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长得很快,一个月里羽翼渐丰,生出棕灰的绒毛,睁着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黑亮亮的,四只站成一排,毛茸茸地挤作一大团。这一天嘉安爬上去看,一抬头见屋瓦上趴着一只小臂长的狸花猫,长长地探着一只爪子下来扑鸟窝。
嘉安笑道:“这猫又是哪里来的,小雀儿还不会飞呢,不要给它吃掉了。”他伸手摸摸它,那猫张口叫了一声,把两只前爪搭在房梁上,撅起屁股,“咚”地一声就蹿下去了,回头看看他,颇有示威的意思。到了景承脚边,倒好像十分亲昵,抻着脖颈,把脑袋歪过去蹭景承的腿。景承把猫抱起来,吃吃地笑道:“既然不要他摸,那你跟我走罢,带你吃鱼去。”说着一径往厨房去了。嘉安站得高高的,生气道:“这人怎么回事,一只野猫也要抢。”说完自己也笑了。
接连几日,那只狸花猫像约好了似的,到巳时前后一定沿着屋瓦过来,站在柱子下边“喵呜——喵呜——”叫两声。景承有一天撺掇他说:“咱们把它养起来罢。”
因为是立夏时候养起来的,景承就给这狸猫取名叫做“摇风”,有清凉之意,但自从房里添了这猫,是每天睡在床榻上的,毛茸茸地在腿边盘着,反倒使人热了许多。天气转热以后,猫便掉起毛来,早晨醒了慢悠悠地在床沿上逡巡一遍,走到景承脸前面扭个身,尾巴一甩跳下床去,空气中便飘起一层长长的毛。
虽然住着同一个院子,嘉安是极少去他房里的,养起猫之后,他便常常蹲在景承房门外边拿些吃的逗弄它。不知怎么,这狸猫对他并不十分感兴趣,循着鱼虾的腥味,确也来他手里乖乖地吃,偶尔拱起脑袋往他身上蹭蹭,吃完就飞快地跑了,吐着一条鲜红的舌头去景承两腿间打转。嘉安恨得在门槛外直跺脚,景承就十分得意地道:“看看罢!看看!”
? 作者有话说:
连猫都养起来了,是认真在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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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谁活该跳火坑呢
有一天嘉安从松风楼回来,院子里没听见猫叫,非常诧异。这猫养得熟了,认得他们的脚步,人回来了是一定跑来院子里叫几声的。他在几间房里寻了一圈,都没找到,就一路顺着游廊走出去,池塘边上看见白小五蹲在那里,随口问了一声:“四爷那只猫你有没有瞧见?”
白小五没料到有人过来,惊惶地往回一扭身,就露出两只手攥着那只狸猫,肚腹朝天按在塘里。那猫浑身湿淋淋的,毛打着绺,好不容易挣出水面,凄厉地向着嘉安惨叫了一声,这才看清它腿被捆住,眼睛里显出十分恐惧的神色。嘉安冲上前拎起白小五打了两个嘴巴,喝道:“你立刻收拾包袱滚出去!”
白小五丢下猫,扑通跪下去,赔笑道:“傅先生,我跟它闹着玩的呀……”嘉安并不去看他,只掀起袍子把猫包起来抱在怀里,冷声道:“你不必想着等他回来,是我把你留在这儿的,现在也该我撵你,你识相些,自己收拾东西走出去,别教我亲自动手。”
白小五慌起来,道:“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千万别撵我,您撵了我,我只有去要饭了。”嘉安道:“有叔会送你去吴江。”白小五噎了半晌,脸上憋得通红,艰难地迸出一句,“我实话跟您说了罢,我娘早死了。”
嘉安心口突地跳了一下,喝道:“你好好说!”白小五道:“这话可从哪儿说起……我爹那阵子不是欠了赌场三百两?他怎么拿得出来,就由赌场做中,把四姐折卖到扬州的堂子里去……说是卖了三百二,他自个儿还剩下二十两。我娘听见这事,直接就跳了平江河了。”
嘉安盯住他,骇得无法出声。他实在不能相信一个人怎么会亲手把女儿送到地狱去,但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在钱面前,没什么不行的。他还算能找理由宽慰自己——穷,有什么办法,为了全家活命。白四儿呢?他看看眼前那孩子,一张顽劣却带点稚气的脸,从那双眼睛里可以窥见白太太死灰似的面孔,原本她可以有非常殷实的一生,就因为嫁了那么一个男人,家破人亡,最终是死在无尽的自责里。
背后有脚步声,景承回来了,可能已经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景承不说话,只默然地从他怀里把猫接了过去。嘉安定了定神,沉声问:“所以你从最一开始就知道?”
白小五嗫嚅着点点头,嘉安猛地抬脚踹在他肩窝里。
“那是你亲姐姐!她被卖的是什么去处?你居然遮遮掩掩这么久,要不是今天撞破了,还不一定要瞒到什么时候。你的良心呢?!”
白小五嘴硬道:“她做姐姐的,赚钱补贴家用不是应当?我只当她嫁人了咯,有什么分别。”话音未落,嘉安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她欠你的?”白小五栽歪到一边,只恨恨地瞪着他不吭声。嘉安喝道:“你说话!没人不叫你说话!”
“我有什么错?我爹都说了,这个年纪还说不到婆家,不如一头吊死,免得街坊邻居看笑话。现如今她得了好去处,成日里穿金戴银,保不齐哪天就有官爷赎了她回家做姨奶奶,比我们挨饿受冻不知强多少,又是一口买断的,不要她养老送终,她捡了大便宜咧!”
嘉安冷笑:“有这么大的便宜,怎么不把你卖去?”
白小五道:“他也卖我啦,那不是上回要给我送进宫里当太监么。”嘉安兜头啐了他一脸,“你真觉得那是大便宜,那你跑什么?为奴作婢的饭那么好吃,当初别来喊我救你!”白小五拿袖子抹抹脸,突然骂出一句“娼妇养的”,被他连抽了四五个耳刮子,嘴角流下一道血。景承连忙上前拉住他,“小受大走没听过么?真等人家打死你?”
白小五卡巴着眼睛没听懂,景承叱一声“滚”,方捂着脸一溜烟跑了。嘉安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股悲怆从脚底升上来。
“哪门子的小受大走,”他冷笑,“我几时有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儿子。”
景承温声道:“是,他们都是狼心狗肺。”
“……我只替他姐姐不值。”
景承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的脊背,“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嘉安又摇摇头,“算了,讲那些干嘛。”
猫在景承怀里哆哆嗦嗦地抖着,嘉安伸手替它把绑腿的绳子解下来,猫不跑,虽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却伸出舌头来,“沙沙”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许是我年纪大了,”他轻声说,“这些恃强凌弱的事,过去不知看了多少,现在半点也见不得,一只猫也能叫我心里难受一阵子。”
“我没想通,他姐姐的事,为什么他撒谎不肯说?”
“为什么?”嘉安哼了一声,“为他是个带把儿的。你当他真不觉着心中有愧?不过是自私压过良心罢了。”他顿了顿,又凄然道:“你知我最恨什么,我是恨他说‘应当’。都是好好的人,谁活该跳火坑呢?连骨头渣子都给吃干抹净了,还觉着你应当……我……”
他说不下去了。景承轻轻叹息一声,伸出一只手将他也揽进怀里。他把额头压在景承肩上,垂下脸去看那只猫,抬手揉了揉它,掌心里湿漉漉的,能够摸到那柔软的动物的脊骨在他手里瑟瑟颤动,毛皮传来微弱的温度。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跟景承相依为命了,这世上再没有另一个人像景承,清楚和接受他的不堪,也愿意听他说一些一文不值的旧事。其实他没和景承讲过多少自己的事,他的人生在景承面前,是隔着纱帘望见的一勾残月,只能想当然地感到点光亮,看不到明确的轮廓。
他一直不愿意说那些,景承也从不提自己这三年,他们站在对方面前,都没有过程,只有一个已然如此的结果。但这一刻他想,也许他们是可以离对方再近一点了。
他们把猫带回景承房里,裹着一条手巾,把毛上的水洇干。猫抖抖身子,缓慢地跳到叠放在床角的被褥上蜷了下去。两人一时沉默下来,嘉安便在这时提出来要去扬州。景承先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对于白四儿来说,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的确只剩嘉安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一辈子的圈子就是那么小,要一个充其量能算作“认得”的人,把她从偌大的扬州城里找出来,带回正常的世界。
“说到这事,你猜谁会知道。”景承说,“还记不记得以前佑王府大房的棠姨娘——孩子掉了以后,王府要发卖她,倒有个济阳卫的小统领愿意娶。也是合该她命不好,那年端王登基,上下不知多少人遭殃,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她再嫁了没几个月,那男人就被发配去西北,她自己就进了教坊司。”
“一点都不奇怪。不是他的人,非赶尽杀绝不可。”
“其实为政当仁,做官也无非谋一口饭,在谁手里不是吃呢。这样斩草除根,反倒教下面人心惶惶。”景承忽然顿了顿,笑道:“不提了,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我也不是什么明君。”
“比他强。”嘉安说。
“至少没有倒行逆施?”景承自嘲似的笑起来。
顺着这话各自又想起以前的事,再看眼下,简直恍如隔世,尤其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有种惘然之感,因为全都由他而起。现在是劫后余生,不由得他不对死人有愧疚。佑王府承着老派皇亲的免死金牌,改朝换代也能渡劫,这几年全都称病闭门不出,倒也平安。提起棠姨娘,当然是说她野心大,无端端兴风作浪,撺掇大爷跟家里闹,活该遭报应沦落风尘,否则现在也还是好好做她那半个主子。
“后来她从教坊司出来,也不知算什么由头,去年有人在扬州看见她,在一条花船上。”
“那还不如教坊司。”
“人老珠黄,又生过孩子……不过听说她现在不亲自出山了,自有干女儿替她赚钱。”
生意场上消息灵通,嘉安便央他记着寻棠姨娘的事。隔了整月有馀,终于通过一个中间人递来口信,说棠姨娘在扬州本地有些人脉,并表示可以同他们见面详谈。那头丝毫不设防备,倒是这里男人们踟蹰起来,颇怀疑了一番。两人商定好借个假名字出面,用嘉安的字同她通了几次书信,对方的笔迹却每每不同,大约因为她不识字,所以每次回信都是找恩客代笔。
第87章 就该重逢
棠姨娘最后一封信里提到,有间叫凤栖馆的青楼收过一名雏妓,时间样貌都和白四儿对得上,嘉安便同她约定六月初十在扬州见面。他去向景承辞别,从苏州到扬州,是沿运河走水路向北,船程四天,一来一回约莫半个月。景承先不置可否。
“你已不是我的奴才了,要去哪里,其实你自己拿主意。”
但他是一副不情愿的声气。嘉安暗笑他口是心非,道:“有人怕我跑了,我特来讲一声,教他安心。”
“你明知道我没法安心。”说完又觉得被戳穿了心事似的,改口道:“这一去要半个多月,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
嘉安便笑起来,“我不是一向自己在外头?倒也不必这样紧张。”
衣橱里翻出他冬天来时背的青灰色棉布包袱,发觉这半年多并没添置过衣裳,房里的各样东西,蓝地金线绣兰花的的夏被、白瓷茶具、墨迹未干的毛笔和砚台……都不是他的。像个房客在这儿借宿,倘若就这么走了,也就走了。
但他的确已经有很长一阵子都没想过要走的事。刚开始总是抗拒,恨不得死生不复相见,日子久了心里竟也安顿下来,甚至可以把想象一下子推到很远之后,譬如他们没力气再做爱的时候,大概也就是现在这样,像亲人似的,没有那些赤裸的交缠。哪怕永远没有,也挺好,他不喜欢那些。
他大致说了个回来的日子,叮嘱景承到渡口接他。景承坐在桌案边上,紧蹙着眉头,显出一副忧虑的神气。“假如你不回来,我就天天到渡口等着你。”嘉安笑道:“嗳哟,你什么时候讲话这样酸了。”
“我总觉得你从这里走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景承说。
嘉安垂头不响。景承说这样的话出来,有时仍使他觉着难受,要是能再早一点就好了,要是从最开始就喜欢他就好了……他拈起墨锭,在砚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直磨得手腕发麻,景承忽然起身拉住他,“或者,我同你一起去扬州?”
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前谁都没想过还能这样。两个人面面相觑。实在是有些傻,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往往会漏想很多东西,脑子转不动似的,都被眼前的温存填满了。
他替景承收拾行囊,花梨木大橱里,景承的四时衣衫都胡乱摞在一起,实在看不过眼,索性一一理过来。以前他做惯的,崇德宫起居一应杂事他都做过,那时候并不觉得暧昧。但现在他露出一点羞涩的笑意。夏天穿的月白的软缎中衣,凉丝丝地搭着手背,带子滑落下去,掉在银朱和栗子色的团云纹交领夹袍上,再下面是件冬天的大氅,皂色的,出风毛,嗅着无端有股健壮的小兽的气味。两只袖子折在胸口,像一种不切实际的拥抱。衣裳一层叠一层,从春到冬,他们已经错过了好几年。也许现在再叫他们遇上正是时候,就该是这样的时候,就该重逢。
过两天北上,正避开江南最湿热的一阵,夜里吹着江风有些温凉的快意。匆忙间包不到船,同行另有两拨客人,一个行商的虬须汉子带着账房先生,另一群热闹些,是一大家子送女儿远嫁。男男女女十来个,过久日晒的皮肤呈黑红色,露出疲倦的喜气。有许多贴红纸的木箱,娘家兄弟们上船时飞快地抬进舱里——恭喜恭喜,回头讨个赏钱。欸欸——嘴里支吾着,但垂下头去避不回应船家的眼神,仿佛箱子太重,压得没力气说话。都生怕露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