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让你来的?”太子声音一如往日的温润清朗,与寻常聊天一般无二。
那人微微昂首,淡声道:“谢惟。”
???
这天,就这么聊死了。
谢恒眉眼间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一时竟接不下去。
既没事成也没被擒,随口一问就把幕后之人供出来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端王不会哭吗?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那人微一颔首,继续淡声道:“只要这里的人都死了,谁也不会知道。”
谢恒握着火铳的手越发用力,拢在袖中的指节隐隐发白。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七步之内,枪又快又准。
可齐朝火器发展程度一般,虽则他笼络了原书中谢之遥麾下的能工巧匠,又挪了不少东宫私库补贴天工坊,但前后左不过一年时光。
太短了,且两人隔的也实在太近。
谢恒头一次将这东西用在人身上便是与顶尖高手动招,心下半点把握也无,可眼前这人看起来,又实在不是威逼利诱就能拿下的货色。
他心头发狠,出手迅疾的将手中之物拿出,就要动手——
对面之人却比谢恒反应更快,手中长刀出鞘,却不见半点堂皇刚正,反倒是诡魅一般刺出,直扑对手。
那刀刃闪着雪亮的光,带出一缕耀眼的寒芒,目标直接的斩向目光所落!
“铛!”
那把势在必得的刀,被截下了。
一柄极为普通,剑身隐隐透出血色的长剑,架住了刀。
“是你?!”黑袍人并不再瞧太子,只定定地望着仿佛从天而降的修长身影,震惊出声。
持剑之人未露真容,脸上蒙了张相貌丑陋的人丨皮面具。然而,黑袍人并不需要看到他的脸,就能判断出来人的身份。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已经重新被侍卫护在中间的太子谢恒,冷声道:“谢惟叫我来时,曾说过你不会在太子身边,更不会出手。”
秦烨提着那把冷气森森的剑,眼底满是冰寒:“这话你该去问谢惟。他允了你什么,能让你这个南周仅存的大内高手千里走这一趟?”
那人没怎么犹豫,脸色平平的道:“南疆自令城以往,七城。”
秦烨冷笑:“你也信?”
那人仍是神色平平:“陛下信,我便信。”
“那看来没什么好聊的了,”秦烨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四肢健全安然无恙的太子,“不对,本来也没什么好聊的。”
他轻声道:“我出现在这里的事,不能为旁人所知。所以,只好劳烦你去死一死了。”
众人无声地退开很远,只听见刀剑相交的金戈之声,与眼前楼宇摇摇欲坠的哄塌声,空气中扬起的尘灰重又落地的时候,秦烨提着剑走了出来。
东宫的人都认识他,见着他一步步走近,也十分自觉的退了开去,秦烨放下那柄长剑,刚刚那股意气风发和挥斥方遒都仿佛消弭了,带着点解释意味的道:“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谢恒愣了一下,方才知道他说的是之前自己三令五申不许他跟来,以免被人发觉的事情。
他抿了抿唇,应了一声:“嗯。”
他适才受的刺激太过,虽然身上无伤,脚下却有些软,站着一阵阵的身体发虚,这模样被秦烨一眼看穿,伸手一带,将人抱了个满怀。
那怀抱带着满袖的龙涎香气,即便在刀光剑影间都让人无边安心。
可……院中还有旁人!
虽都是东宫信得过的心腹,可总也不能这样肆无忌惮!
谢恒有些沉溺于那抹安稳,却还是理智占着上风,皱着眉头刚要起身,就被他伸出一只手拿住了手腕,低声道:“我拿拿脉。”
那声音带着几分诱哄,又带着些真挚的关切,让人难以拒绝。
谢恒犹豫了一下,就不动了。
半晌,没摸出什么问题来的秦烨松了口气,这才有了心思去说别的。
“当日我在外边打奚城,听闻杨崇围了杜若园,严宣生带人护驾时,心里很是遗憾。”
“嗯?”谢恒已然放弃了挣扎,侧了侧身子全做旁人看不见自己,低低的反问了一声。
“这样好的英雄救美的机会,生生错过了,”秦烨眼底带着点笑,“如今可算补上了。”
他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却又不知足的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谢恒本不想问,但又没忍住问了出来。
秦烨眨了眨眼,语气迟疑的道:“这话本里英雄救美,都是危急关头神兵天降,最好那美人受了些伤,娇弱难行,不得不被英雄抱在怀里,然后瞬时有了肌肤之亲……这怎么到我这,必须得借着拿脉的由头才能抱着?”
他倒是想‘恰如其分’的出现,可一来舍不得太子受伤,二来与这样的顶尖高手对阵,差之分毫失之千里,他再是武功决绝顶天下无双,哪里就能把握的恰恰好好了?
谢恒瞪了他一眼,终于不再任由他抱着,勉强起身,对他笑了笑,眉眼间露出点揶揄轻快来。
“这话本里英雄救美,英雄也是俊美潇洒的少年郎,而不是像咱们秦公爷这样——”
“貌丑吓人。”
最后四字的音调拖得长长的,长到秦烨目送着太子走到一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年少时也是驰名棠京的美男子,虽说不如太子容颜绝色,更也不指着这张脸混饭吃,但也从来没觉着自己在这方面落了下乘。
这怎么就貌丑吓人了?
他有些郁闷的站起身来,手指无意识的在脸上抚了抚,如梦初醒一般醒过神来。
说了半天情话……人丨皮面具没摘!
也亏得太子在他怀里躺得下去!
第73章 别人的皇后vs自家的皇后
彼时原本一片嘈杂慌乱的妙乐府终于勉强在东宫侍卫的整饬下安静下来。
不多时有人来报:“殿下, 妙乐府中混入的一应刺客皆已伏诛,臣等无能,未能留下活口。”
如谢恒所料,若没有之前那个变数, 就端王手里这些所谓的底牌, 并不足以和东宫相抗衡。
他点了点头, 望着试图揭下自己脸上的那张人丨皮面具, 却又似乎想起些什么的秦烨, 出言道:“那人是谁?瞧着与你熟识。”
秦烨想起自己戴这张面具的初衷, 无比苦闷的放弃了显露出自己真容的打算, 声音闷闷的道:“南周皇帝的御前侍卫首领, 姓梁名初,武功修为还算不错。”
谢恒默然。
秦烨一向眼界极高,轻易不夸人。
他既夸了一句不错, 还是在自己极为擅长的武功一道上, 那么之前自己的感觉应当没错, 这个梁初, 当真极为危险。
“他死在此处,不妨事吗?”谢恒顿了顿,这才问道。
若是寻常死士,行刺太子无论成败,留得性命的可能性都太低,成本再高端王再穷, 也不可能算计到这点上去。
似梁初这样的南周高手, 就不一定了。
南周新君遣他来,原就只为了端王亲口所许下的那几座城池,想来并没打算搭上一个御前侍卫首领。
打趟短工而已, 若是秦烨不在,梁初杀了人之后立刻隐姓埋名遁走千里,是极为可能达成的。
就是不知道,此人与端王之间有无旁的约定?
秦烨摇头道:“此人性子孤僻些,时有非常之举,端王既然与之合作,料想也有些准备。殿下再将城内索拿刺客的力度加大些,就是现成的他不去回禀的理由。”
谢恒心下略有宽慰,心中有些踌躇,还是道:“梁初这样的人,天下有多少?”
知道太子心中所想,秦烨一笑:“梁初算一个,北狄王室中荣王算一个,西边西戎大将军算一个,顾明玄算半个,便再没了。”
他笑容里多少有些安抚的味道:“似梁初这样的,本就不该到咱们棠京城来,只怕是端王诱以重利再加上他自信不会被人发觉。殿下若要出气,待日后有了空闲,我也走一趟南周都城便是。”
走一趟南周都城,杀几个皇子报复回来?
亏他想得出来。
谢恒一直紧绷的眉眼多少舒展了两分,一直有些沉凝的眼瞳中露出点温和来,又听秦烨继续道:“其实若要治标治本,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谢恒眉梢一挑,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
难不成你要再走一趟北狄西戎,把那两位也干掉?
“若我时刻在殿下身边数丈之内,任什么样的人来,都能护得殿下周全。”
谢恒:“……”
这用你说?
时刻待在数丈之内,就是寻常夫妻,这也太黏了些。
他心里竟不期然的涌上一种奇异的画面。
日后秦烨若真是当了皇后,坐在了赵皇后的立政殿里,该是个什么样的模样?
别人家的皇后,贤良淑德端庄大气,每日里晨昏定省见官眷。
自家的皇后,拈酸吃醋魅惑君上倒无所谓,他每日里……
防火缉盗抓刺客?
以秦烨的精力旺盛程度,别说刺客了,只怕能把皇宫里整顿成路不拾遗的清净之所。
捧高踩低、偷奸耍滑?不存在的。
皇后连军中那些拿着刀的痞兵都能治住,怕你们?
每日里总是以保护之名赖在自己身边,虽然帝后恩爱是好事,但好得太过分了些,只怕会有言官递上来几本‘雨露均沾’的折子。
秦烨觉得太子瞧他的眼神有些莫名,却也无论如何没想到是为什么。
他适才说的那句话……没什么问题吧?
谢恒好不容易将自己从对未来的恐怖设想中抽出来,强自醒了醒神,才对稳定了局势后匆匆从外边赶来的顾明昭道:“按之前说的,控制住这附近的商户百姓,仔细在这批刺客上搜查物证,若真有蛛丝马迹,不拘是谁,都抓起来。”
太子身上连衣角都是整齐的,举手投足与从前无二,吩咐的事情也很有条理。
可不知为了什么,顾明昭总觉得太子的表情……
有点恍惚?
——
避暑山庄。
昨夜荒唐快至天明,即便已近午时,惠帝的神情仍是倦倦的,脸上瞧着却很精神,半点不像年逾六旬还终日寻欢作乐的老者。
唯有跟在身边的太监王如海心里有些发愁。
皇帝最近磕的各种丹药越发多了,像是有人刻意推波助澜有意迎合一般。
本来嘛,有人迎合皇帝是多正常的事?
可眼下的问题是,阻力呢?
避暑山庄中消息捂得严,根本不曾传到言官耳中,而后宫之中,皇后未曾跟来,剩下的小妃嫔每日里只想着逢迎君王,哪里会想得到这些?
皇帝接到太子遇刺的消息时,是在正午时分。
负责往来京城送奏报的官员脚步仓皇的入殿,砰的一声跪了下来,急急忙忙的便将消息说了。
“太子遇刺?!还是在乐坊遇刺的?伤得如何?”
许是这消息中的信息量实在太大,皇帝听后足足愣了两个呼吸,方才彻底反应过来,一连迭的问句出了口。
那官员跪在阶下,额头上也有些许冷汗,恭声道:“太子殿下胸前中了一刀,所幸伤势不重,如今已有太医前去医治。”
皇帝松了一口气。
太子是国之储君,虽则并不十分得他欢心,但一身上下皆是干系重大,真要出了什么事,并非是他所乐见的。
皇帝沉吟片刻,吩咐道:“王如海带几个人回去瞧瞧太子,将朕身边伺候的楚院判也带回去,让太子多加休养。”
若太子受伤颇重甚或性命垂危,皇帝当然得即刻回京,无论是作为一个关切亲子的老父亲还是要稳定朝局的大齐之主。
若伤势不重……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安安稳稳的躺了回去,连寻欢作乐的姿态都与往日相同,并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而受到多大影响。
岂料晚间棠京又来了一骑快马。
“启禀陛下,诸率卫指挥使顾明昭彻查今日行刺诸人,从为首之人的衣饰上寻到了晋王府专用的徽记,怀疑此事是晋王殿下主使,太子殿下震怒……已让人带兵围了晋王府!”
?
惠帝满腔再次被打扰的怒火都停滞了那么一瞬。
他有些听不懂。
太子遇刺,怀疑是晋王主使,这没什么奇怪。
即便是太子一场自导自演‘遇刺’,想要硬栽到晋王头上,这也没什么奇怪。
奇怪的是,太子居然能让人去围了晋王府。
太子身份至贵,晋王却也是堂堂亲王,亲王府是不请圣旨说围就能围的?
太子一向行事绵软生性怯懦,如今这是转了性子,还是证据确凿给气疯了?
“胡言乱语!”皇帝下意识呵斥一声,站起身来复又坐下,“晋王有什么理由在此时行刺太子?一个徽记就足以定罪吗!怎能带兵擒拿!”
那跪着的官员不去看殿前纷飞的唾沫,只低着头道:“前几日京都传闻,说是宣平侯府的宁寻公子巡视盐政归京途中突然失踪,怀疑是……没了。”
皇帝愣了一下。
那官员继续道:“这消息在棠京传开之前,宁寻公子身边亲随闹市纵马送了急报入晋王府,当日下午,晋王殿下带了人去皇家别苑大闹一场,但太子殿下抱恙养病,并未接见。”
他说话音量不大,还有些小心翼翼,却在皇帝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涛骇浪。
宁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