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怀殊抄着手,不带感情地打量她精心上的妆,只道:“花这么久化了有什么用,等裴照掀了盖头看见是你,不会有心思欣赏的。”
“你懂什么。”七杀门门主,萧灵玉抬手瞧着指甲上染的艳红蔻丹,慢声道,“我这辈子恐怕只会穿这一次嫁衣,当然要悉心打扮。”
尹怀殊嗤笑道:“可惜,是和裴照拜堂。”
“你不懂的。”萧灵玉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仍是问,“我美吗?”
她本就生得清艳动人,眼下一身凤冠霞帔,妆容无暇,烛火映衬下,没人能对她说一个‘不’字。
“美。”尹怀殊想到今夜的计划,别有感慨地笑道,“世上不会有别的女子,能美过今夜的你。”
萧灵玉仍瞧着他,笑意盈盈地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垂了眼,道:“走吧,该我们上场了。”
尹怀殊取过红盖头,遮住了萧灵玉的面容。她的身量实际要比尹怀柔高些,但有凤冠与盖头遮掩,任谁也发现不了异样,而为了掩饰手掌上因习武而磨出的茧子,她更是戴了一双特制的人皮手套。
尹怀殊握住新嫁娘柔软无害的手,带她起身,以哥哥的身份,小心护着她往大殿走去。
大殿正中铺设了绣金莲花纹样的长长红毯,两侧早已按位阶站满了教众,待右护法尹怀殊入位,典礼便正式开始了。
恢弘礼乐声中,裴照身着华服,踩上长毯,大步走入了殿里,两侧教众随之躬身行礼,他走上玉阶,祭司提笔蘸饱了朱砂,在他脖颈绘上了三痕莲花印,而后恭敬退开,吟诵起了祝词,阶下与殿外的无数教众朗声跟诵,浩浩祝诵声中,裴照回转过身,坐在了主位之上。
祭司躬身跪下,般若教众随之下跪叩拜,山呼教主。
几名婢女将盖头低垂的新娘扶到了殿中,裴照起身下阶,与她并肩而立,在祭司的主持下拜祭了天地宗亲,夫妻交拜后,便再由婢女将新娘扶去了新房内等候。
裴照坐回教主位上,举起盛满美酒的金杯,高声道:“今日又添一喜,归云山庄已传出消息,山河盟的盟主江行舟已死,如今正道群龙无首,正是我们一展宏图的大好机会。各位,今日百无禁忌,不醉不归!”
教众们共同举杯,齐声高呼着教主万岁。
鼎沸的人声里,沈知言端着杯盏沉默,将杯中酒尽倾于地。
随后宴席便开了,身姿妖娆的舞姬们赤足踩上绣毯,举手投足间极尽诱惑,魔教之中从来少有拘束,何况新任教主说了百无禁忌,一时间酒色纵情,简直混乱不堪。
沈知言低下了眼,却堵不住周遭往他耳中钻的淫声浪语,僵握着酒盏,几乎如坐针毡。
因此,他也没注意到尹怀殊是何时离开了前方的座位,只觉耳畔突地一热,对方贴近了低声道:“我们走,不陪这些人消磨时间。”
不等沈知言反应过来,尹怀殊直接拉着他起身,绕过众人,出了殿,居然真往回走去。
沈知言回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大殿,担忧道:“我们这就走了,岂不是拂了新教主的面子,你不要紧吗?”
“裴照不会找我算这笔账的。”尹怀殊笑了一下,看向他,“时间不多,你跟我走就是了。”
沈知言便不再问。两人回到所住院落,在房门外,尹怀殊忽然停了脚步,沈知言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对方的下巴一抬,示意他去推门。
这一动作,倒使得沈知言没来由的紧张,他轻轻地将房门推开,摇曳的烛光倏地跃入了眼帘,只见桌上燃着一对描金龙凤交缠的红烛,旁边摆了一壶酒,两盏青玉的酒杯。
“这是……”沈知言惊讶地看向身旁。
“我亲自给你备下的,不喜欢吗?”尹怀殊道。
“怎会不喜欢,只是太意外了。”沈知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我不曾奢想过,更想不到你肯为我用心布置。”
“沈二公子,你也太好哄了。”尹怀殊移开目光,颇为不自在,“只有红烛和酒,简陋潦草得很,这就是用心布置了?”
“你肯为我用心,就足够了。”沈知言认真道。
“……”尹怀殊不再说什么,将酒杯倒满,一杯自留,一杯递给了对方。
沈知言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瞧着尹怀殊抬臂举杯,一双眼似笑非笑地望过来,只觉得如梦似幻一般,跟着抬起手臂,与他交杯饮尽了。
他们放下酒杯,桌上的红烛噼啪轻响,烛心的两团火焰仿佛颤抖鲜活的心脏。
他们默默对视着,谁也没移开视线,在寂静的暧昧里,尹怀殊忽而道:“知言。”
沈知言呼吸一滞,怔怔道:“你叫我什么?”
尹怀殊眉眼一弯,轻轻笑了起来:“你不是想我只叫你的名吗?”
那天他话中暗藏的绮念,到底没逃过尹怀殊的敏锐。
沈知言的耳根忍不住发热,心底更是滚烫,终究情难自禁地把尹怀殊揽入怀中,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被酒水湿润的唇。
他感觉到了尹怀殊的主动迎合,令这个吻分外深而绵长,沈知言的胸口被莫大的欢喜充盈着,恍惚觉得心魂飘然,几欲脱出躯体,连神智都要随之沉沦。
他专注于亲吻,无暇多想,可那恍惚沉沦的感觉愈发清晰明显,不等他去分神思考,他的身体先一步猝然软倒。
尹怀殊轻而易举地撑住了他,仿佛早有预料,沈知言昏昏沉沉地抬眼看去,烛火朦胧了尹怀殊的神情,却也能看出对方并不意外。
“青遥……
沈知言想要开口,却已不受自身控制,那朦胧的亦不是烛火,而是他的视野,他飘然脱出躯壳的心魂在急速下坠,只来得及听见只言片语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山河盟盟主的位子……你可喜欢吗?”
他竭力想要回答,可心魂已坠入无底的深渊,一刹寂静,如天地未分时的黑暗。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自归云山庄传出了江行舟盟主病故的讣闻后,各大门派与江湖中的大小人物陆续赶来吊唁,山庄中挽幛重重,灵幡垂雪,到处弥漫着香烛冥镪的气味,一时间悲戚又热闹。
早在灵堂初设之际,江离便去祭拜过了一次。他与江行舟虽是血缘上的亲叔侄,但在这人世间尤为生疏,更没有为其守孝的身份资格,江离思量了许久,终是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袍。
那时江兰泽就跪在灵柩旁守灵,这少年双眼哭得红肿,神情恍惚,抬头望见他走来,虽然多日不见,却只勉强地点了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离更不擅长劝慰,默默地祭了几炷香,叩首祝告后,又默默地退了出去。
停灵七日后,即是出殡下葬的重要日子,江湖众人汇聚庄内,洛阳城中也来了许多百姓,挤不进门的便等在庄外,欲送江行舟最后一程。
江离本等在房中,打算等起灵时悄悄地跟在队伍末尾,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毕竟江湖上盛传着许多他与归云山庄的流言,倘若露面,不知又会引起怎样的猜测。
谁知江万里前来房中请他,说是江仲越师伯的吩咐,他是山庄的贵客,不该缺席了这场公奠礼。
江离闻言,下意识道:“要我去做什么?”
“自然是为庄主上一柱香送别,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江万里显出疑惑的神情。
“没说别的吗?”
“确实没有。”
江离迟疑起来,按理说江仲越身为山庄的主事人,不可能没听说过他和归云的种种流言,这种时候还特意来请他,实在奇怪。猜不透对方的打算,只好过去看看再说,江离起身道:“麻烦你带路吧。”
他们两人穿廊过院,往灵堂走去,沿途瞧见的各样打扮的江湖人越来越多,江离放眼搜寻着,忍不住又问:“青山派还没来吗?”
“知道您关心这个,一直给您留意着呢,如果青山派的人到了,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告诉您了。”江万里道。
江离没有应声,心底越加焦急,同样作为三大门派,青山派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不可能缺席了山河盟盟主的丧礼,可到现在都没派人来,也没传信解释一二,不免让人觉得其门派内出了什么事。
江离深吸了口气,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丧礼结束后他都要亲自去青山派一趟,一定要找到戚朝夕。
思量间已走到了灵堂,江离一现身,果然引起了一片克制的骚动,周遭江湖众人频频交换着眼色,更有不少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堂上挨着少庄主江兰泽站着的一位中年男人,相貌威严,正是主事的江仲越。见对方神色平静,仍无任何表示,江离便也不多言,按着规矩取了几炷香来,上前祭拜。
只有窃窃私语声嗡鸣似的响在身旁:
“这是不是那个江离?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果真跟归云山庄有关系?!”
“不是说他是江行舟的私生子吗,看这架势,难不成是要认祖归宗了?”
“你不怕遭雷劈吗,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话也敢直接说出来!”
“可你看这情形……”
江离装作全没听到,祭拜过了,便要起身退到一旁去。
这时,江仲越终于开了口:“少侠且慢。”
江离顿住脚步,抬头看向他。
江仲越往前走了两步,朝江行舟的灵柩郑重一拜,然后转向江离,朗声道:“少侠在江湖游走,想必听闻过许多与我归云山庄有关的传言,在场的诸位侠士大抵也都有所知晓,不论传言因何而起,是谁散布,今日恰好借此机会,彻底将传言澄清了。当着诸位的面,当着庄主的在天之灵,共做见证,相信不会有人胆敢口出胡言。”
“……”江离警惕地盯着他,一时未答。
江仲越也并不等他表态,直接道:“请少侠自己说一说,你与我归云有何关系?”
“叔父,你这是干什么!”江兰泽惊道。
江仲越回手挡住江兰泽,沉声道:“你不要插嘴,我自有分寸。”
“……”江离一颗心沉了下去,已然明了,他的身份后潜藏着归云最大的隐秘,怎么能公之于众,他微微咬了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淡无波,“没有关系。”
“好。”江仲越道,“你与我们的江行舟庄主可有什么关系?”
“……没有。”
江仲越点了点头,眼也不眨地望着他,缓声道:“那你与江景明、周静彤,可有什么关系?”
江离瞳孔骤缩,死死地盯着他肃然不动的面容,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反倒抿紧了。
他这一沉默,加之神色有异,周遭的窃窃私语声又响起了,可江离已听不清,在耳中彻底模糊成了嗡鸣。
他思绪不受控制地翻涌,无数碎片卷成的漩涡几乎将他淹没,是父亲背着自己在夏夜里慢慢走过的竹林,是洞穴里白发的独臂少年痛苦嘶吼的脸,是娘亲在灯下为他缝制靴子的侧脸,是那一巴掌后她高举着的颤抖的手,还有尸身旁断掉的佩剑……
无数探究的目光针一样地刺来,江离的手掌握紧又松开,只觉得指尖发麻。
所有人都在等,他不能不回答。
“我……”江离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得清了清嗓子,先移开了视线,答道,“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在江湖的认知中,老盟主江鹿鸣的长子江景明在二十四年前的遇袭中身亡,他未过门的妻子周静彤随后病逝,两人还没来得及留下什么成就,江湖上从未流传过他们的故事,如今形貌不过十八的江离,当然无从知晓。
江仲越又一点头,不再问了,环顾了在场众人,道:“诸位可听清了,种种传言皆是无稽之谈,我归云山庄与这位江少侠,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只愿今后,江湖上不要再冒出什么无端揣度了。”
江湖众人附和应着,突地有人出声问道:“那这位江少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来历啊?”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道:“对啊,你干脆把这个也说开了,免得再起什么风言风语。”
“小小年纪这般武功,免不得让人想探究个清楚嘛!”
江仲越并不阻拦,只看向江离,等他再答。
江离站在堂中,站在众人视线之中,手指攥紧成拳,彻底陷入了沉默。
他无法回答。
在落霞谷中出生成长的是江云若,早已一并死在了山谷的烈火中,而江离在这个人世间并不存在,他凭空出现,没有身份,没有来历。
江兰泽实在看不下去了,急道:“叔父,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你明知道……明知道……”
再多的话,就不是大庭广众下能说得出的。
可这话不清不楚,江离又沉默了太久,顿时引得周遭众人的眼光添了几分异样。
江仲越不为所动。
我谁也不是。江离这样想着,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心底闷得厉害,仿佛要令人喘不过气。
僵持中,有人忍不住低声道:“他这到底是……”
“他是我的人!”
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霎时撞破了凝滞的气氛。
这声音太过熟悉,江离心头震动,连忙回身望去,只见青山派弟子一行十几人大步穿庭走来,为首的那人正是戚朝夕,他身上还带着赶路奔波的风尘与寒气,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江离怔怔地望着他走进灵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把揽住肩扯到了怀里,戚朝夕没控制住力气,江离的额头撞上他紧绷的下颌,有点发疼,这才迟缓地意识到不是幻觉,而是他真的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