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嘉惴惴不安之时,皇帝从龙椅上起身,亲自扶起了阁老和沈嘉。
“底下官员千千万万,程老如何能够一一看清?”萧翌说道,“现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说说该如何解决吧。”
“陛下,应派人前去严查,抓出贪污的官员,重新丈量土地。”沈嘉掷地有声的说道,脸上因为气愤微微有些泛红。
萧翌未置可否,转头问阁老,“程老以为呢?”
程阁老摸着胡须,老神在在道:“长青还是太年轻了,现在那群反对‘一条鞭法’的人,正愁找不到把柄。我们这般大张旗鼓的严查,他们就有理由说变法错了。”
沈嘉一愣,他想到了第一层,没想到第二层,果然是太过年轻,历练不足。沈嘉拱手向阁老一拜,“多谢恩师赐教。”
程阁老点点头,受了他这一拜。
萧翌看在眼中,又问阁老,“依程老的意思,这事要如何处置?”
“以往京察外察之时,总有结党营私,勾结考核官员,暗中排除异己之人。”程阁老不知为何,未提当前之事,反而说起了考核官员的事情。
沈嘉最近正忙着《考成法》,听程阁老无端说起京察外察,心中一跳,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上座的萧翌。
然而萧翌毕竟久居上位,生出了那种居移气、养移体的帝王威仪。即使担心程阁老猜到了什么,他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萧翌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继续听程阁老说道:“为以防破坏考察重典,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破例起复。”
“朕明白了。”萧翌笑了笑,“程老觉得如今丈量田地和考察一样重要,即使有虚报瞒报田亩等弊端,也是没办法了。”
“陛下,为了‘一条鞭法’能够施行下去,不可因小失大。”程阁老语重心长的说道。
“陛下,臣不认可。”沈嘉直言直语,站起来道,“我们变法就是为了打击那些霸占田地的大户,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出了问题,怎么能光顾着遮掩,而不去改正问题?”
“你可知反对变法的人有多少吗?”程阁老未等皇帝发话,率先质问道,“长青啊,你这是舍本逐末,你这样做是在毁陛下的心血。”
沈嘉定定的看向萧翌,“臣想陛下不会舍弃百姓。”
“舍弃一部分百姓,则是为了更多的百姓好。”
“好了。”萧翌开口,制止他们师徒继续争辩,“程老说的有理,将负责清查土地的官员抓起来审问,是万万不可的。”
“可是陛下……”沈嘉一急,还想辩论。
萧翌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过朕以为,放任他们欺上瞒下,也是不可的。内阁拟旨,朝廷派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考察地方清丈土地。若发现有虚报瞒报的,巡按御史全权处置。”
这就算是复查了,也可以说是抽查。既不否定之前变法的成果,也可整治虚报瞒报之人。以后想收钱作弊的官员们,则可好好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巡按御史给逮个正着。
程阁老和沈嘉听后连连点头,无人反对。
沈嘉看向皇帝,心中满满的全是敬佩之情。陛下高瞻远瞩,三言两语间便可解决臣子争论不休的矛盾了。
此事已毕,程阁老先回内阁拟旨了,而皇帝则留下了沈嘉。
萧翌屏退殿内诸人,问沈嘉道:“程阁老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臣……不知。”沈嘉回想起这段时间,程阁老对他和往常一样,也没有语言试探,应该没猜到吧。
可是刚刚,为什么用京察外察举例子呢?
“你这一阵经常告假,对丈量土地一事也不如之前上心了。”萧翌分析道,“可能你的反常引起了程阁老的注意,他能猜到,也不是没可能。”
“陛下,不如将《考成法》告知阁老吧。”沈嘉说道,“或许阁老还能帮我们修订。”
“你不懂他,他都劝朕不要因小失大了。”萧翌说道,“他和朕政见一致还好,若产生分歧,他就会向今天这般争论不休。”
“陛下怎知阁老不会同意《考成法》?”
萧翌摇头叹息,“程阁老今日,对‘一条鞭法’已有不满了。”
“是吗?”沈嘉真是一点也没看出来师傅的不满。
“是啊。只不过推行到一半,他也不愿前功尽弃,只能硬推。”萧翌见沈嘉依旧一脸茫然,又教了他几句,“你看程老上来就请罪,说什么失察。他哪里说的是自己失察,是指责朕失察呢。”
沈嘉恍然大悟,“哦”了一声。
萧翌并未真生阁老的气,反而反省道:“各州各县与京城的情况并不相同,是朕操之过急了,用人也太过草率。”
可是他能不着急吗,上天只给了他不到十年的光阴,他真怕有生之年无法完成变法。
“陛下不必自责,毕竟人无完人。”沈嘉宽慰道,“臣想亲自去地方巡视,督查清丈土地。”
萧翌却摇头道:“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考成法》若能及早完成,则可以帮朕选出更多有能力的官员。到时候,朕手下不会无人可用了。”
第34章 雨霖铃(三)
清嘉帝下发诏书,遣浙江、江西、福建、四川、陕西、云南、河南、广西、广东、山西、山东、湖广、贵州等十三道监察御史分巡天下,果不其然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想借机攻讦新政,但都被皇帝强硬的压制下去了。
然而巡查御史效率低下,收效甚微。毕竟御史也要养家,谁的老家没置办过几亩地,谁愿意彻查得罪人?虽说也有几位御史刚正不阿,查出了问题。但大多数都碌碌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过了。
沈嘉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去内阁送折子时,程阁老见机问道:“长青,没有人比你更上心‘一条鞭法’的施行了。况且你是变法重臣,怎么陛下没有派你去巡按天下?”
“陛下之意,学生哪敢胡乱猜测。”沈嘉含糊的说道。
“那长青你的想法呢,不想去地方上看看?”程阁老又问道。
程阁老此言正戳中沈嘉的内心,他确实着急,恨不能亲上地方考察。但陛下的话犹在耳,他也不好向萧翌提出离京。
见沈嘉左右为难的样子,程阁老诧异道:“难不成你要忙其他事?”
“啊,那倒没有。”沈嘉说道。他最近总是请假,户部尚书都没给他派什么公务,怎么好意思说公务繁忙呢。
“其实老夫是挺想让你去的。”程阁老摸着胡须说道,“目下推行‘一条鞭法’,还是太急了些。朝廷多是庸庸碌碌的保守派官员,想跟着陛下变法的,也就你们这几个年轻人。老夫之前想劝陛下推迟几年,徐徐图之。可陛下决议如此,只好罢了。”
沈嘉自然理解程阁老的担忧,他试探道:“恩师,若能从地方上选出得力官员,推行变法则会顺利许多。”
“谈何容易啊。”程阁老摇头道,“去年的外察,也只选出你这么一个得力的。”
“三年一次外察,会不会太久了。若能一月一查,或许会发现更多有能力之人。”
“一月一查?”程阁老震惊道,“你的想法太天真了,现在的官员安逸太久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
沈嘉一愣,果然如陛下所料,程阁老是偏向保守派的,不愿意冒险。
“学生妄言了。”沈嘉拱手一礼,不敢再向阁老透露太多。
因程阁老的话,沈嘉一下午都坐立不安。等皇帝微服来访时,沈嘉下定决心,打算二度请缨,一定要去地方上看看。
“《考成法》大体已成,就剩下一些细节和收尾。”沈嘉委婉的说道,“我觉得,现在该以‘一条鞭法’为重点,要是清丈土地出了问题,影响了变法大计,将来如何推行《考成法》呢?”
“不是派巡按御史去查了吗?”萧翌随口说道。
沈嘉铁了心想去地方,于是生平第一次闭着眼睛说瞎话道:“都察院的御史最爱沽名钓誉,不爱得罪同僚,他们阳奉阴违的事情办的少吗?”
萧翌好笑的打量着沈嘉,头一次听他把所有御史给黑了一遍。巡按御史中也有几位明察秋毫的,沈嘉又不是不知道。
萧翌自知他必有所求,直接问道:“说吧,你想去哪儿?”
果然和聪明人不用多废话,沈嘉欣喜道:“湖广如何?”
萧翌面色一沉,“太远了。”
“河南呢?也就十天半个月。”沈嘉退而求其次。
萧翌依旧沉着个脸,一言不发。
“好吧好吧,天津。天津卫总行了吧?”沈嘉真的是退无可退,做出最后的让步了。
然而萧翌却微微一笑,淡淡道:“通县吧,一两天足矣。”
沈嘉:“……”
二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变法之事,等范大夫买药回来,天已黑了。
范大夫看今日沈嘉如同霜打的茄子似的,反而皇帝陛下神采飞扬。他心道,看来这回是皇帝吵赢了。
“范大夫回来了。”萧翌心情颇好,还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你们吃晚饭吧,我就回去了。”
“等等,微明兄。”蔫了的茄子突然回过了神,拦住陛下的去路,“那个,我什么时候去……通县啊?”
萧翌看着沈嘉吃瘪的样子,强忍笑意道:“嗯……你想什么时候去?”
“明、明天?”沈嘉试探道。
“不行。”萧翌直接回绝了。
沈嘉欲哭无泪,“那您说什么时候可以?”
“后天吧。”萧翌道。
“谢、谢微明兄。”沈嘉还以为陛下会说一个月后,没想到萧翌还是通情达理的。
可惜沈嘉高兴的过早,萧翌后面还有话等着他呢。
只听萧翌道:“后天早朝过后,你在此等我,我与你同去。”
“啊?”沈嘉瞪大眼睛,怪不得不让去湖广,也不让去天津卫,原来皇帝陛下打算跟着去,真是早有预谋啊。
“不、不好吧。”沈嘉婉拒,“陛下日理万机,而且每日早朝不能耽误。”
“偶尔罢朝两三天,也无妨。”萧翌说道,“朕就说身体不适,让肃王代为监国。”
“肃王才十岁……”沈嘉有些同情被拿来挡箭的肃王殿下了。
萧翌却丝毫没有同情,反而理所当然道:“都十岁了,该历练历练了。你看历朝历代,多得是年幼继位的皇帝。再者有程首辅掌控朝局,翻不了天的。”
“可是,陛下您的身体……”
“朕身体很好,腿也不疼。而且夏天到了,正好出去避暑。”萧翌说着望向范大夫,“范大夫您说是不是?”
“是,陛下最近脉象平稳,调理得很好。”范大夫内心流泪,他敢和皇帝唱反调吗?
“而且一路上,我们可以继续讨论《考成法》,两件事都不耽误。”萧翌说道,“长青,你再说你也就别去了。”
皇帝耍流氓,真是让人头痛。沈嘉无语望天,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还不得不跳。
范大夫也是第一次看皇帝胡搅蛮缠,可他是个看戏的,不仅不头疼,还觉得陛下这般十分有趣,终于有几分年轻人的活力了。
第35章 雨霖铃(四)
到了和陛下约定好的日子后,沈嘉早早置办好了行李,在家中等候。直到下午,萧翌才交代完所有政务,一人一马匆匆赶来。
沈嘉看萧翌这一次没有穿类似麒麟服的华服,而是换成了普通的飞鱼服,配素金带銙,带长剑。
“微明兄。”沈嘉站在门口向他微微施礼,随后环顾左右,“就您一人?”
潜台词是,锦衣卫怎未护驾?
“不然呢?”萧翌奇怪的看他一眼,“若让我师傅知道,还能出得了京城吗?”
沈嘉咂舌,“这太危险了。”
萧翌拍拍腰间佩剑,“怕什么,我保护你。”
沈嘉想起去年,初次随驾出宫,和陛下在田间勘察时,萧翌也说过,会保护他。
那时候他还没有小心思,那时候他只是单纯的崇拜着陛下。
“长青,别愣神了,走吧。”萧翌一句话,打断了沈嘉的回忆。
“您……”沈嘉上下打量皇帝,只见他骑的马儿背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
“怎么了?”
“您就带这点东西?”
萧翌这才发现,沈嘉居然雇了个马车停在院中。他诧异道:“我们是去通县,不是湖广,也不是四川。”
他是从过军的人,实在无法理解文人出门的麻烦。他们急行军时,一日行千里,哪里有体力带太多的东西。通常他和其他小兵一样,背上被子,就走了。
可沈嘉不同,尤其是得知和圣上一起出行,更要慎之又慎,恨不能把家给搬空。他哪知道陛下如此随意,丝毫不讲究。
“我知道,但您带的也太少了吧。”沈嘉闷闷道。
萧翌笑道:“快弃了马车,你也骑马。咱们轻装简从,早去早回。”
沈嘉闻言,只得作罢。准备了大半天的行李,也就只能带一点。
两人打马出京,一路向东,畅通无阻。沈嘉才问起:“陛下,陈公公知道您去通县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还指望他替我打掩护呢。”萧翌说道。
“微明兄是如何掩人耳目,悄悄出宫的?”
萧翌随手拿出腰间挂的牙牌,“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原来准备的如此充分,怪不得此次是低阶锦衣卫的打扮。
“微明兄,你以前也很喜欢往外跑吧。”沈嘉笃定道,“一看就是老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