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又一口气干了杯中酒。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冷了,沈嘉和萧翌心情不好,没人再动那些美味佳肴。可惜了御厨们费心费力的做菜,没有被吃上几口。
两个人都只顾喝酒,萧翌喝的慢,而沈嘉喝的急,一杯连着一杯。等酒壶快空了时,萧翌终于看不下去了。
“别喝了!”萧翌抢走酒壶,不让他再倒酒。
虽说鹤年贡酒后劲不大,但也耐不住沈嘉这样,把酒当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灌。再加上他心情不好,一下子就醉了。
“别拦我。”沈嘉伸手想去抢酒壶,却够不到。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长青!”萧翌急忙想扶起他,但他自己腿脚不好,怎么可能拽得起一个醉鬼?
于是沈嘉索性坐在了地上,抱着萧翌的腿,赖着不起了。
“你还好吗?”萧翌担心道。
沈嘉摇摇头,“难受,想吐。”
萧翌闻言急忙冲门外喊道:“来人。”
木棉和秦公公听到传唤,立马进来了。秦公公端着盂儿到沈嘉跟前,让他吐在里面。萧翌则轻轻给他拍背催吐,一脸担忧。
等沈嘉吐差不多了,木棉递给大哥一杯盐水,让他漱漱口。
“好点了吗?”萧翌弯下腰,一边用手帕替他擦嘴,一边温柔的问道。
沈嘉抬起头,满眼醉意的看着萧翌,“不好,我痛!”
“哪里痛?”萧翌听后一惊,生怕沈嘉得了什么病,“你先起来,地上凉。”
“我不起,我这里痛……”沈嘉摸上萧翌的手,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萧翌一愣,只听沈嘉又道:“我心好痛啊,微明。我不想你死在西北,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说着说着,沈嘉流下了眼泪。
在皇帝面前说“死”字乃是大不敬之罪,秦公公在旁听到后心一紧,木棉听到后心里也不是滋味。
但萧翌没怪罪沈嘉乱说话,他叹了口气,又用手帕替沈嘉擦干泪水,却无法给出任何承诺。
生死有命,即使是皇帝,也无法战胜天命。
“你不要死,陪着我好不好?”沈嘉彻底醉了,趴在萧翌的腿上,喃喃道。
萧翌无言以对,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
到了第二日午时,沈嘉才悠悠转醒。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撑着身子爬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萧翌竟然不在寝殿中。
等沈嘉自己穿好衣服后,走到外间发现秦公公和木棉也不在养心殿中。
“人呢?”沈嘉叫来一个小太监,“陛下去哪儿了?”
“陛下上朝去了。”小太监乖巧的答道。
“什么?”沈嘉一惊,萧翌取消早朝好久了,怎么突然上朝了。
最最重要的是,他身为首辅却没有人叫他起床,放任他在养心殿睡到了大中午。
“快快,给本官换朝服。”沈嘉说着,抬头要解自己身上的常服。
“沈首辅不必着急,陛下交代了,让您醒了先喝点醒酒汤,再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小太监按照陛下的吩咐一一说道,“而且现在午时已过,估计早朝该结束了。”
正说着,门外突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沈嘉抬眼一看,萧翌坐在御辇上被人抬进来,后面跟着的是木棉和秦公公。
圣驾回銮,养心殿的宫女太监都跪下迎接,唯有沈嘉愣愣的站在原地。萧翌淡淡看了他一眼,在木棉的搀扶下回到了殿内坐下。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
萧翌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衮服,头上戴的是翼善冠,胸前的龙纹张牙舞爪,令人感到天威赫赫,不敢直视。沈嘉很久没看见萧翌穿衮服的样子了,一时有些不适应,感觉他有些陌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长青,酒醒了吗?”萧翌的口吻一如平日一样温和,仿佛昨天那席酒宴上的争执,其实是沈嘉做的一场梦。
“醒了,我感觉好多了。”沈嘉隐瞒自己依旧头疼的事实,他好奇道,“微明,你怎么突然上早朝了,起床的时候怎么不叫醒我?”
“你昨晚喝的太多了,酒醉不醒,我就先走了。”萧翌从袖中拿出圣旨,“今日朝会,朕同众臣议了议西北军情。朕打算亲征,命你监国。这是圣旨。”
沈嘉没有伸手接旨,他不敢置信的看着萧翌,愤愤道:“不,我不接旨,昨天我说过了,我不同意。萧翌,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绕过我和朝臣商量?”
“我为什么不能直接面见朝臣?”萧翌的语气更淡了,“长青,你我之间,除了情分,还是君臣。”
“你现在跟我提君臣?”
“对,君为臣纲。”萧翌冷酷无情的说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以为得到了些许‘雨露’,就忘记还有‘雷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沈嘉被儒家的三纲五常压得哑口无言,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此乃由徐阁老拟旨,朕亲自盖印,早朝上文武百官皆已遵旨。”萧翌捏着圣旨问道,“沈嘉,你要……抗旨吗?”
果然是宴无好宴,酒无好酒。只是沈嘉没想到,萧翌会算计自己。估计在吃宴前,萧翌就做好了两手准备。
若沈嘉能被说服自然是皆大欢喜,若不能则灌醉他,在他清醒之前,将一切都干净利索的办好了。
或许那日,徐阁老在向陛下递折子的时候,萧翌便让他暗中拟旨了。只有沈嘉一个人,傻傻的被蒙在鼓里。
不愧是萧翌,雷霆手段,一击必中,不给人一丝反抗的机会。沈嘉即使是首辅,也无法当众违背陛下的旨意。否则,便是和儒家作对,和纲常作对,和天下读书人作对。
“抗旨也没用,沈嘉,你拦不住我。”萧翌见沈嘉不说话,将圣旨放在桌子上,“朕是皇帝,无人敢违抗朕的旨意。今日过来,不是来同你商量,而是告知你。”
“告知?”沈嘉苦笑道,“陛下,原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的想法。是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哪里能反抗陛下的圣旨?”
他竟然忘了,萧翌是怎样的人。百姓们都传言说陛下乃铁血帝王,乾坤独断,无人能拂逆陛下的意愿。如今看来,这传言一点不假。
是他天真了,把病虎当作小猫,忘记了萧翌当初是怎么登上皇位的。
沈嘉苦笑着,缓缓跪下。他抬头看着萧翌的衣上的龙腾,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字一顿的说道:“臣、遵旨。祝陛下……凯旋!”
作者有话说:
嘿嘿,本文也属于“不正常君臣关系”系列文,所以君臣虐梗,虽迟但到。(不是)
其实,萧翌和沈嘉是我笔下最甜的一对君臣啦。一点都不虐,信我!
第200章 惜分飞(四)
自从沈嘉接旨后,便搬出了养心殿,回到沈府住了。萧翌见状也没有挽留,两个人又开始了冷战,好几天都没见过面了。
于是木棉和秦公公陷入了尴尬之中,但事关国事,他们也不好劝说。
朝中忙忙碌碌在备战,皇帝要把神机营十万大军带走,军饷粮草必不可少。沈嘉嘴上虽然说着不同意,但不得不每日去户部,为大军后勤操劳。而萧翌也没闲着,去神机营巡阅了一番,回宫后立马叫来了范大夫看诊。
今日阅兵时,萧翌站得久了,双腿有些酸涩。范大夫撩起萧翌的裤腿,看见陛下双腿都肿了,急忙让他去榻上躺下,打开药匣子准备施针。
“陛下,有一点痛,您忍耐一下。”范大夫说罢,仔细的取出又粗又长的银针,扎进陛下腿上穴位。
长针没入血肉之躯,光看着就很痛。可萧翌隐忍不发,即使疼得额头上微微出了些汗,但他全程愣是没吭一声。
范大夫施针完毕,叹了口气,“陛下,您这个样子,要是去战场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是沈嘉让你来劝我的吗?”萧翌抬眼问道。
“不是。”范大夫答道,“长青他是问过我,陛下您能不能骑马,腿有没有问题。我说长时间骑马肯定不行,最好是全程坐马车,上战场更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阻拦,只是请求我跟去西北,照顾陛下您的病情。”
“哦。”萧翌心中叹了口气,沈嘉到底还是妥协了,退让了一步。
但一步还是不够的。
“范大夫,兵贵神速,我此次是去打仗,又不是游山玩水,怎么可能一直坐马车?”萧翌说道,“虽说我不用去前线,不用亲自上阵杀敌,但还需在后方鼓舞士气。若将士们看到我连马都骑不了,怎么鼓舞士气,振奋人心?”
“陛下,您的病情您自己心里清楚,如今您双腿无力,能控制住马儿吗?”范大夫皱眉道,“今天您就站了几个时辰,腿就肿成这样了。就算陛下您能勉强上马,骑得时间久了,也会摔下来。”
萧翌漠不关心的看了眼自己的双腿,抬手指了一下书架,“其实还有一个方法。范大夫,书架上有个匣子,你去取来。”
范大夫顺着萧翌手指的方向,取来了匣子。他打开后,发现居然是一颗药丸。
再仔细一看,是曾经救过陛下一命的那颗药丸。
“您不是……已经吃了吗?”范大夫诧异道,“怎么还有一颗。”
“本来就有两颗,这是最后一颗,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拿出来。”萧翌说道,“现在,交给您了。”
范大夫点点头,“确实,战场危险,此药丸在紧要关头可救陛下一命。”
“朕不指望它救命,朕知道此药丸还有一个用处,可以压抑寒毒,令人瞬间恢复力气,不必再用拐杖。”萧翌说着说着,便看到范大夫的脸色慢慢变黑。
“陛下,这会有反噬的。”范大夫拒绝道,“而且,这药丸只有一颗了。”
“当年萧竖吃了此药后,立马能走能动,还能烧了太庙。”萧翌早已有了主意,“我想让范兄帮忙,把药丸磨成粉,分为几份服用。不求痛苦全无,只求能顺利骑马,保证朕行军途中无碍即可。”
“不,这太危险,陛下不可。”范大夫拒绝道,“服用后,或许早上无事,晚上则会痛苦不堪。”
“我可以忍受。”萧翌坚持道。
“陛下……”范大夫不忍心,“您这样,我怎么向沈兄交代。”
“范兄啊,你也知道,若找不到雪莲,我就只剩几个月的时限了。”萧翌无奈道,“与其被困宫中,像个废人一样。不如趁着朕还能走动,平定边境战乱,给后世之君留个太平盛世。此战意义重大,若能和西瓯那边交好,可保两国百年太平。”
范大夫本就是西北的老百姓,怎么会不知道边境战乱之苦。他被萧翌说动了,深深拱手道:“陛下,我愿效犬马之劳。”
“多谢范兄。”萧翌最后吩咐道,“此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嘉。”
“是。”范大夫心中苦涩,但还是答应了萧翌的请求。他真不知道该心疼萧翌,还是心疼被蒙在鼓里的沈嘉。
距离出征之日越来越近了,而萧翌也不曾召沈嘉进宫。木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自然是知道陛下和大哥为何争吵,故而不知如何劝解。
似乎他们二人都有道理,都是对的。
这日木棉向萧翌禀报东厂之事,这段时间以来,东厂经过木棉的整顿,一扫以往的懒散,终于恢复了陈公公统领东厂时候的模样。萧翌看罢木棉递上的折子,点头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终于得到了陛下的认可,木棉欣喜万分,日日夜夜的努力总算有所回报了。
“陛下谬赞,都是陛下严厉训斥的结果。”木棉不敢居功,谦虚的说道。
“朕事后想来,确实苛责了你。”萧翌站起来,走向木棉,“其实妇人之仁,也没什么不好的。朝堂上,便可多一点人情味。”
木棉愣愣的看向陛下,似懂非懂。萧翌说道:“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夜已深,陛下。”木棉担心陛下的腿,夜深看不清路,万一磕到碰到如何是好。
“不是有你扶着朕吗?”萧翌才不管呢,拄着拐杖出了养心殿的门。
木棉扶着陛下在宫里散步,两人走走停停,萧翌走累了,随便找了处偏僻角落,坐在台阶上歇息。
“陛下,台阶上凉。”木棉说道,“奴婢去拿个垫子过来。”
“大夏天的,没事。”萧翌拉住木棉,“你也坐,我有话给你说。”
木棉无奈,和陛下并肩坐下。可萧翌没有交代什么话,而是看向前方。
那个方向,是奉天殿的方向。
“紫禁城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到了晚上,却觉得有些阴森。”萧翌淡淡说道,“朕有时候在想,当年是不是应该放你们姐妹自由,而不是带你们进紫禁城。”
“陛下,奴婢不后悔。”木棉答道,“能为陛下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木棉,我要出征了。”萧翌递给她一封圣旨,“此乃传位诏书,交由你保管。若朕在边关回不来了,你再交给沈嘉。”
“陛下!”木棉闻言大惊失色,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
“嘘,小声点。”萧翌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还有心情调侃木棉,“别把宫女太监召来,让他们看见木棉姑姑居然哭鼻子了。”
还好此处僻静,没什么人路过,木棉压抑的哭声没有人听见。
“不要哭了,木棉。”萧翌递给她手帕,“传位诏书我只能交付给你了,拜托你告诉他,让他好好辅佐肃王,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