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客房在隔壁,我困了,回吧。”
待颜忠走了,梅染继续捧着他的茶,脸上溢着淡然的笑,尽管占了孩童的皮囊,也没减他半分风雅。
他想着在留影石看到的一切,眼前浮现出女人在地上惨叫的模样,悠悠叹了口气——
“美人骨,地下魂……和南宫栖作交易的恶灵,来头不小。”
梅染吹了吹茶,目光投向客房的某处阴暗,“你说是不是,苏公子?”
第十八章 不抱不说
烛火摇曳着,光的阴影浅浅地扫过桌面,布置了整间客房。房中檀香淡雅,那是梅染刚点上的熏香。
从阴暗走出一个人影,白衣绣红,一身衣着仿佛是云上的夕阳着色,日暮染光。
那人掀起眼皮,上扬的凤眼含着琉璃的光泽,微启的薄唇染着春花的颜色,“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梅染看了眼折扇,惬意地眯起眼眸,“窗外起风的时候。”
苏与卿沉默不语,停顿片刻道:“百年前见南宫栖时,你占的是不是顾洛的皮?”
梅染给他两个字,“抱、我。”
苏与卿快烦死这破鬼了。
梅染笑眯眯地朝他张开手臂,“就算公子猜出我占了顾洛的皮又如何,之后南宫栖赎回顾洛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公子难道不想知道——况且,公子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完全知道百年前发生了什么吧。”
他说的句句在理,所以苏与卿更烦了。
梅染歪头冲他浅笑,“抱?”
苏与卿好烦。
他盯着那个一言不合求抱抱的鬼,抬手拿出了一张红字黑符,刹那间,黑风四起,化剑而袭。
梅染立即闪到一边,让那道攻击打在桌上,弄翻了他的茶。
尽管如此,梅染还有心思调侃,“公子的符纸怎么五颜六色的?”
苏与卿不语,五指张开又收拢,从虚空中抓来几道黑符,梅染脚下的追踪阵也在此时发出夺目的光。
梅染的眼睛被闪了一下,回过神时苏与卿已经移至他跟前,几张黑符腾空而起,在他头顶盘旋。
苏与卿双指拢于唇前,干脆利落的念咒施法。
别的先不说,梦寐以求的皮囊离得这么近,梅染难免恍惚了一下,然后就中了计。
他听见道长低沉如古钟的声音。
“真言咒——”
“……”梅染听见这三字,立马拿折扇挡住嘴巴,“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真言咒已施,苏与卿道:“你百年前来人间占了谁的皮囊,做了什么的事,和顾洛南宫栖两人又是什么关系?”
梅染双手捂住耳朵,“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苏与卿:“……”
他重新再把问题问了一遍,可梅染依旧在碎碎念,“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与卿把这个鬼捂住自己耳朵的手扒开了。
他抓着这个鬼的两只手。
梅染一看他碰自己了,立马扒住他的衣袍就不撒手了,然后这个鬼为了不被套话就一直在碎碎念。
“公子抱我抱我抱我抱我抱我抱我抱我。”梅染跟念经似的,“不抱就不说不说说不说不说……”
“……”
“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我不说……”
“……”
苏与卿把这小破鬼玩意拎起来了,梅染顺势抱住他的手臂,“抱我抱我抱我……”
苏与卿眉头一皱,想把这只鬼扒开,梅染当然能猜出他的意图,死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撒手。
七殿下仿佛忘了自己优雅风度的形象。
两人对峙片刻,一个不愿意从对方身上下来,一个不愿意把对方揽到自己怀里,就这么僵持着。
气氛在这一瞬间仿佛凝滞。
那边的烛台上的蜡烛燃烧了一小半,这边油灯内的油液下降了一个度,梅染还死倔着要苏与卿抱他。
苏与卿眉头微抽,不情不愿的把他抱到了怀里,浑身都写着“我很不爽”,他沉着脸道:“现在,快说。”
也许是因为真言咒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因为梅染抱到这句完美无瑕的皮囊心情大好,于是靠在苏与卿肩膀上道出百年前的事。
百年之前——
子越国雾苏城,天子脚下的玄武街有一座桥,叫做落燕桥。
而当朝大将军姓南宫名栖,字燕归。有百姓说落燕桥这名字不吉利,但南宫栖却觉得这名字好听的很,没事就会来桥上盯着下面的河水出神。
那时,金乌国国师姓顾名洛,字焱木。
子越国与金乌两国大战,在战争对金乌国不利时,金乌国国师顾焱木竟请求银盔加身,亲自上阵杀敌。
之后,金乌国于沽水河边三次大败子越国,顾洛在金乌国内的声望也逐渐水涨船高。
说到此处,梅染抱住他看中的皮囊的脖子,问:“公子可知,当时民间流传最广的一句话是何?”
不等苏与卿回答,梅染就用他那干净的童声道出一句话,是带着上扬音调的语气,有些揶揄。
“燕以木栖,焱以焚之。”
梅染坐在苏与卿腿上玩着他犹如泼墨丝绸的头发,一缕缕的绞在手指上。
“不过呢,在这之后,金乌国就一直打败仗,颜忠的前世顾洛死在沽水河边,南宫栖带兵破防,夺了金乌国大半城池。”
梅染玩完苏与卿的头发,又抓起了他玉白的手,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边心中感叹美人在骨不在皮一边道:
“后来啊,顾洛回了人间,南宫栖平了战乱,牵了子越国新皇和金乌国公主的线,稳定了这两国的关系,然后又死了。”
苏与卿缩回自己的手指,又被梅染重新抓住,他满头黑线的问:“顾洛怎么复生的,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来人间,来人间做了什么?”
梅染抱着他的手臂,抬首凑近他的脸看了看,心里不淡定了。
“公子你快死吧,我们地府待遇可好了。”
苏与卿以为他在挑开话题,又重新把那个问题问了一遍,事后见到他盯着自己的脸发呆,毫不犹豫地伸手把他推到地上。
梅染毫无形象地摔了个屁蹲儿。
七殿下不服了,“公子干什么把我推下来?我不说了!”
苏与卿冷然道:“真言咒——”
“我不说不说——”正想用老方法对付这古怪的真言咒,梅染就发现自己的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般的吐出几个字:“我当时在……”
梅染立马把自己的嘴捂住了,他用愤懑的眼神瞪着苏与卿,对方一脸淡然地吐出三个字。
“真言咒。”
“你坏!!!”
苏与卿:“哦。”
梅染气急,却又被真言咒束缚,无可奈何地道出那些陈年旧事。
第十九章 公子炸毛
梅染是在顾洛死后来的人间,当时的七殿下占了顾洛的皮来人间溜达,在这人间呆过几年。
百年前——
南宫栖身负重伤行至落燕桥,见到了占了顾洛皮囊的梅染,只是他当时视物不清,再加之神智模糊,没有认出来梅染所占的皮囊就是“顾洛”。
当时,南宫栖已经命悬一线,模样比在唐逸的记忆中见到的还要凄惨——子越国万人敬仰的战神吊着那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只求顾洛重回世间。
梅染没有帮他,只道了一句“生死无常,地府相见”。
南宫栖当时能说出求人的话已是极限,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死在了梅染面前。
说到此处,苏与卿打断了梅染的话,“唐逸说他是死在阳关岭的。”
现在的梅染经过一番挣扎后接受了自己被真言咒控制的事实,还好脾气地坐在椅子上摇着扇子瞟他一眼,轻哼了声表达自己被真言咒控制的不满之后才道:
“南宫栖之后又活了,后来因两国大战,确实是死在阳关岭的。”
苏与卿无视他的不满,“继续。”
梅染叹着气,依着真言咒的操控继续道:
“我把南宫栖带回地府之后就没管这件事了,重新回了趟人间,却没想到在几个月后,顾洛重返人间,我只能先把皮囊还给他,重找了一具。”
而在当时,南宫栖与顾洛两位战死之人得到复生本该是一件能掀起轩然大波的离奇事件,但据梅染所说,当时的百姓并不以此为奇。
苏与卿问:“为何?”
梅染笑道:“因为那一年啊,子越国死去的新皇也复活了,被认为是神祗下凡呢。”
苏与卿眯了眯眸子,“是你?”
梅染挑起一边眉毛,掀唇浅笑,“刚巧顾洛回来的时候新皇死了——那位新皇帝还挺好看。”
苏与卿想到他之前的述说,眉心有了皱痕,“你之前说南宫栖回来后牵了子越国新皇和金乌国公主的线?”
“嗯。”
梅染坐在他对面,托着腮,眯着眼,仿佛宫墙上看惯了尔虞我诈的猫妖。
“那位新皇就是我啊——”
不等苏与卿开口,梅染便自顾自地解释到:“当时战乱纷飞,死了不少人,地府装不下。”
苏与卿顿了顿,“嗯。”
梅染:“天上那群神仙也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年又是洪灾又是旱灾的,地府光是收魂都累死了,我只好替新皇帝娶了敌国公主,平了战乱不说,还要帮他们治子越国的天灾。”
说到此处,梅染忽地叹息了一声,悠游慢哉地用法力捻了朵金花,放在指尖玩弄着。
“天上那群神仙啊,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人间百姓奉供的香火真是白瞎了。”
他的声音荡开,淌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唇边勾着暗讽的弧度,一个孩童的声音竟让人听出了薄凉。
苏与卿未语。
“说完了,就这样。”梅染摇了摇扇子,又重归风度,极轻地勾出一抹笑容,“公子,六个人情了。”
苏与卿:“不记。”
“陪我睡一晚,之前的人情全清。”
苏与卿古怪的看他一眼,“我可没欠你人情。”
梅染掀起一边唇角,微挑眼眸,“可公子现在也没得选择了。”
话音落,完全打开的窗猛地关上,砸出闷闷的声响,烛火狠狠晃动了一下,苏与卿皱着眉迅速起身,却见那边梅染笑语嫣然,仿佛逼良为娼的恶霸。
“公子啊,您就从了我吧。”梅染眉眼微掀,下巴微扬,端的是暗算成功的姿态,“反正跟我睡一觉又不会少块肉。”
他手中折扇染上红光,金花碎成流沙,混着红光在他指间盘旋,如雾似纱。
苏与卿捏出三张黑白符咒,眼神带着三分冷意的,“你做了什么?”
梅染浅笑,像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天真孩童。
“倒也没做什么,就是锁了窗封了门,公子若想出去,得搞些破坏才行。”
梅染支颐而笑,中了苏与卿一计后反将一军,依旧是那欠揍的语气。
“哎呀,我忘了,这凡人的房子你应该不忍破坏吧。”他眸光微闪,如扇的眼睫弯成揶揄的弧度,“你说是吧,坏蛋哥哥。”
谁更坏,这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
而苏与卿对他这种赖皮的留人方法没辙,一时间站在原地没动静。
两人的实力旗鼓相当,要真打起来最大的可能就只有两败俱伤,谁都得不了好。
思索间,梅染已经几步走到了床边,坐到了床上,还拍了拍身下的被褥,“公子,睡一觉我和你之间的过节就两清了。”
苏与卿试着催动符咒,却发现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抑制了他的法力——情况对他不妙。
梅染在那边嚷着,“公子,陪我睡一晚又不会少块肉。”
苏与卿冷着脸坐到桌前,却不料这时摇曳不已的烛火突然灭了,空气凝滞了几秒。
窗外,混着寒气的沙沙风声敲响窗棂,几片枯叶打在窗上,割破了警惕之人紧绷的神经。
黑暗中,梅染眨眨眼睛,叹息着人类的身体为什么不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否则他就能多看一会儿苏与卿的皮囊了。
七殿下坐在床上,思忖片刻,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想去外面睡?”
“干你何事?”
或许是因为黑暗,这苏道长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寒凉,让人忍不住颤栗。
但梅染明显不是个人。
他琢磨了一下这道长的语气,寻着苏与卿所在的方向看过去,黑暗中,听见稚童的声音清脆,像秋风吹响了银铃。
“那公子,我陪你去外面睡吧。”
“滚。”
“……哦。”
梅染于是在床头靠了一会儿,然后又突然翻身下床,凭着记忆往苏与卿的方向走过去。
苏与卿在黑暗中处于戒备状态,梅染刚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就被一道结界墙挡下——
黑暗中冒出几道类似闪电的金光,噼里啪啦的声音穿过耳膜,很细微,梅染听得很清楚。
“公子?”
没人回应他。
梅染试探性的碰上那堵结界墙,手掌触及之处闪出几道金光,这光不亮,刚好能让他看到苏与卿几秒。
道长依旧坐在桌前,周身盘旋着一种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极端的警觉。
像炸毛的动物。
梅染顿了顿,最终无可奈何的叹气,挥散了折扇上流淌着的金沙红光,退回床边,语气带着今日抱不到皮囊的失落。
“明天见,苏公子。”
下一瞬,苏与卿的气息消失在房内,速度快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