美人计。这个宁长乐,没那么简单。
萧厉眼底压下一丝隐秘的兴奋,有趣,着实有趣。
“其实……”萧厉难得一次温和地说话,“其实我听许伯说过,父王差点与你姥爷结拜为兄弟。如此算来,我也就是你的世叔,我们是一家人。我不介意你喊我一声'叔叔'。”
宁长乐面容龟裂。好他妈一个‘叔叔’。
萧厉比他小四岁,小狼崽子好生不要脸,占他便宜!
宁长乐磨了磨牙,假装没听见。
萧厉扬声道:“贤侄,贤侄,你睡着了吗?”
宁长乐气恼地捂住耳朵,闷声道:“睡着了,听不见。”
萧厉大笑出声。
翌日一早,萧厉醒来,卧榻收拾干净,寝殿内没了宁长乐的身影。
许伯说,宁长乐去喂猫了。
萧厉嘴角微微上扬,跟我斗,还早着呢。
萧厉道:“许伯,收拾出月华殿,给宁长乐住。”
月华殿?不就在小王爷的寝殿旁边!许伯暗自欣喜,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
宁长乐拿着斗猫棒在乌云面前晃来晃去。
五彩的稚羽没有丝毫吸引力。乌云撩了下眼皮,换个姿势,继续趴在窝里,一动不动。
宁长乐双手合十,哀求道:“乌云祖宗,您就动一动嘛。”
年纪越大越懒惰,运动严重跟不上。
乌云尾巴摇了摇,扫过宁长乐的脸颊,“喵”一声,动完了。
宁长乐挫败。
久安眼珠随稚羽的摇晃转动,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所以王爷真的在装病?其实很健康。”
“嗯。”宁长乐一脸的沉重。
久安摸摸下巴:“少爷如此美貌,同睡一屋,王爷竟然无动于衷,还让少爷叫叔叔,除非……”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喜欢女人。”
“王爷不举。”
宁长乐用斗猫棒敲了敲久安的脑袋:“想什么呢?”
久安捂住脑袋,道:“情报上就是这样写的。不然花姨岂能如此轻松地同意你嫁入王府,非闹翻天不可。”
宁长乐道:“不举肯定是假的,否则管家不会如此积极地撮合我和萧厉。”
久安计上心来,附耳说道:“少爷,您不如勾引王爷,等怀有身孕,我就把王爷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您生下世子,携世子以令安王军,独揽大权。”
第8章 再狡猾的兔子,总会露出自……
宁长乐自然给予否定。他喜欢赌,但不是要自杀。
经过昨夜,萧厉的态度明显弱化。宁长乐打算趁胜追击,投其所好。
羊奶隔水加热,熟后成片,放置形成酥皮,夹以山楂核桃仁为馅,切为小断摆盘。宁长乐花了一上午,做成奶卷甜点后,整个人恍惚了片刻,手掌倚在灶台,揉了揉眉心。
久安担心地扶住:“少爷,您吹了冷风,又没有睡好。甜点晚上再送,先小憩休息,养养神。”
“不行,口感会差。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宁长乐提着食盒,来到书房门外。
青牧拦住宁长乐去路,歉意说道:“王妃,王爷正在书房议事,请回。”
宁长乐点点头,将食盒递给青牧:“我亲手做了奶卷,劳烦青牧交给王爷。”
说罢,转头要走。
门打开了,出来一位翩翩贵公子,身穿织金月白袍子,外披鹤氅,华贵又低调。
他微微一笑,行礼道:“弟妹有礼,吾名萧昀。”
萧昀,当朝二皇子,贵妃所出,太子夺嫡的最大对手。在朝中颇有声望,是萧厉在国子监求学时的挚友。
脑子盘过萧昀的情报,宁长乐内心灼灼,优雅还礼:“皇兄好。”
萧昀回头望向面色微黑的萧厉,笑道:“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连山弟弟,得了个妙人啊。”
萧厉不置可否。
萧昀继续说道:“下月初五,宫中举办春日宴。连山不爱参与宴会,请务必拖他过来。”
宁长乐含着笑意,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
萧厉道:“不会缺席。”
送走二皇子后,宁长乐从青牧手中接过食盒:“王爷,我听说您嗜甜,做了奶卷。”
萧厉捏了个奶卷,放入口中。浓郁鲜甜的奶香味充斥口腔,萧厉被取悦,眯着眼道:“有什么事求我?”
处处算计的小狐狸,无利不起早吧。
不识好人心。
宁长乐气笑了:“本没什么想求的。既然王爷如此说,那必定是要求点什么,才能不辜负王爷的期待。”
萧厉挑眉,写满质疑。
宁长乐:“我想出门。”
萧厉爽快应下:“王妃可随意出入王府,不会有侍卫拦你。”
“多谢王爷。王爷慢慢品尝,我可做了一上午呢。”宁长乐笑语晏晏。
他在一步步试探与王爷的相处之道。果然萧厉不怎么喜欢柔软温柔的类型,而更欣赏小辣椒性格。
宁长乐的眼神闪了闪。
不用时时刻刻委曲成全、温柔小意,很好,更符合他的本性。
宁长乐走后,萧厉吩咐青牧:“跟好王妃,去了哪里,见什么人,停留几时,细无巨细地记下。”
青牧撇脸:“王爷,您到底找什么?”
萧厉将最后一个奶卷塞入口中,笑道:“抓兔子。”
狡兔三窟。再狡猾的兔子,总会露出窝。
青牧轻功极好,在军中做斥候,远远缀在王妃主仆身后,丝毫不被察觉。
王妃主仆先是到飘香居,吃了茶点,期间与小二对话不超过三句。路过集市,最终进了一家大型成衣店。
青牧又有些心疼王妃。王府连个绣娘都没有,难为王妃还要自己买衣服,买的还是制式普通的成衣!
—
宁长乐主仆对掌柜吩咐几句,进了内室。从后门转入巷中,又拐个角,来到一家雕栏玉砌的香粉胭脂铺——“花仙斋”。
两人进了顶楼包厢。花仙儿早已恭候多时。
“花姨——”宁长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花仙儿抿唇含泪,大骂一声:“臭小子,等你多时!”
“一切还好?”花仙儿细细看了看宁长乐的脸色,“有点苍白。萧厉虐待你?”
宁长乐摇头,把近况简要说了说。
“终于……你终于脱离徐家。”花仙儿感慨道,“十九年了,我们终于可以开始报仇!”
世间最明白宁长乐痛苦的人,就是她。
花仙儿是宁长乐母亲的贴身侍女。她自小被父母卖进宁府,与宁小姐一同长大。
“你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以后我就叫你‘花仙儿’。”小姐温柔善良,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后来,她放了奴籍,嫁给宁家的大管事宁远如,随宁元如在外做生意,不常在小姐身边伺候。
那年,她在外跑香粉生意,躲过大火。可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却葬身在火海。
花仙儿起初以为那场大火是意外。
七年时间,她赡养宁元如的父母离世,从小小的胭脂铺子做起,与多国游商往来,生意越做越大,一路把胭脂水粉铺子开到京城,取名花仙斋。
直到偶然遇到宁长乐。她一眼认出这是小姐的孩子。
十五岁的宁长乐病重在身,徐家人并不用心地照料,请的不是太医,而是曾经医死过人的庸医。
花仙儿花重金买通庸医,见到宁长乐,在互相试探过几回后,宁长乐放下戒心,说出当年真相。
从此后,她视宁长乐为亲子,互相扶持。一步步走过来,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
“花姨,我有件事托您办。”
宁长乐从怀里掏出宁家祖宅房契和一条长命金锁,交予花仙儿。
接着,宁长乐又掏出一张纸,纸上字迹龙凤飞舞,遒劲有力。
“事情怎么做,都写在里里。此事至关重要,您得亲自去。”
花仙儿看过信后,神色大惊:“长乐,快十年了。你竟然瞒着我这么大的一桩事……”
宁长乐轻笑了声,安慰道:“祖宅房契一直在徐恩义手中。虽然那里不过一片荒废破败,我却不敢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她心里清楚,父亲的背叛令宁长乐不再信任任何人。到了时机,他才愿意拿出来。
花仙儿怜惜地摸了摸宁长乐的脑袋:“放心,我会办妥。”
说罢要事,花仙儿将最近的生意情况简明概括地提了提。
“商队从波斯带来一批香料脂粉。这几年,你最关心的螺子黛,今年产出不好,只带回来二十颗。”
花仙儿起身,取了个小玉盒,玉盒内装着大如枣,颜色青黑的粉丸。
螺子黛,波斯独有的眉黛,做描眉之用。一万斤骨螺贝中,只能提取红枣大小的颜料,十分珍贵。
传闻,隋朝时的吴绛仙本是拉船纤的殿脚女,后因擅画眉而受隋炀帝青睐,提拔为女官。每当吴绛仙画眉,隋炀帝便不愿离去。其他妃嫔“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子黛不绝。”
历朝历代,螺子黛在宫廷内也是珍贵无比的物品。
早些年,突厥动乱不堪,大周断绝了与波斯来往的商路。近些年才逐渐恢复。
花仙儿看准商机,与波斯商人合作,几乎垄断螺子黛的市场。
“今年只放三颗。其余十七颗不要卖。”宁长乐叮嘱道。
花仙儿不解:“三年前开始,你就要我年年留,如今已攒了九十颗,再加上十七颗,有一百零七颗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