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带兵勤王的功臣,必定流芳千古。”
鲜血横流,宣恪仍旧死死地抓着江尽棠的手,执着的看着他:“只要杀了宣阑……从今日起,世间再无人能够阻你脚步。”
“你可以为江氏翻案,可以为江氏报仇……”他唇角流出鲜血,声音也喑哑了:“只要你杀了宣阑,你就还是江家的小公子,史书皆由你来编写……”
“长宁……”
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他的眼睛里却仍旧只是映出了江尽棠一人的脸,终于从眼角流下一滴泪来:“我这一生,成了两次婚。”
他抬手似乎想要触碰江尽棠的脸颊,却到底是没有力气了,只挣扎着说完他最后想要对江尽棠说的话:“可是两次……娶的都不是我想要的人。”
恍惚间是当年杏花纷飞,他在定国公府里惊鸿一瞥,看见了他的月亮。
他努力的想要去攥紧,最后才发现,月亮只在水中,从不属于他。
*
作者有话要说:
“宣家的”已经变成了疯批的另一种说法。
突然看见好多生日祝福,谢谢家人们,但是我生日下个月呢,下个月再跟我说,么么啾
第96章:人间无你
江尽棠白皙的手指上沾满了鲜血。
宣恪死了, 而他并不觉得快意。
原来很多事情,在岁月匆匆流逝过后,当年得不到, 如今得到,也没什么意义了。
江尽棠微微弯腰, 拔出了宣恪腹腔中的长剑,鲜血滴落在华贵的白玉砖上,像是开出了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站直身体,看着宣阑。
“咣当”一声, 宣阑丢下了手中长剑, 他上前两步,轻声道:“你要杀了我么?”
聂夏一惊:“陛下!”
宣阑却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他只是一步步的朝江尽棠走去。
大约不会再有人知道, 他踏过了千难万险, 日夜不休,才终于赶在这一天回到了京城,就为了对他爱的人说一声, 生辰安康。
江南局势变幻万千, 宣阑废寝忘食的处理政务,终于在八日前启程回京, 车队不过刚出华州城, 就遭遇了大规模的刺杀,皇帝的护卫队纵然以一敌十, 可是对方熟悉地形,人数极多, 一役下来, 损失惨重。
护卫队死了三分之二的人, 聂夏和王来福跪在地上请他休整两日再回京,可是他已经等不了。
世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与江尽棠已经有百年未见,他怎么还能等得下去。
“阿棠。”宣阑声音有些哑,他终于靠近了江尽棠,抬手将他白皙脸颊上沾到的一点血迹擦去,缓缓问:“你要听宣恪的话,杀了我么?”
其实他早该死在江南的。
温玉成带着扬州太守府养的私兵出现在官道上时,宣阑身后的人不过百数。
温玉成眼底的恨那么分明,像是炙热的刀剑,要将他千刀万剐,“我请求过陛下了,放过他。”
宣阑盯着温玉成,道:“除非黄土白骨,否则朕做不到。”
温玉成讥诮:“你们一个个的都说爱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那是朕和江尽棠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宣阑冷冷道:“你和青天教的人,什么关系?”
温玉成对他猜出之前截杀皇帝的刺客是青天教的人并不意外,淡声道:“合作关系而已。”
“我答应了别人,要你埋骨江南。”
图穷匕见,不过如此,太守府豢养的数百精锐蜂拥而上,护卫队根本不敌,聂夏拼死要送宣阑离开,却被一箭射中肩胛,两人一生大约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聂夏躺在地上,拔出了箭矢,喘着气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宣阑浑身都是鲜血,他杵着手中的长剑,半跪在地上,抿着唇没有说话。
“臣知道陛下还有未尽心愿,不甘心。”聂夏叹息一声:“其实臣……也有未了的心愿。”
他眼睛里映出蓝天白云,这时候了竟然还笑了一声:“但是人么,时候到了,就是要认命。”
几人被重重包围,温玉成翻身下马,看着年轻赧梤的帝王,双手拢在袖中,淡淡道:“你很聪明,若是我的老师还在世,应当会很欣赏你,但是你也有致命的弱点。”
“听说安王大婚的消息,你就坐不住了。”温玉成笑了:“你猜到了印曜会借着大婚声势浩天趁机谋反,我猜猜看,陛下如此急匆匆的回京,是担忧江尽棠,还是担忧……自己的皇位?”
“朕说是为了江尽棠,你信么?”
温玉成莞尔:“不。”
“你们宣家,出不了好人。”他慢条斯理的道:“我猜陛下是为了皇位。”
宣阑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温玉成从府兵手中接过了一把长弓,他看着斯文瘦弱,臂力却惊人,将长弓拉至满月,一支青岚箭架在弓上,他笑着说:“今日我用青岚箭杀你,就以你之鲜血,祭青岚卫万千亡魂。”
“温玉成!”聂夏咬牙道:“你担得起弑君的罪名么?!”
“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何担不起。”温玉成轻嗤一声:“我听过聂六郎的名声,可惜你为了皇室卖命,否则你我或许还能秉烛长谈。”
青岚箭的血槽开的极深,像是狰狞的兽,一口咬下去就非放干人的血不可。
温玉成厉声说:“宣氏欠江尽棠的,宣阑,我要你用命来抵。”
“你带一句话给江尽棠。”死亡近在眼前,宣阑却哑声道:“就说……”
破空声响,长箭飞出,“铮”的一声钉在了宣阑旁边的地上,温玉成咬了咬牙,道:“或许我往后数十年都会后悔今日放过了你。”
他深吸口气,道:“不……我不是放过你。”
“我只是不想他再难过。”
温玉成转身跨上马,他看着湛蓝的天,并不知道今日的决定是救江尽棠,还是将他推入无尽深渊。
他在扬州蛰伏数年,暗中控制了整个太守府,冷眼看着印曜在江南越发猖狂,他心中早已经没了黎庶万民,当年闫运宜的教导都已经被忘在了九霄云外,他只想养出印曜这样一个蠹国的虫,然后从江南开始,逐渐至京城,将这个把柄送到江尽棠的手里,好让他将世家连根拔起,最好他登基称帝,为江家翻案,重写史书。
温玉成和宣恪都知道,没有一个帝王愿意翻开已经盖棺定论的案子让自己父皇的狠毒算计□□裸的摆在全天下人的眼前,这是大不敬,大不孝,也是对皇室尊严的践踏。
只要宣阑还活着,江家翻案希望渺茫,只有史书重写,江家的污名才能洗净。
为此,他谋划了十年。
今日一箭射杀宣阑,即成大业,可是偏偏,他已经下不了手。
他想起江尽棠离开江南之前,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落花,良久说:“有时候我觉得老天爷对我不公平,但是有时候又想,宣阑大概就是祂给我的补偿。”
温玉成狠狠闭上眼睛,道:“宣阑,你有要对他说的话,就亲口跟他说。”
远处十里琼花绚烂,他想,原来我始终没有出师,最后记住了老师教导的,只有大师兄和小师弟。
我在这红尘之间游走,颠倒十年,阴谋诡计用尽,步步为营逼着他走上复仇的路,最后却还是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他的手里。
原来我还是,希望他真正的为自己活一次。
……
金銮殿里静寂无声。
江尽棠抬起浓密的眼睫,露出如同琉璃的瞳仁,其上印出宣阑狼狈的姿态。
他风轻云淡的笑了:“我杀你做什么。”
他握住宣阑的手,贴在他耳边道:“宣阑,我真的帮了你好大一个忙。”
“你看,你亲政的所有威胁,都死了。”
江尽棠身上的冷棠香越发浓烈,他轻轻靠在宣阑的肩头,闭上眼睛,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代明君。”
“定国公的小公子死在了十年前。”他轻声说:“我在这世间苟延残喘,不过就为了等着今日的到来,奸臣死在了叛乱里,这就是我十年前给自己定下的终局。”
“阿棠……”宣阑慌乱的抱住他:“你不要胡说……”
江尽棠笑了笑:“我给你一个盛世太平……”
他咳嗽了两声,唇角流出鲜血,声音却依旧平稳:“我要你为江氏翻案。”
“我要你亲自,把宣慎的所作所为,摆在天下所有人眼前。”
“我要你亲自,将我亲人厚葬。”
他笑出声:“我要宣慎就在天上看着,我江尽棠从不认命。”
“阿棠!”宣阑声音颤抖:“你怎么了?你……”
江尽棠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有些眷念的模样,他说:“你爱我,你会答应的,对不对?”
“阿棠……”
江尽棠拔出了宣阑腰间的匕首,放进了他手里,含笑道:“杀了我。”
“你的江山,从此海晏河清。”
“我祝陛下,名垂千古,万世不朽。”
手中的刀柄分明已经冰冷的彻骨,宣阑却觉得自己的心脏更冷。
“你早就知道温玉成不会杀我,对不对?”宣阑嘶声道:“你用你的命,来逼我。”
“我没有逼你。”江尽棠叹口气:“我只是……活的太累了。”
“杀了我,你就解脱了。”江尽棠说:“宣阑,我从没有恨过你。”
“如果我们不是生在这个时候……”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我不信神佛,也不信命。”宣阑捏住他下巴,在他唇上狠狠一吻,眼睛里的一滴泪却滑落下来,砸在了江尽棠的脸颊上。
他看着江尽棠那张仿若工笔丹青的皮囊,“你觉得你是为了我好……可就像是宣恪送你的龙椅,你送我的盛世太平,我也不要。”
江尽棠微怔:“宣刈夜……”
宣阑对他笑了笑,少年郎意气风发,这一笑明月松风,清朗肆意。
他将江尽棠抱进怀里,紧的似乎想要将他融进自己的骨血中,江尽棠预感到什么,慌乱的想要去握住他的手,宣阑却已经举起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自己心口。
江尽棠瞬间感觉到了滚烫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像是在三清幻境里开出的红尘业障。
“宣家欠你的……我还给你。”宣阑在他颊边落下轻轻一吻。
“名垂千古,万世不朽,抵不过人间无你。”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男人都喜欢自己捅自己一刀。
今天我基友跟我说我的文名取的让人毫无阅读欲望,我取名真就这么垃圾??
第97章:爱恨
后世史书上对那一日的兵变草草带过, 语焉不详,以至于民间传说无数,成为了一桩奇谈。
江尽棠在兵戈和鲜血里度过了自己而立之年的生辰。
这一夜风雨不歇, 雨打海棠瘦,他站在乾元殿里推窗看着窗外夜色, 冷风灌进来,他咳嗽了两声,陈裳推着轮椅过来,瞥了他一眼, 道:“你自己身体怎么样, 不知道?”
江尽棠没说话,只是沉默的关上了窗户,转身走到了床边。
“烧退了一点。”陈裳探了探床上少年的额头, 道:“我已经说过了, 他能不能活下来,我也没法担保,你承诺了我, 不管他生死如何, 都会放我离开。”
“我从不食言。”江尽棠脸色很白,他垂眸又咳嗽了几声, 手指间已经有了血色, 他眼睫颤了颤,用手帕将血迹擦去, 道:“陈姑娘放心。”
陈裳抿了抿唇。
曾经她觉得她和江尽棠很像,他们的人生都是因为宣慎而不幸, 以至于她几乎是怨恨着江尽棠的, 但是如今想来, 她野心勃勃与虎谋皮,药王谷被屠是她贪心不足,但是江尽棠……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陈裳收回视线,道:“还好他下手的时候刀偏了一两分,否则若是伤在心口,哪怕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若是今夜能熬过去,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江尽棠嗯了一声。
陈裳不太喜欢这样的安静,她已经在极致的安静中度过了十年,于是几乎是有些恐惧的率先开口道:“你就打算在这里守他一晚上?”
“别人来,我不放心。”江尽棠说。
“你的下属也不放心?”陈裳道:“他们都很忠心。”
江尽棠莞尔:“就是太忠心了。”
所以才会恨宣阑,所以他才不放心。
陈裳静默一瞬,又道:“京城里都说你暗害皇帝,带兵谋反,安王趁机联合风陈印三家打着勤王的名号,也想要分一杯羹,最后你们同归于尽,谁也没有捞着好处……这是你的授意吧。”
江尽棠面上表情很淡,他看着垂着烛泪的蜡烛,道:“九千岁死了,天下人拍手称快,不好么?”
他不会亲自为江氏翻案,他不想要江氏百年忠良的名声因为他江尽棠而败坏。
奸臣死在自己的野心里,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
江尽棠是江尽棠,江氏是江氏,两者不能有半分牵连。
等他死后,他也不配葬进江氏祖坟,一把火烧了,将骨灰洒进护城河里,就很好。
陈裳看着他清冷的侧脸,忽然道:“一月前我见你时,觉得你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今夜,我忽又得见了当年状元郎的少年意气。”
江尽棠轻笑:“陈姑娘离开后,想要做什么呢?”
陈裳道:“我与大师兄,打算重建药王谷。”她垂头,眸光落在自己已经废了的双腿上,哑声说:“但愿倾尽我的后半生,能够重现当年药王谷的十分之一二,赎我罪孽万分之三四。”
“那就愿陈姑娘,”江尽棠顿了顿,说:“所行之事,终有善果。”
陈裳眼睛里有了水光,她擦去眼泪,道:“江尽棠,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宣慎心狠手辣,却还是把我留给你的原因了。”
“人间很好,你应得见天光。”
她抬起眼睛看着江尽棠,道:“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隔了十年光阴迢迢而来,可是当日透骨香的绝望,如今江尽棠再想起,已经没有什么触动了,于是他笑了笑:“我原谅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