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叹他龙驹英才。
可又有谁知道,顾赫炎不过是想再一次得到父亲的肯定。
如今,物是人非,顾缪走了六年,音容渐渐模糊。
而顾赫炎,或许再也无法挽弓了。
顾赫炎正发怔之际,有人推开厢房门,走了进来。
正是慕之明。
他养病数日,身上的伤口已不渗血,而他腿脚又没有伤痛,所以偶尔下榻走动并无大碍。
先前慕博仁唤他去偏厅想灯谜,供上元节酒宴用,适才回屋。
慕之明见顾赫炎坐在桌旁,几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笑问道:“怎么坐这发呆?在想何事?”
顾赫炎摇头:“没什么。”
慕之明瞧了他片刻,忽而伸手,捧住顾赫炎的脸颊:“发生何事了?怎么这般沮丧?”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顾赫炎:“……”
慕之明想了想,急道:“我方才遇见夏大夫了,他也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难道是你身上的伤……”
顾赫炎说:“无大碍。”
慕之明怀疑:“当真?”
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看着顾赫炎,知他定有事隐瞒,只是顾赫炎不愿说自有他的道理,于是慕之明换了个话头:“等下花厅前的戏台班子就会搭起来,你有没有想听的戏?”
顾赫炎:“听戏?”
慕之明:“是啊,今日上元节,无宵禁,各处都会很热闹,你往年都是怎么过节的?”
顾赫炎:“……我……不过节。”
慕之明倒吸一口凉气:“什,什么?不,不过?怎么可能,虽说你常居边疆,但年少时,肯定逛过庙会,赏过花灯,瞧过舞狮吧?”
顾赫炎:“没有,父亲常年不在府邸,无人陪我。”
慕之明静了片刻,忽而握住顾赫炎的手,他坚定无比地说:“今年,我陪你过,不,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过。”
顾赫炎有想过慕府过节会很热闹。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热闹。
先不谈宴席上的觥筹交错,对酒吟诗。
入了夜,偌大府邸竟然灯火通明,处处张灯挂彩,锣鼓喧天,精致的花灯下还挂着写有灯谜的花笺,无论是宾客还是奴仆,只要能猜中谜底,就可去找管事的讨赏银和美酒。
用过佳肴,吃过元宵,戏台开唱,慕之明却无心听戏,拉着顾赫炎至他们厢房前,指着鱼灯下挂着的花笺,让他猜谜底。
顾赫炎取下花笺,想了片刻,答道:“花好月圆。”
慕之明笑道:“不愧是我的夫君。”
顾赫炎:“……”
他还没从那声‘夫君’中回过神来,被慕之明笑嘻嘻地揽住脖子吻住。
吻毕,慕之明说:“这是我的奖励,走,我领你拿赏银去。”
说着,慕之明带顾赫炎往花厅暖阁去,穿回廊时遇见一个侍从对着一张花笺苦思冥想,慕之明于是提醒了一句,见那侍从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便笑逐颜开。
慕博仁和龚氏正在暖阁二楼看楼下的戏,见小辈来行礼,皆欢喜。
龚氏抓了瓜果蜜饯给两人,唤两人坐下:“身上都有伤呢,就别乱跑乱跳啦。”
慕之明一迭声答应,将花笺双手递给慕博仁。
慕博仁瞧了一眼:“离朱,这可是你出的灯谜,哪有自己出题自己猜的道理。”
“父亲,不是孩儿猜的,是赫炎猜中了。”慕之明笑道。
“噢。”慕博仁摸摸髯须,看向顾赫炎。
顾赫炎礼貌作揖。
“好好好。”慕博仁连连点头,“若是给你赏银,只道我待你与宾客无异,不如你说说自己想要什么,能给的,我一定给你。”
顾赫炎默默看了慕之明一眼。
慕之明与他对视,笑出声:“莫要看我。”
顾赫炎悻悻收回目光。
慕之明又道:“我早就是你的了,要些别的。”
顾赫炎:“……”
慕博仁瞪了说笑的慕之明一眼。
咋不知害臊的!
龚氏掩唇笑了笑。
顾赫炎于是又朝慕博仁行礼:“多谢燕国公,我此生已别无所求。”
慕博仁扶额:“咳咳,行了行了……”
龚氏笑道:“你俩上街玩儿去吧,注意身上的伤,别磕着碰着,早些回。”
慕之明便笑着拽顾赫炎走了,走出暖阁时,顾赫炎瞧见一名宾客手里提着花灯,想起那年自己藏进木箱的凤凰花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盯着谁看呢?”慕之明凑他眼前问,“如此出神。”
顾赫炎回过神来:“花灯。”
慕之明:“花灯怎么了?”
顾赫炎:“没怎么,只是想到七夕,似乎也有提花灯的传统。”
慕之明:“确实都是点灯的日子,赫炎,跟我来。”说着,慕之明牵起顾赫炎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笑着带他往府外走去。
慕府已经很热闹了,没想到这街上更热闹,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繁华喧嚣。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青衣覆手,姑娘点灯,孩童嬉闹,老叟赏月。
街头至街尾,花市灯如昼,有踩高跷的,舞狮的,耍坛子,敲花钹的,鸣鼓聒天,燎炬照地。
顾赫炎从未见过如此盛景,沿路过去,不由地看呆了。
“将军。”
正此时,顾赫炎听见慕之明唤自己。
顾赫炎转头看去,玉壶光转、火树银花晃在慕之明眸里,他笑意明朗坦荡,让花天锦地黯然失色,也让顾赫炎失神。
慕之明笑着对他说。
“你瞧,这就是你守护着的大晋,万里太平,盛世安康。”
第140章 伸进去就不出来
上元夜,京兆府。
裴寒瑭手拿京城羊皮地图,展开举在一众京兆侍卫面前:“你,你,巡这条街,你,你,这条……”
说着将地图递给身旁的闻鹤音看,点了点西街:“你和我巡这。”
闻鹤音暴躁怒吼:“我又不是京兆府的人!”
裴寒瑭微微笑:“小东西,你要的俸禄,我可是一文不少地给你了啊。”
闻鹤音心虚,不说话了。
裴寒瑭看向大家:“兄弟们,上元夜无宵禁,各处都人挤人,定有浑水摸鱼使坏者,大家都把眼睛擦亮些,耳朵竖起来,遇见闹事的直接抓,辛苦了啊。”
大家哀嚎:“真~的~很~辛~苦~”
裴寒瑭:“都找抽呢?赶紧巡街去。”
大家嘻哈哈地散了。
“小东西,我俩走吧。”裴寒瑭看向闻鹤音,笑着拿拇指一指门口。
闻鹤音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旁,往街上去了。
街道上人山人海,灯花如星雨,裴寒瑭在市井街巷逛了一圈,见一切太平祥和,满意地连连点头,而后一转身,发现闻鹤音瘪着个嘴。
裴寒瑭忍不住伸手捏捏闻鹤音的脸颊:“小东西,良辰美景,别苦着个脸啊。”
闻鹤音挥开他的手:“别掐我。”
裴寒瑭抱臂:“我瞧侯爷也掐啊,怎么他能掐,我掐不得?”
闻鹤音:“废话。”
裴寒瑭:“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开心了啊。”
闻鹤音:“谁管你啊。”说罢,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裴寒瑭追上他,揽住闻鹤音肩膀,不正经地嘻嘻笑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巡这条街吗?”
闻鹤音:“不知道。”
裴寒瑭神秘兮兮地说:“你在这等我一会。”说罢松开人肩膀,不一会就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闻鹤音:“我不等!喂,去哪啊?还巡不巡街了?早些巡完我要回去和少爷一起吃元宵了!”
他嘴上说着不等,见裴寒瑭走了,当即立定,寸步不移。
一刻钟后裴寒瑭回来,右手背在身后。
闻鹤音问他:“跑哪去了?”
裴寒瑭笑道:“你猜。”
“不猜。”闻鹤音扭头要走。
“慢着,慢着。”裴寒瑭连忙拦住闻鹤音,笑着将右手从身后拿出,举在闻鹤音眼前。
他手里拿着一张用油纸包好的火炉烧饼。
正是闻鹤音最喜欢吃的西街巷口那家烤的。
裴寒瑭笑得不知收敛,目光得意洋洋,好似在说: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要拉你巡这条街了吧?
烧饼怼在眼前,闻鹤音先是一愣,随后别别扭扭地接过火炉烧饼,嘟囔道:“谢谢。”
“快吃吧,我可是在那炉子前挤了好一会才买到的。”裴寒瑭笑道。
闻鹤音点点头,心满意足地啃着饼,和裴寒瑭继续巡街。
裴寒瑭瞧他大口咬饼的模样,嘴闲不住了,拿手肘戳戳闻鹤音,笑问:“我对你好不好?”
闻鹤音虽对裴寒瑭凶巴巴的,但其性子是坦率的,这也是他曾主动吻裴寒瑭的原因,他吃着饼,含含糊糊地说:“是挺好的。”
裴寒瑭称心遂意地点点头,没过一会,又问:“那我和慕侯爷,谁对你更好?”
闻鹤音咽下最后一口饼,抬头忽然瞧见什么,喊道:“少爷!”
裴寒瑭:“……”他恨得直咬牙,“要不是我打不过顾煜熠……”
“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呢!我瞧见我家少爷了。”闻鹤音拉起裴寒瑭的手,拽着他小跑往前去。
裴寒瑭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停下脚步,抬头一看,见顾赫炎和慕之明正在站在京河的白石拱桥上赏河灯,两人手里各拿着一串糖葫芦,显得格外童趣。
闻鹤音:“少爷!”
慕之明:“阿音!”
闻鹤音:“你怎么出府了,身上的伤不是挺严重的吗?”
慕之明笑道:“天天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啊,上元节如此盛景,怎能不出来看看?放心吧,我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不会碰到伤口的。”
两人兴高采烈地寒暄着,另一边,裴寒瑭看看顾赫炎,又看看他手里的糖葫芦,挑着眉说:“好家伙,还挺合适啊。”
顾赫炎:“……”
裴寒瑭目光紧接着落在顾赫炎缠着纱布的右臂上:“你的伤势如何了?”
顾赫炎:“无大碍。”
裴寒瑭:“那就好。”
慕之明将手里一口未动的糖葫芦递给闻鹤音:“在和裴大人巡街?这个你拿去吃吧。”
“嗯。”闻鹤音点点头,接过糖葫芦,“谢谢少爷。”
四人一起从石桥上走到河边,慕之明和顾赫炎身上皆有伤,不打算继续闲逛,告辞离去。
闻鹤音挥手目送,忽然感到自己拿糖葫芦的手腕被人握住抬起。
裴寒瑭没皮没脸地咬下一颗冰糖山楂果。
闻鹤音怒道:“你不会自己去买一根吗!”
裴寒瑭笑道:“不要,你拿着的比较甜。”
元宵过后,是惊蛰日,万物苏醒,春雷始鸣。
有大夫的妙手回春,又有府里悉心照料,慕之明和顾赫炎的伤逐渐愈合,再无大碍。
这天午时,白日清光,雀鸣啾啾,顾赫炎在庭院里练剑。
他左手持三尺薄剑,利落地挽出剑华,身前旋转至身后,快到只见残影,再掷于空中,右手稳稳接住。
顾赫炎收剑,轻吐出口气,曲臂将剑背放在手肘弯处,夹紧后慢慢抽出,以衣服拭剑,随后望向放在树下的长弓。
他犹豫片刻,放下剑上前拿起长弓,慢慢拉弓如满月,随后身形定住,箭指前方金丸树的树干。
顾赫炎正要松手时,忽然觉得右手微疼无力,就因这片刻,箭飞出去,斜斜落地,未中树干。
顾赫炎蹙眉,低头看向右手,五指合拢,攥着的全是不甘心。
“赫炎。”一声呼唤传来,顾赫炎抬头望去。
慕之明穿过回廊,走到庭院,朝他笑:“在这练箭?”
“嗯。”顾赫炎点点头。
慕之明拉起衣袖,替他拭了拭额头和鬓边:“右手不是昨日才拆木板吗?别练得太辛苦。”
顾赫炎:“好。”
慕之明道:“我要离府一趟。”
顾赫炎:“去哪?”
慕之明:“贤王府邸,济安说他有事拿不定主意,让我给他谋划谋划。”
顾赫炎:“早些回。”
“嗯。”慕之明弯眸亲他,随后离去。
顾赫炎目送他离开,继续练弓。
不多时,一名小厮小跑过来:“顾公子,宫里来了人,寻你。”
“寻我?”顾赫炎疑惑。
小厮:“是呢,好像是来请您入宫的。”
顾赫炎点点头,跟小厮于偏厅见到宦官,得知是皇上召他入宫,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妥当,同宦者入宫。
他于宣政殿见到了皇上。
近来世事纷杂,皇上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鬓边添了许多白发,但他坐在金椅上,平静地望着人时,赫赫君威不减半分。
顾赫炎跪地行礼:“见过皇上。”
皇上竟没有立刻唤顾赫炎起身,他以审视的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顾赫炎,半晌才缓缓开口:“四年前,你当真领兵去了西南边陲?”
顾赫炎心一紧,但没有任何辩解,只道:“是。”
皇上问:“当年西南被诏国围攻,蜀郡王只向岭南、淮南、荆州三地求援,你为何要主动派兵支援?”
顾赫炎:“大晋边疆有难,身为臣子,怎能袖手旁观,视若无睹。”
皇上沉默下来,他不言不语更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半晌,皇上抬抬手,说:“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