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穿着簇新的荔枝红夏布衫子,但是衬得脸色发青,最多十六七岁,两根长辫子灰扑扑的,眉眼间露出一点新奇的神气。可想而知今天是她这辈子最远的一次抛头露面。那两根辫子教嘉安记起白四儿,还有他已经死了的姐姐,尽管印象已经十分模糊,是千人一面的困苦神情,无论怎么打扮,还是灰头土脸。
“豆蔻年华,乘着小船去定情,好一出玉簪记。”景承背后同他讲。
“嗳,年轻。”
“你今年二十八?”
“二十九。”
看着别人,不禁有种恍惚之感,怎么就二十九了?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好些年前有件事,也许你不记得了,”嘉安微笑,“那时在寿光殿,你还给过我一块玉佩。”
景承完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
“你做二十岁生日那天,从佑王爷府上回来,那时候他们老爷子还在。”
当然不记得。其实后来景承连他这个人都几乎忘了,只是凑巧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去攀景承的衣角,不然不会有后来的事。现在也全是因为凑巧。倘若那天他没被瞎子的胡琴引到松风楼?倘若他压根没有回苏州?
遇不上的话,景承一定不会等他,三年真的够了,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换一个人,也是这么一番事。
但转念又觉得释然,毕竟这个年纪——望三十的人,年轻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年轻的时候只有那么点念想,一块主子赏下来就忘了的玉,在他比眼珠子都重要,还为它被剥过衣裳。他拿玉佩给顾延之赎宝,一出赵家大门,他就哭得死去活来,当然现在回头看,是有些惋惜的好笑。
谁不是从年轻过来的。他拚了命地爱过景承,乃至于作践自己的地步,够了。经历过无数失望以后再捡回来的情爱,总得容许它夹杂些自私和保留。
嘉安把那些事一桩桩讲给他。从记忆里的村巷开始,身边的那些人,父母,哥哥姐姐,赵二爷,顾延之,沈青宛,陈恩宁,唐金福……。他在宫里头一回被打得站不起来,是顾延之给他擦药、喂饭,阖宫上下没一个人肯管闲事,只有顾延之可怜他,拿他当个人看,教他明白,即便低贱到泥地里,也可以认字读书,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他是从十四岁上就喜欢景承了,但他为景承做的,为顾延之也可以。假如顾延之活下来,也许他真就从了唐金福也说不定。嘉安把声音压得很低,当初觉得难以启齿,也怕被皇上嫌恶,从不敢提起,尤其唐金福对他做过的那些细节。现在聊起来,仿佛在说其他人的事,甚至并不觉得难过。他们都望着汩汩的江水,景承中间来拉他的手,使劲握着。
“我不知道你经过那样的事……我是不是当初应该杀了他?”
“他罪不至死。你真杀了他,也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
“那么,那块玉佩到最后也没有拿回来?”
嘉安摇摇头。
“我再送给你。你想要什么?”景承立刻又改口,“你喜欢什么?”
“不在这些东西上。”他微笑着。
他知道那枚芍药花章也弄丢了,那又怎么样。
?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借梗自某艺人(大概是原创)的句子“就该相逢”。
第88章 转轴拨弦三两声
去花船见棠姨娘,惴惴的有些踌躇。从白四儿被卖进勾栏已经半年多,人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倘若真在这期间出了意外,难免不令他们自责。再者,她毕竟是他们“过去”里的人。
在摇曳的灯影底下上船,人随着浪头一齐晃,先看见重重叠叠的桃红帘幕和琳琅的环佩。过去曾有一个时期流行“素局”,花船上只卖艺不接客,歌妓们妆裹得也像官家小姐一样,穿鸭蛋青和月白的衣裙,逢人一点头,面无表情。这两年不知怎么又兴起浓妆了,花红柳绿地从帘子后头露半张脸,狡黠地看人,唇上胭脂亮晶晶的,鼻尖上沁着汗,也许是油。
他们是信里才知道她叫杜秋棠,现在别人唤她作棠二姐,在风月场中颇有些关系。似乎她过得不错,倒令人有些诧异。
彼此都没见过,秋棠当他们是来寻欢的恩客,眉开眼笑地往里让。红彤彤的烛火下无法断定年纪。假使她在佑王府生第一个孩子时候二十岁,那么现在最多三十出头。但面孔已经是一个疲惫的中年妇人,呈现出一种诡谲的富态,微胖,戴着柳条粗的镏金项圈,衬得颊上胭脂鲜红,眉毛描得很重,乍看去像傀儡戏里的木偶。
“两位先用茶呀,这就叫姑娘们来见礼。”秋棠把手帕一扬,拂在嘉安嘴角上,茉莉香粉味凉丝丝地扑在鼻翅里。年轻姑娘们故作矜持姿态的时候,“妈妈”自然需要充当这么一个热情的角色。嘉安一时有些恍惚,因为对她的认识还留在她是佑王府上的姨娘,听人说起她,有些敬服的亲切感,好像隔着千万人相交的老友。现在秋棠一边一个,挽着胳膊要他们坐下。嘉安下意识地看了景承一眼。
他没经过这场面,脸上不自然地热起来,有两个妓女一直在窥视他们,然后故作忸怩地缩回头去,立刻听见帘幕背后年轻姑娘的声音嘁嘁喳喳地发出窃笑,似乎对他们这样两个来寻欢的嫖客还算满意。
“别去了。”嘉安拦着她,把她寄来的最后一封信摊在桌上。秋棠愣了愣,立刻收起她过于夸张的热情,仿佛她身上有个开关。秋棠坐在圆桌对面,向他们投来审视的眼神,不乏轻蔑地笑了一声,“你们不大出来玩罢?”
嘉安笑笑,对这挑衅似的问话避而不答。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肤浅。原以为他们是从道貌岸然的世界放低了姿态走下来,蹚进这脏污里,像神怪小说里写的,菩萨总是从天而降,以一种怜悯的视角观察众生。想象中的风尘女子,是“半点朱唇万人尝”,脸上理应带着愧疚的笑容。但事实是,风月场里秋棠才是主人,在她面前,他们不过是两个没经验的闯入者,越克制越紧张。
船摇离岸边,那娇笑着迎客的喧闹声渐渐断了,四周静下来。歌妓开始在珠帘后弹起一支《浔阳曲》,琵琶声略显生涩,是个雏妓趁着不用接客在那里练习。声音顺着汩汩的江水漂远了,秋棠开口问道:“你们是玉娘的什么人?”
“谁?”他有些诧异。
“玉……”秋棠笑了笑,“看来你真的没逛过,哪个下了堂子的姑娘还叫她原本的名字?”
嘉安低低“哦”了声。
并不稀奇。名字只是个代号,很多太监入宫后也改了,理由当然是主子嫌不好听。穷苦人家的孩子常叫些柱儿狗儿,福薄命贱好养活,这会儿他意识到其实他们和这条船里的妓女没什么分别。
琵琶错了音,戛然而止,接着前面那句重新弹了一遍,秋棠便在这断断续续的调子里把她打听到的事告诉他们。白四儿,倘若的确是她,是去年腊月里来的扬州,人牙子给她穿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艳红衣裙,布料廉价,却凸显出她起伏的胸脯,脑后打着一根绑得过紧的辫子。她固然生得不错,但除了这点之外毫无任何长处,不能算奇货可居。辗转到第三家才谈妥价钱,算作五百两,当夜便梳拢起来了。
“什么是梳拢?”嘉安问。
“就是接客。”秋棠淡淡地道,“好比姑娘嫁人便不能打辫子了。”
“这样快……”
“你一个男人,这点事很难明白么?”秋棠看他的眼色像刀子,话也刻薄,凛凛直逼过来,“要卖进青楼的姑娘,多半在来的路上就破身了,换做是你,你干不干?”
凤栖馆十几年前在扬州城几乎首屈一指,这几年没落了,倒也仍然有些不错的姑娘撑着台面。在这些莺莺燕燕里,白四儿实在太嫌普通,又只学会了唱几支小曲,常常挂不上牌。妓馆里的鸨母火起来,是专打那些轻易不见天日的地方,哭过以后眼皮是肿的,神情带了怨气,更加没客人,就再打一遭。久而久之,也就知道风月场中委屈和羞耻压根不值几个铜钿。
她从来不跟别的姑娘提自己家里的人,大约觉得诉苦也无济于事,后来她很少哭,和每个接客接熟了的姑娘一样,倚门卖笑,过得颠倒黑白。
秋棠摇着一把坠了红流苏缨子的团扇,缓缓地端起茶送到嘴边,嘉安注意到她飞快地用指腹抹掉了碗沿上印下的口脂。这会儿他开始反过来打量她,一个多少带点传奇色彩却每况愈下的女人:王府的下堂妾,八品小吏花百十两银子买来的老婆,教坊司的官妓,花船的鸨母……她也不过三十出头,却仿佛活了别人的几辈子。
她偶尔会怀念在佑王府的时候么?她有两个孩子留在那儿,他们一定不记得她了,应该不知道她的存在。大爷看着孩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她?嘉安从那个时候就十分敬佩她不肯认命,好像在隔空望着一个红粉佳人版本的自己。
“说起那家青楼,还有一桩故事不妨讲给你们。”秋棠笑起来,“为什么叫凤栖馆,是因为那里出过贵人,说起来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当今圣上还做王爷的时候,看中了他们的一个姑娘,花大价钱为她赎身,送到皇宫里去做了妃子。”
“哦?有这样的事。”景承微微笑着搭了一句,算是从上船起头一声对她的应和。
“从此这青楼就改名叫做‘凤栖’,一时风光无两——男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像睡了那儿的姑娘,就等于睡了妃子。不过从那以后就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只能算二流堂子了。”
嘉安猛地转头看着景承,他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是听过这种传闻的,建元帝的暴毙,虽然没有证据,可大家都说是一位妃子在他的茶里下了毒,那是个从宫外贡进来的歌妓。景承也知道这一段吗?景承应该模糊地知道他父亲是死在端王手上。他们很少聊到这些。
哀怨的琵琶声里,景承似乎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释然地微笑着,仿佛一切无根据的猜测都在此刻得到了回应和证实,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沧桑。
第89章 阁下似曾相识
花船在漆黑的河面上顺水漂着,珠帘后换了一支《阳关三叠》。这不必周旋嫖客的夜晚,谁都觉得疲惫,秋棠又交代了他们一些妓馆里不成文的技巧,譬如如何不被鸨母坐地起价,然后推说去换衣裳,请他们自便,让那琵琶妓弹曲子给他们听。嘉安明白,秋棠不想再花时间在他们身上了,她也需要偶尔有这样一个清净的夜晚。
嘉安起身走到船舷边上去,浪头有些高,他一晃,趔趄着跌进景承怀里。一双手臂绕到前面来抱着他。“之前怎么都不说话?”嘉安问,“都是我在同她聊。”
“这是你做主出面的事,你一定自有打算,不该我插手。”景承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只是来陪你的。”
“你这么信我?”嘉安望着油灯在水里支离破碎的倒影,不由得笑了,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转了话头道:“大概那时候总从别人嘴里听见她的事,还没见面,就感觉已经认识很久了。”
“她人不错,不该落到今天的境地。”景承说,“这种营生做得愈好,难免愈亏心——这船上的人,其实可能和白四儿一样。”
嘉安回身望了望那纱帘后抱着琵琶的雏妓,厚重的脂粉下看不出年纪,也许顶多十四五岁,云鬓间插着繁复的金钗,一支曲子怎么也弹不顺,也许等他们下了船她就要挨打,秋棠染了蔻丹的长指甲会掐在她腋窝上,或者不许她吃饭。
“都是苟延残喘,别去苛求她。”他轻声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但是……我们不去说她了,好不好。”
景承扳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高高耸起的船舷上,“那么说说我们?”
他离得太近,嘉安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熏衣裳的白兰花香,轻微的汗湿,混杂在江水下藻类的腥气里,暖风潮热,桨声轧轧。嘉安偏过脸去,“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景承低下头亲吻他的耳侧,嘉安缩起肩膀,低声笑着道:“痒——叫人家姑娘看见了。”但是没有躲开。景承衔住他的耳垂,轻轻地咬着,吮着,吻着,鼻息拂在他的耳窝里,嘉安的呼吸急促起来。唇瓣只是徘徊在那,不再更进一步,当然这是在人家船上,不能真做什么,但他也知道这是景承的试探与征询,如果他不愿意,他们就会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停止在这个状态。
嘉安闭上眼睛,下身微微地有些燥热,景承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了他,不必担心那弹琵琶的雏妓看到,他知道自己已经在那个湿润的挑逗里情动了,因为他的腰肢不自觉地在景承手中扭起来,小腹绷得发酸。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这些反应,怎么变得那么敏感,一个久一点的亲吻就受不了了。有喧闹的笑声,扬州话听得一知半解,言语间依稀辨认出年轻的女人在招徕生意出卖自己,挎着篮子的小贩沿岸推销胭脂水粉。嘉安突然清醒过来,推开景承,慌张地道:“要上岸了。”
然后他立刻看见秋棠隔着半个甲板站在景承身后,饶有兴致地抱着手臂观察他们。
“这一位——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秋棠向着景承问。
“哦?我是头回来扬州。”景承笑着道,“应该是没有。”
“那,玉娘是你什么人?”
景承侧过头,只看见鳞次栉比的花船一条接一条地排列下去,高高吊起的灯笼如同天上的红河,流淌着胭脂和眉黛,嘉安立在那嘈杂的河岸前,安静倔强的一株蒲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