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他也疼得直吸冷气,躺在冰冷的雪地,看着渐渐变黑的天空,想到这些天来的遭遇,鼻子渐酸,眼角也湿了。
可这件事本就怪不得任何人,深究起来是娘亲与他的错,长公主他们才是受害者。
他已经享了十六年的福,他自小读圣贤书,他是男子汉,眼下如果这样的境遇就能打倒他,往后他又如何保护娘亲与范嬷嬷?
他伸手用力擦擦眼角,再连连深呼吸,一鼓作气地又爬了起来,动动手脚,没有伤到根本,但是原本就打着补丁的棉袍这下是彻底破了,多出好几个洞,棉絮都在往外飘。
祁知年掏出怀中捂着一直没舍得吃的包子,吃了一个,身上有了些劲,他又扒了雪吃几口润润嗓,掖紧衣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山上走,他如今已知道自己确实走错了路,但已经走到这里,所幸那座塔也越来越近,总归是能走到的,无非是再多绕点路,总好过回头重来。
这么闷头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天都黑了,月亮挂上枝头,他终于闻到风送来的腊梅花香。
他心中狂喜,恐怕很快就要到了!
却也有忐忑,不知道此时到来,那些道长是否还愿意帮助他?
好在腊梅幽香愈近,多少安抚了他的心情,他最喜欢腊梅香,他自己就是冬日里出生的,出生的那天,正是府里腊梅遍开的时候。
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便是清音居的腊梅香。
循着腊梅香,他走得更快,香味越来越浓时,他忽地听到一声低低的鸣叫,他愣住,脚步顿下,扭头往右侧的林中看去,这下又没了动静。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再走几步,那鸣叫声再度传来。
这声音听着像是……像是鹿鸣声。
是大雪困住林中的野鹿了?
祁知年小心地踩着脚下的雪,往林中移去,似是察觉到有人过来,那鹿反而叫得更欢,顺着鹿鸣声,祁知年走了二十来步,借着月光看到不远处卧在雪地里的一只梅花鹿。
“还真的是鹿!”祁知年念叨了声,走上前,那只鹿竟然不怕人,小脑袋甚至拱着想要靠近他。
祁知年很喜欢鹿,长公主府的花园里也养了几头鹿,每回去那里,他都会去看鹿,还要亲手喂食,这会儿他的面上不由露出笑容,伸手上前,小鹿用小角拱了拱他的手,却是始终没有起身。
“你可是受伤了?”祁知年说着便蹲下身仔细看,果然,月光下的雪地里有一滩血。
祁知年“嘶”了声,心疼地再摸摸它的脑袋:“可是很疼?”
“哟~~”
祁知年回头看已是很近的塔尖尖,嘀咕道:“我带你到山上的道观去吧,道长们都很心善,一定会治好你。”
说着,祁知年就抱它起来,好在这只鹿还小,他还抱得动。
小鹿很乖,乖乖窝在祁知年的怀中并不出声,祁知年走上一条岔道时,它才叫了声,小脑袋往另一个方向拱去,祁知年顺着那个方向走几步,是片很茂密的林子。
“这里明明没有路呀。”祁知年小声喃喃,还想返回。
小鹿使劲儿地用头顶小角拱他,祁知年只好象征性地往林子里走了几步,却发现这里的腊梅香更是浓郁,据说道观就在梅林最深处,祁知年心中一喜,难道这只小鹿认得路?
他急急穿过林子,刚从繁茂的林子里探出脑袋,就被眼前的场景给震住。
清凌凌的月光下,雪白白的地面上,是望也望不到头的腊梅!
雪光月光交织,嫩黄的梅花小巧又可爱,开得极为热闹,香味沁人心脾,瞬时,祁知年便觉得一路走来的疲惫都已不见,想必这里就是传闻中的香雪海了!
祁知年欣喜非常,刚要抬脚出去,穿过这片梅树林,应该就是道观了!
他也确实看到那座已经非常非常近还变得很大的塔。
“唰——”
却在这时,就在他眼前,忽然下起一场梅花雨,好几树的梅花蓦地纷纷洒落,被风一吹,和着雪花飘扬,美似仙境,直到再出现一道银光,又是满树的梅花被风摇起,祁知年才发现那银光是剑光!
有人在这里使剑!
祁知年应该害怕才是,毕竟他手无缚鸡之力,这里却有个仅靠剑就能将枝头的梅花一丝不差地砍落而不伤及梅树分毫的人在,祁知年亲眼所见,那剑凭空飞来,没有一点偏差,直直将每朵梅花自枝头刚好砍落,还能将其高高扬起。
他从未见过这样俊的剑术。
从前到底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长公主进宫参加宴会,有时会带上他,宫中偶尔也会比武助兴,上场的都是朝中一等一的高手,没一个能将剑术使成这样。
祁知年的脚好似被雪黏住,再也动不得。
剑光再现,又有几树的梅花飘扬,砍落梅花后,长剑顺力后旋,有只手臂出现在祁知年的视野中,祁知年瞪大双眼,有道白色身影飞旋着步入梅花雨中,他伸手接住剑,手上挽了个剑花,疾步朝身边另一株梅花刺去。
“唰——”
他亲手又将一树梅花砍落,梅花花瓣高高扬起,他将剑收回,背在身后,不少花瓣都静静落到那人的黑发间。
祁知年咽了咽口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道身影,好希望那人能再动几下,他还想看。
偏在这时,他怀中的鹿欢喜地叫了声。
那人立即回眸往他看来。
祁知年吓得待在原地不敢动,那人背对月光,看不清其脸,祁知年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如鹰一般凝在身上,祁知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动弹不得。
雪越来越大了,祁知年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也越发冰冷。
那人的手动了动,剑光又是一闪。
祁知年嗫嚅着,躲在松树下,小声道:“对,对不起,道,道长哥哥——”
祁淮长眉一挑。
道长哥哥?
原打算直接一剑飞出去,结束此人小命,世上能看到他出手的人,除了许言和师父,已经全死了。
听得这声音,他倒是觉得有趣起来,头一回有人这般称呼他。
毕竟除了宫里的那一位与许言师兄,就连母亲也不知道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成日里不着家,纵情山水的英国公,会在这座道观里待着。
听声音,此人还很年轻,是个少年,或是更小。
听呼吸,更是完全不曾学过功夫。
看他藏在那松树下,实在是看得不太清楚,祁淮往前三步,那少年却吓得也要往后退,祁淮眼睛微眯,懒懒开口:“站住。”
祁知年没有想到,道长哥哥的声音比雪还要冷,他站住不敢动了。
祁淮手上的剑随意地动了动,剑光落到雪面,还反射到祁知年的面上,刹那间的光芒中,他看到祁知年那双眼睛,鹿一般,仓皇却又耀眼、明亮。
“出来。”祁淮吩咐。
“……”祁知年不敢出去。
“不出来就死。”
“……”祁知年的牙齿有些打颤,努力地往前走几步,却还是躲在松树下不肯彻底出来,不过月光下到底是露出几分小脸来。
祁淮也因此看到了他的脸。
第08章 再见
祁知年在过去十六年的人生中,看到的尽是世间最美好的人或事,这半个月来,他尝尽世态炎凉与各种苦难,心理已是强大不少。
但这是头一回,他发现自己离死亡是那么近。
同样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更害怕,毕竟面前这位道长话冷眼神冷,手中的剑更冷,便是真的将他在这里杀了,抛尸山中,谁也不知道。
他若是死了,娘亲与范嬷嬷该如何是好?
他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连当面与英国公道歉的机会也没有了?
是的,尽管他知道待得娘亲身子好起来,他们就会离开京都,他还是幻想能够见到祁淮一面,这是他自小最大且唯一的期盼。
只不过小时候是为了成为英国公的骄傲,此时只是为了代母表达歉意。
一时间,祁知年脑中似乎想了很多,可他看着那雪地上背光的高大身影,却并没有多么害怕,他甚至好想看清楚这位道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夜太深,月光有限,于是他下意识地将眼睛瞪得更大些。
可惜,还是什么也瞧不见。
祁淮常年练武,眼力极好,尽管祁知年还躲在树下,因为近了这么几步,倒是将少年的面容看了个七成,很出乎意料,这竟是位极其漂亮的少年,祁淮出身高门,漂亮的人看过不少,即便如此,这少年也能排到前头,这还是在只能瞧见七成的情况下。
他倒是难得好奇,这样一个少年为何会在此处。
他打量时,背在身后的剑挥至身前,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练剑时手中便总也停不下来,他的手执剑,缓缓比划,行云流水,甚是好看。
于是剑光便不时闪动,祁知年怀中的小鹿再度叫出声,祁知年也终于是回过神,不再着迷地看着这位道长,待到看清那晃动的剑光,总算是知道怕了。
总不能真的被抛尸山中啊……
他再咽了咽口水,紧紧挨在树上,轻声道:“道,道长哥哥,对不起,我并非故意打扰你练剑,我,我是捡到这只小鹿,它受伤了,它似乎就生活在这片林子里,是它引我到此处,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说完,祁知年后退一步,因为手中抱着小鹿无法行揖礼,他微微鞠躬。
立起身子后,他扭头就跑。
刚跑了两步,他又不觉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月光下,道长哥哥站在原地,身影高大挺拔,满山的月光似乎都汇至他身上,飘然似仙,祁知年差点又要看痴了。
剑光再闪,长剑忽然直指他。
虽然少年很漂亮,举止优雅有礼,与他的狼狈模样、打扮极为不符,祁淮难得的起了一丝好奇心。
却也不过如此。
哪怕少年应当并没有看到他的脸,只要看到他出手的人,必须死。
他拎着剑上前,祁知年却傻乎乎呆站在原地,他走至一片阴影中,祁知年还是一动不动。
估计是吓傻了,祁淮“好心”提醒:“别怕。”
死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没什么好怕的。
祁知年却是惊醒,脸忽然变得滚烫,他立即低头,低声辩解:“我,我不怕,对,对不起,我不该看你看得发了呆,不,不——我,我只是,道长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啊,所以我才看的有些久……呃,不对,不对!我其实都没有看到你的脸……其实我是想问,道长哥哥,您是人吗?还是您是神仙啊?不对……”
“……”祁淮刚要举起的剑又放下。
越说越不对,祁知年又羞又怒,心中唾弃自己,怎么连“神仙”这种话都出来了?!
枉他读了多年圣贤书!
他再度鞠躬,撒腿就跑。
跑了几步,慌慌张张地竟又再回头鞠躬,立起身子后,他不管不顾地正要继续跑,却又踩到地上的石子,几个趔趄差点扎进雪地里,他怀中的小鹿试图往地上跳,他又赶紧将小鹿抓回来,再也不敢回头、不敢出声,闷头大步跑远,直到彻底跑出林子外。
祁淮伸出手缓慢摩挲下巴,喃喃:“我长得真好看?”
少年的脚步声还在附近,只要追出去,顷刻间就能杀死他。
见过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亲人之外,当面胆敢夸他好看的人,其实也都死了。
听着少年慌乱的脚步声,辨着他离去的方向,祁淮手中的剑挥出去,身边的一株松树顷刻间便断了、倒了,树木落在雪面上。
祁淮收回剑,伸手接住飘扬的雪花,扯了扯嘴角,转身复又回到梅林中。
哪里知道自己刚从阎王那里捡回来一条小命的祁知年,直跑出去有小半里地,才敢停下脚步。
他喘着气,浑身脱力,就差直接躺到。
怀中小鹿很不满地直叫,祁知年伸手轻轻拍它的脑袋:“都怪你。”
“哟~~~”
祁知年这才敢再回头往远处的梅林看去,却是什么也看不到了,看了有几息的功夫,祁知年倒又静静地笑开,不知为何,方才那片刻,似乎是这些天来他最轻松、快活的时候了。
只是好可惜,他到底没有看清楚那位道长哥哥的相貌。
其实那真的是位神仙吧?
否则这个时候,山中怎会出现这样一个好看到甚至不像是人的人呢?
这样的人必不可能是山鬼啊,那就肯定是神仙了!
祁知年越想,越觉得像。
他走上另一条路,还想着自己回去要偷偷把这段奇遇记下来,再作一幅画,把那位道长哥哥的样子也画下来!
这么想着,越来越陡的山路倒是走得愈发顺畅。
又行了一刻钟的路,祁知年终于看到道观的大门,天黑了,此时大门紧闭,他却不觉沮丧,看着门上悬挂的“无名”二字,差点喜极而泣,他小跑上前,伸手去叩门。
有个道士开了门,只看祁知年穿得破破烂烂,知他目的,便道:“今日已晚,求粮、求药的明日再来罢!”说着就要关门。
祁知年赶紧将身子插进去,急切道:“道长,我娘亲急需用药,我,我走了一天的路才走到山上,我——”
“我也没法子啊,这是咱们道观的规矩,明天再来吧!”道士还是要关门。
祁知年知道这是规矩,更是责怪自己没本事,这么晚才找到地方,可是他既然来了,又怎能无功而返?他好说歹说,道士也不听他的,将他推出去,“嘭”的一声,道观的大门倒是又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