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看他片刻,起身道:“朕去趟无名观。”
这么多年,祁淮一直温润如君子,可皇帝从来不敢完全相信祁家后人甘于平凡,这次的事,哪里都看似很合理、凑巧,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必须去亲眼一观。
程渠心中“嘿嘿”笑,面上倒是憨厚与慌张。
祁知年醒来,多年的习惯并未因为这局促的一个多月有所改变,他没有着急睁开眼睛,而是又往被子中埋了埋,下意识地想要打个哈欠,再伸个舒舒服服的懒觉。
“唉,淮儿,委屈你了,朕回宫就把他们俩叫来细细审问!”
耳边突然传来这么一句话,祁知年还有些蒙的脑袋立即清醒,这,怎么好像是陛下的声音,他说什么,“淮儿”?
等等——
祁知年伸手往脸上摸了摸,果然不是错觉,他的嘴巴被帕子给蒙住了,发不出声儿,只留鼻子在外呼吸。
祁知年慌忙睁开眼,眼前竟是一片黯淡。
他,这是在哪里?
他四下里看去,只觉身下被褥柔软,又试着动了动,似乎也并不拥挤?
四肢更是自由。
他不是在床上睡觉吗?怎会到了这种地方?
“我倒没有什么好委屈,受点皮肉伤罢了,养养总能好,只是舅舅,这次的事,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淮儿有话直讲,你向来敏锐。”
“这局做得太过完美,三年不曾回京的我,一回来便被人建议去临牧,我避开后,又被人刺杀,而刺杀我的人自称是广延伯派来的,稍一审问,他竟又说他们其实是太子派来的,再严厉审问,又变成是二皇子与广延伯联手,叫他们陷害太子。
“舅舅,此人明显是深知我们每个人的性子,包括您的,这一环套一环,便是叫人云里雾里,想相信,又不敢完全相信,若是不相信吧,又觉得恐慌。此人手段,实在是高明。”
“……依你所见,此事到底是不是你的两位表哥所为?”
“舅舅,二位表哥目前皆已入朝观政,正是体力、精力最充沛的时候,据说办差也办得很不错,朝中人人夸奖的,他们身为皇子,难道就不想更进一步?”
“……”
“舅舅,这就是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不错,纵观历史,多少朝代,皇室父子皆是如此互相提防。但是他们这次错了,他们不知,我能不知?舅舅能不知?
“少时我与两位表哥在宫中,还是舅舅亲自为我们开蒙,为人处世,都是舅舅亲自教的我们。比之这些小人,舅舅能不信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儿子?
“舅舅亲手教出来的人,能使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可笑计谋?”
“你的意思,不是他们俩所为?”
“当然不是!我恐怕这背后之人是故意挑拨两位表哥与舅舅的关系!再从中谋利!”
“背后之人,你认为,可能是谁?”
“舅舅,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已远离纷扰十多年,连朝中官员都认不全。不瞒舅舅,起初他们招供说是太子所为,我是颇有些失望、伤心的,后又听他们提到二皇子,我才想明白,这绝对是阴谋。”
“朕也以为不会是你的两位表哥。只是此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算了!舅舅可派人背后细细打探,既然他们从大表哥、二表哥入手,想必这小人就潜伏于他们身边,舅舅可从此处入手,更多的,我便不知了。
“到底还是委屈了你。”
“我受委屈也不是一天两天,可是与之相比,不落入敌人的陷阱才是最为要紧。我受的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什么。”
祁知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听着这段对话,心直跳。
两人似乎都在沉默,片刻之后,陛下又叹口气:“淮儿,你就没想过离开道观,你母亲一直思念你,姜七娘的事,朕也有所闻,你也该回京娶妻生子了,否则朕又如何对得起母后与你父亲?舅舅一定给你娶个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这么多年,多亏舅舅替我遮掩,我才能在此处宁静清修。我早已习惯山间生活,只是——唉,待我养好伤再说吧。”
“这是朕来时带的药,你好好用。这次的事,你放心,舅舅一定会为你做主!”
“那就还请舅舅记住我的话,史上多少皇室父子本是好的,却受人挑唆,好的也变成不好,最后皇室大乱。舅舅是难得一见的明君,更不该被此等阴谋蒙蔽眼与心。”
“朕知道。”
接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祁知年差点以为他们都已离开时,皇帝的声音再度响起:“朕先回宫,你养好伤便早些回京来吧,舅舅身边还真缺个你,便是不入朝堂,常进宫陪朕说话也是好的。”
祁淮不在意道:“再说吧。”
皇帝苦笑:“你啊你。”
“舅舅,我送你。”
“你就盼着朕早点走,不想被说教,你这孩子——”
合着脚步声,两人的说话声音渐渐远去。
祁知年依旧躺在那里不敢动。
直到半个时辰过去,头顶有东西在移动,他的眼前忽然变亮,他反而不适应,在他慌忙闭眼前,已经有双手伸来捂住他的双眼,手掌微凉。
祁淮的声音却很暖:“醒了?”
祁知年先是僵住,后来身体又渐渐放松。
待他渐渐缓过来,祁淮也恰好移开手掌,祁淮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他起来,祁知年却是猛地坐起身,在祁淮都没反应过来时,他扑上去,双臂环住祁淮的脖颈搂住,似是想要安慰他。
祁淮微讶,祁知年已经闷声道:“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快乐?”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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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快乐
祁知年后来意识到,他躺着的地方是床板内夹层。
躲在床板夹层中,祁知年听到的那些话,或许有些他还不能听懂,但还是那句话,他到底是生在公侯之家,从小接受的教育与资源,都非常人能比。
他知道,祁淮有秘密,否则不必在山里当道士。
他也猜测,有人想要害祁淮,否则祁淮不会去学武,还瞒着所有人。
但这些其实都是正常的,祁淮这样的身份,若是不引人忌惮才是奇怪。
他却没有想到那个想要害祁淮的人,是皇帝!
祁淮竟然当道士当了十几年!原来所谓的纵情山水都是假的!
他更没想到皇帝一直知道祁淮在山上当道士,还帮祁淮瞒住长公主,方才的对话中,祁淮浑然又是另一个人,喜爱山野,性子逍遥,说话颇为直接,更是对皇帝无话不谈,很是信任皇帝。
他与祁淮相识也没有很久,凭本能,他觉得这是祁淮虚假的那一面。
皇帝到底干了什么,才会使得祁淮这般?
此间原因,祁知年还不能参透,他只觉得很心痛。
这十六年里,他崇拜着、憧憬着祁淮,羡慕祁淮能在外走遍大好河山,却原来,都是假的!
祁淮这样的人,竟然会被困在此处!
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
祁知年心痛,又愤怒,凭什么?
若不是太后当年最终同意、拍板,又怎会抱回皇帝承嗣?先帝驾崩后,若不是长公主鼎力支持,说不得就是另一个大臣们极力支持的嗣子登上皇位,可以说,皇帝这一路全靠太后娘娘和长公主。
皇帝又凭什么这么对待祁淮!
祁知年双手握成小拳头,将祁淮抱得更紧,牙齿甚至在颤抖。
祁淮察觉到他的不对,却也很乐意他这般抱住自己,笑道:“这是,怕了?”
祁知年不说话,祁淮倒是自在道:“我想,你已知道我是谁。”
祁知年点头,即便他与祁淮没有那层的关系,只要是京都人都不会不知道祁淮就是英国公这件事。
“别怕,我会护好你。”
祁淮说得很是真心实意,既决定将小家伙放在自己羽翼之下,自会护他周全。
祁淮安抚地拍拍祁知年的后背,祁知年的情绪也在慢慢抚平,他想他知道为何这间卧房会打造成如此,恐怕这也是皇帝来道观时,祁淮见他的地方。
他倒是暗地里松了口气,起码祁淮从来没有真的轻信皇帝,也在提防他。
但很快,他又变得不解,那为何,祁淮会让他知道这些?
“起来吧,用早膳。”祁淮想拉他起来,祁知年却还是抱住他的脖颈,祁淮低眼看他,“怎么?”
祁知年低声问:“他,是皇帝,你为何会让我听到这些。”
祁淮却是愉悦地笑了声,祁知年仰头看他,更是不解。
为什么?
因为祁淮已经完全将祁知年当做自己所有,往后祁知年的所作所为将会全部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是他的人,知道他的事,又如何。
祁知年的命运已经与他捆绑起来。
将来若是大仇得报,他离开时,也会放祁知年一条自由之路。
若是失败了,祁知年也就只能陪他一起没入黑暗。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很愿意在祁知年面前装作好人。
面对小家伙的不解,祁淮笑着问:“你会说出去?”
祁知年愣了愣,立即摇头:“当然不会!”
祁淮缓缓笑,一脸“那不就结了”的意思。
祁知年心中万分震惊,祁淮真的已经对他如此信任了吗?他又是何德何能!
他双手的拳头总算是松开,继而揪住祁淮的衣服,急切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我还能帮你的忙!如果有我能做的!你尽管使唤我!我,我——”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他又沮丧起来,觉得自己好无用。
祁淮却是笑得主动抱住他,再将下巴放到他的肩膀处,声音低沉醇厚:“好啊。”
祁知年激动起来,小拳头再握紧,发誓一样道:“我,虽然我很多都不会!但我会努力!我会努力让你快乐起来!”
这么多年,祁淮活得如此辛苦,从未快乐过吧?
他会努力的!
祁淮却是再笑,缓缓道:“只要你在,我就会快乐。”
“……”祁知年兴奋非常,呼吸甚至有些急促,更多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他再次发誓,“我一定会努力!”
待到祁知年梳洗完毕,想要与祁淮一同用早膳时,才得知祁淮在见程渠,似乎是有什么要事。
祁知年的热情这才稍微退却。
边吃早膳,他边想,自己怎么才能让祁淮更快乐一点呢?而且,不过几个月,他应该也会离开京都的。转而又想,哪怕就剩一天会被发现真实身份,会被厌弃,他也会努力!
他不能辜负祁淮的信任!
既然祁淮说,只要他在就会快乐,那他就多陪陪祁淮!
那头,皇帝自无名观离开,一路不言不语。
跟随他的太监、侍卫早已习惯,他们这位陛下疑心病极重,便是跟随多年,都难取他信任,无论何事,他都宁愿憋闷在心中。
皇帝是便装而来,坐了辆很普通的马车,下山时就跟普通老百姓一样,倒也不显。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走的也是最寻常的这条山路,人很多,车外倒是熙攘不绝,很热闹。
他的思绪早已飘远。
祁淮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这次的事绝不简单。
他自认皇子们绝无反心,甚至有可能是祁淮存心在挑拨,可皇子们万一真有此心?他年岁渐长,皇子们逐渐成年,太子的嫡子都已快二十岁,能看他顺眼?
简直笑话!
他少时还没有被抱进宫里养时,他的生身父亲不过是个郡王,他都恨不得父亲与世子大哥早死。
皇帝叫来暗卫,去打听那几个小喽啰的真实身份,他才不信会有这么巧的事!
没准就是祁淮搞的鬼!
暗卫们去得快,消息也好打听,那几个小喽啰,确实是广延伯家的人!
听到这里,皇帝心凉了,祁淮便是再有本事,也不能做出这样刚好的局来。
只是他也不能轻易大惊小怪,此事还得观察,敢不服他的人,还不是都死了,又有何惧?
得知皇帝果然派人去调查那几个小喽啰,祁淮倒是一样沉静,他喝了口茶,对程渠道:“他此时正是疑神疑鬼时,过些日子,把上回静平郡主与人打架那事儿拿出来说道说道,给太子添添火。”
程渠嬉笑:“您放心,那几个人证我们都好好盯着呢,说来,这次还多亏那位小郎君,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巧的事。”
提到祁知年,祁淮面上也浮出笑意。
程渠索性又道:“这位小郎君可真是个小福星,上回若不是陪他去逛灯市,我们又怎会遇到静平郡主?”
祁淮的笑意竟然还能更甚。
程渠心道:乖乖,这可真是不得了!
其实祁淮并非那种轻易被人吹捧之人,他清醒自知,却没想到夸起那位小郎君来,他倒是这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