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丽且华,这名号搁在旁人耳中,像是帝王满心偏私的一点柔肠。
又羡又馋。
周槿途遥遥望她,望着她披霓裳,踱莲步,再过朱门。
丽华贵人冲她施礼,佩了凤钗的发髻漠黑似云。
宫禁大宴,柴火架得是,愈发高了。周槿途不做声,心上冷然。却不知该轮到谁被蒸煮个透。
千里外水天连着混成一道色,昌州的夜终于散了雾,陆承芝抚着船栏望烟水。
她穿医者袍,身上一水素色,面上也不施粉,打眼一看却白得面目模糊。
煌煌灯火在江上游,商船板上九重楼,踩在僭越的死线上大言不惭地飘。
中州商会的商船极稳,甲板也平整,虽是商用,却像海上楼船,一路避风也避雨,穿了玉川江往昌州陆府去。
药炉悬在她身前,用长明烛煨着几片将近腐朽的菩提叶,她拍下指尖上的药息,捻着腕上的佛珠轻转。
菩提子穿起的串,伴着细软的金丝线,在夜风里轻微作响。
“小姐早些歇息,明日便要靠岸了。”
“我知。”她轻声冲着商船上的随侍回应,竟没什么船近家门的喜悦面色。
这人像是一滩夜雪散在船头,背影柔婉也薄淡,她举手将披散的鬓发束起,再用润透的闺阁玉簪缓缓穿,露出了伤痕未愈的额角。
疤痕显眼,美玉里生了线红。反而像有了道缝隙,鲜活的诱人气息渐渐透了几丝出来。
是个活人了。
作者有话说:
转场还是很生疏,要继续练习哈哈哈。
第9章 、白骨香
——棺材里赶集似的——
义庄里棺材叠着棺材,女子熏香搁在腐肉堆里,熏出一片诡异的糜烂气息。
宋青菏踩着片血泊,也不动,绣着金丝的长袜已经染得斑红淋漓。
于是她弓身扯下长袜,甩手抛成一团,避也不避地踩着血一路走。
细窄的脚腕像是敷上了艳粉,方寸大的两片玉色在一地红里刺眼得很。
“请郎君进来说话。”这双脚停在阶下,粘腻湿滑。
两盏白灯笼落在门前,在风里被吹到半破。一路踏着月色来的郎君把嫌弃直白地挂上了脸,周檀侧身立着:“不如此处讲话,沾血总是不必。”
她轻声笑:“死人总比活人香。”
红衣的鬼女,白面的灯女,要么立着要么坐着,一众人都不作声,一片死地静得只听见棺椁缝隙里的风声,那风声里似乎还掺着别的声响,细碎的一片,刺楞楞好似有人拉把破锯正唱丧歌。
“郎君莫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虽仰慕公主,也不敢仓促地把底牌亮给您看。”
她不再上前,黑衣的尸首落在她的裙摆一侧,头颅被浅浅刺入的伤口糊成一团,鼻尖都削掉半个。
下手的人显然气力不大,周檀挑着扇看她,刀也不利,他接着想,却也够狠。
“敢下杀手。”他终于开口道,似乎有些惊诧。
“妾这一把蒲柳身。”宋青菏故意捏细了嗓子,句子念得像唱花词,凄凄缠缠地入耳来:“若不再心狠些,何来生路?”
“但不止是你。”周檀将眼光从尸身上收回,凝视着裙衫半落的宋青菏,折扇在手里敲得缓:“如果我,今日不肯去那间茶肆,抑或是不肯上山一探,你要如何?”
“斥候。”她轻轻巧巧地念,仰起削尖的巴掌小脸,乍一看颇有些楚楚可怜招人疼:“大君驾下斥候无数,总会把这一丝讯息递上案头,我观您分量颇重,总该在金帐里有些眼线。更何况,那位名叫菩萨蛮的郎君,也是菩萨心肠。”
“你既是宋先生亲属,便能在我处有几分薄面,这样做赌。”
周檀牵着身侧人的衣袖,轻飘飘地使着力,懒散地出声应答她,掺着几丝叹息。
“郎君之名,我自然信,只这惶惶世道,谁敢称,心若磐石。”
宋青菏望着他,眼底的云又渐次地起,拢成沾着雨的雾:“至亲尚且信不得,我如何敢,抱着数条人命去泼天地赌?”
鬼女拽着红纱衣近前来,摘了一头鬓发,头顶竟是光洁一片,有戒疤。她托出药罐,只垂头向周檀眼前递。
“郎君不该心不设防,更不该贪那一口酸甜。”
周檀笑着去挑开那青瓷小罐,嗅到气味,眼里也无波:““春庭月”,味道酸了些。我倒是更喜欢“摇香醪”,尝起来既有酒意,又能一夜好睡。”
天下至毒,到了他口里,竟然转得像是几盘盏差强人意的菜,还要挑剔至极地细细品评一二,要么嫌酸要么嫌甜,解药在掌上轻巧地滚,最后索性滑落泥间。
“到底何事?”赫连允终于上前,战靴踏上药瓶,发力碾了碾。
他淡漠地望向神思开始飘离的宋青菏。周檀被他虚揽在身后,落进对面人眼里便成了赤诚上心的回护。
她先半悲半喜地笑,分了五指屈身行礼,指尖擦过鬓发,还沾着不曾洗去的血渍:“还请郎君,入门来看。”
这门像是黄泉门,鬼哭人叫一路响,神也不听佛也不应。院里一道血河像是没了桥的奈何水,周檀瞄着泼天的红踟蹰地垂了眼,却被人捧住腰身一跃而起,檐下的铃被撞得也疼,大君的脑壳直接抵上落下的门栏,险些发出几声响。
渊渟岳峙的身子骨,进了眼里是千般好万般俊,只这门栏,切记得高些,周檀又揣起满肚子不合时宜的盘算。
依然是棺材,黑的红的搁了一地。有蚊蝇寻着味道来,被房中难得清朗的药息熏得折回。
挨着死人的地上有铺盖,稚嫩的女孩托起头顶上的棺材板,鹿一样向着宋青菏奔:“宋姐姐回来了。”她轻声叫,踏着满地的血腥跑得不回头。
赫连允翻刀撬开棺椁,里面活似赶集。
姑娘们鸡鸭一样挤了一笼,额上耳上或是脚尖上,都挂着精贵的金珠金链子,拴得紧,看着几乎叫人上不来气。
有人瑟缩着护住怀里的幼女,香气乱七八糟像是腌肉的佐料,劈头盖脸地又来骑上人脸。
“宋文敬,如何敢留你啊。”周檀侧头看着宋青菏,倒不知该赞她狂,还是笑她雁过留痕,雪地上滴了一路血。
贩卖死物尚且是死线上淘金子,被人撞见都忙着灭口,何况是把活物当货物,塞了一车车一船船。
“他在家宴上下了毒,又将我运进凉州花舫,幸好玉姑身上,有些解药。我大难不死,总要踹了他的脏棋篓子。何况此事与郎君也有瓜葛,郎君该上听一听。”
她乘着落入室内的半丝月色回头看:“敢问郎君,可是雾月所生?”
南郡历法混得很,宫中有官历,民间却各有各的讲法。
玉京城中一时一风景,春初叫雾月,春末叫桃月,夏日叫荷月,入了秋,夜一长就叫长月,冬季又要看着一地雪叫霜月。
七零八碎地叫久了,听入耳了,连世家都不讲究地这么算起生辰来。
“霜雾之交,瘦金之体,《金银帖》上便是这么说。”她拨着火炭也要凝视周檀:“这些小娘子们,生辰都错不了几天,连八字,都要大差不差地讲个齐整。我猜,郎君的生辰八字,也差不离。”
周檀一时觉得荒诞,甚至想敲开旁人的头颅看个究竟:“《金银帖》不过是前朝书帖,连书法都讲究不上,何至于此。”
“不信己,便信天。宋文敬隐疾在身,从紫河车吃到了穿山甲,不过是想从宫里那位的肉羹里,捡些汤吃。何况他在昌州府做半个主子,本就是那位,扣给陆家人的一把枷锁。”
君王是水上的舟,总在碧波荡漾的温水里肖想着长生不绝,全不管水下拖着的,是叠成山的骨与肉。
可这骨头绞到半碎了,也能翻起些风浪,叫他颠簸到不能自已。
烟阁里开了窗,黏重的水汽散了些许,涌动的春潮停了许久,余意犹在。
商衍之盘着玉串偏头看,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眉眼细细一道皱,乏力的指节都还绷得不屈不挠,让人想起抓进背上时的力道。
自甘轻贱。他凿着牙根想,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人倒好,饭碗都被人砸了个透,还要口口声声讲那早被忘干净的世家风骨。
陆承言醒得迟,榻上的被褥粘腻得像是水里捞上的,颈子上疼得像被开了刀口。
他俯着身子不言语,后颈上被缓缓裹了厚衣,好歹遮住了交错的浅痕与欲念。
“乱臣贼子。”他撑起身子冲着来人斥,言语却轻得有些虚浮。
商衍之并不搭理,散着袍拨开熏炉,拿金扦子去挑那烧了一时半刻的香片,又顺手在榻前放下手里喝过一半的杯,新茶在杯里飘,先浮上来的照旧是钱的味道,一掷千金讨人欢一般。
春江花月燃得不浓也不淡,在这讲究人手里,终于有了些名冠天下一厘千金的名副其实。
细细嗅去,倒不是传言里的人人追捧的暮春艳花与月夜,反而有些清淡有些冷,像初春的一江水,映着半轮削薄的冷月。
陆承言勾着一侧的玉杯去浇被磨到喑哑的喉咙,新茶总是细,连芽叶都润得玲珑可人。
玉箫扯着怀中的胡饼,分成细条递给散坐的姑娘们,年幼的还额外得了两颗红樱桃,抓在手里舍不得一样地看。
“官场里的人,怎么会是彻头彻尾的蠢货,不过是这二两皮肉,算是货物罢了。真了便是赚,假了也不赔,多好的买卖。郎君自己,不也是,这样的惨命么。”
宋青菏摇手推开饼子,转递给最小的女孩:“只不过,郎君是请回的菩萨,不是贱卖的珠子。”
周檀转了眼去看身侧的大君,赫连允沉吟着不语,似乎有些出神。
他便垂下扇子勾他的扳指,轻浮得像调情,要叫那人抬起眼看他才罢休。
“今夜一遭,不过是想求郎君,保这些姑娘一命。我愿为郎君驱策,敲掉宋文敬的局子。”
“想杀我的人,玉京城里多的是,你这筹码,不算诱人。”
“我在宫中亦有眼线,足可保郡主平安,郎君可愿?”
周檀转回头平视她:“知道的不算少。”
“《金银帖》上言语晦涩,这瘦金之体,虽被称为长生之门神仙命格,是什么用途,总归不详。郡主孤身赴险,多一丝助力,总是好处,免得被人,剖开来活吞了。”
“人说东舟宋家各个榆木疙瘩,脑袋开瓢也不转弯。姑娘精细,比宋先生强些。”周檀拨起火烛,反而称赞起她来。
玉京城里旧戏码还在演,太学生们的热情总是要莫名其妙地比旁人强盛百倍。
宋青文在冷风里诡异地瑟缩了一瞬,又立直了身子。他白衣穿得齐整,端着手握玉笏,在宫门外戳得好似个钢筋钉子。
有侍从匆匆过,抛下句:“陛下今日不见人,尚书郎还是早些回去。”
又在他扯着嗓子的掉文里,匆匆地走,还要暗暗地骂:“这死性子。”
榆木脑袋从四书五经开始念起,念久了竟然还有人端着茶水上前侍弄。
他身前的宫门闭得紧,头顶日光不过几寸。
作者有话说:
感谢——
第10章 、人间去
——神魔鬼怪都往人间去——
山间的重重鬼影放下了保命的伪装,摇身一变换回了人影,野狐一样四散开来没入山野,神魔鬼怪都往人间去,一时连山里的雾都薄淡了些。
宋青菏躬身执礼,在脏旧的台阶上抹蹭糊红的脚底,理所当然地毫无收效。
她歪头啧啧一声轻叹,赤着脚隐回门里,像道阴魂,走路不沾地,全靠飘。
柴门被缓慢合上,破烂柴草簌簌往下掉,只剩几缕浅淡的清息香从缝隙里溢出来,暗示着里头还一息尚存的人气。
花舫上的管事只剩了一具没头没脑的残尸,横在门前挡人路。
周檀死命抻着脖子,好好个郎君摆出了大鹅啄人的架式,夜盲一样把眼眯成两道细缝。
他远远地看了会鼻子没鼻子眼不是眼的尸首,没看出些痕迹。
管事似乎油水不错,生得肥胖一坨,但经脉无力,显然不是练家子,估摸只是被半路雇来上了贼船。
于是他踩着围栏跃出门,砰的一声落了地,拐弯往山下去。
丑时,显然早过了郎君平日里怀抱大枕安然入睡的时刻,铁打的人也挨不住连轴转,他倦怠地挪着步子,拽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感叹起不宜夜间出门来。
“吓着了?”周檀在山路上甩折扇,三寸铃又开始响。
“倒是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赫连允按住铃。
“北地讲的是当面搏杀,这凉州一战,事关中帐归属,还要两方将领阵前独自抄刀对着砍。”
他停了一瞬,挑起浮了些倦怠神色的眼尾:“何况我家停之,那是中帐里长出的公子心性。”
好话被他说尽了,还讲得百转千回叫人心热。
赫连允又是一梗,半点回击的言辞都没想起。郎君通身都是多情劲儿,遇见姑娘都要隔着扇子去讲话,到了自己眼跟前,这一把嘴皮子却耍得够快。
“这般信我?”
“我啊,看人准得很。”他疲累地半睁眼,在风里又摇成半倒不倒的一枝柳,被人扶着牵着最后拎起来往山下走。
平凉侯揣着手蹲在驿馆门口,依然在磕一把生茶。今天茶里混了薄荷碎,舌尖都染了绿。
春分在她身边转,急得满脸火烧:“我就说夜里挖人坟头要犯忌讳,郎君怎么,这么爱去坟头上找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