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那人似乎醒了,一张黄符在他周身化开结界,雨点落在结界上就击出大片涟漪——梅染透过那层结界,看到他睁开了眼。
那人的五官掩在阴影中,还看不真切,只见得那双淡若琉璃的眸子落了些月光,一只皙白的手搭上棺沿,他在棺材中坐起身子,困惑的去看被梅染踹开一半的棺盖。
“……谁?”
他的声音尚且沙哑,似乎有些怒气,但听在耳里却觉得好听的紧。
暴雨来的剧烈,笼罩过来的乌云将月光遮了不少,借着夜空中那点光,能依稀看见此人身上穿着的衣料不菲,红如血的衣袍穿在他身上,上头仿佛还有金丝银线勾勒出的花纹,在幽淡的光底下泛出点点光亮。
又一道闪电炸开,将他那张脸照得清清楚楚。
轻皱的乌眉如黛,眉尾轻扬,底下那双微眯的眸子仿若琉璃之色,睫羽落下的淡淡阴影扫在眼下,墨发未束,三千青丝披落脑后。
那道闪电的光打在他脸上,那一瞬间几乎能看到他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的青色血管。
由于面色稍有警惕,便流露了出现冷峻之色。
初见此人,总觉得有些相熟。
梅染歪了歪头,依旧撑伞而立,等着那人发现他。
月色被乌云遮了个彻彻底底。
只有远处微弱的光能让他们看清彼此。
没一会儿,棺材里头那个人可算发现了旁边站着的这个紫衣公子,淡淡的扫过来一眼。
“开我棺材,阁下可是有病?”
梅染被这话逗笑了,极轻的勾唇,也不顾此处坟地脏乱,直接坐在深坑旁边,支颐轻笑:“公子躺进棺材半月之久,我在阴间等了许久还未等到公子身亡,等不及了,于是便来催催。”
“阴间之人?”
那人抬眸,端详梅染片刻,忽然撤了周身结界,指尖掐诀,冒雨起身,一道攻击毫不留情的袭向梅染。
梅染在地府没有查清楚此人的底细,更不知道这个人是个会法术的道士,因此毫无防备,被他一击驱逐回鬼界。
可关键人间道士实在不多,要有特殊的通灵体质才能当道士。梅染是真没想到在这偏僻的山沟沟里头还会有个神经病道长躺在棺材里头。
—
地府孟婆素衣加身,外罩一层白纱似雾,能依稀见得莲纹的绣花。她抬起灰白的眼眸,银发披在脑后,素白的手指拿着只木勺,捏的很紧,暗藏怒气,正盯着被梅染打翻的那一锅汤,咬了咬牙。
“七殿下,你毁了我一锅汤。”
梅染瞄了眼面前暗含怒意的孟婆,一道紫光淌过,他不知怎么就挪到了孟婆身后。
他嗓音带笑,“没事,我让人去帮您找原材料。”
孟婆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下那锅被毁掉的汤,大概是被气到了,“真是胡闹!”
人间阳关岭那处,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苏与卿盯着那化为齑粉的锁链,眉心轧出了一道深痕,看上去非常烦躁。
深坑旁边倒下的那具尸身是之前那个阴间之人留下的,估计是占了别人的身体来的人间。
深黑的树影那边又有动静,梅染换了具身体又到了他面前,依旧是那紫金衣衫,手上撑着的素伞不改,踏雨而来,走到了他跟前。
梅染再来人间,见那人居然仍然坐在棺材里头,外头只撑了层结界,挡住那豆大的雨点。
他换了身子,换了容貌,周身气息却不改,苏与卿目光凌厉的看过来,抬手掐决又想将这个人驱逐回鬼界。
梅染对他这攻击早有准备,身形忽闪,只见夜空下一道紫影掠过,素白的伞就撑在了苏与卿上方。
梅染稍稍倾身,豆大的雨珠在素白的伞面上汇成水流,淌在了一旁的枯草上。
“别急着驱逐我,毕竟你把我驱逐幽冥界多少次,我都有方法上来。”
苏与卿却完全不听他的言论,双手撑着棺沿飞身跃出棺材,踩在那开了一半的棺盖上头,泛金的结界里头他红衣若妖,而这明艳的颜色却偏偏被他穿出了冷峻之色,不显妖异,反而觉得此人冷漠无比。
他足尖轻点,宛若一道迅猛的疾风袭向梅染。
后者连忙推开数十步,一手撑伞,另一手甩开扇面,手腕轻翻,以扇将他凌厉的法力挡下,后又将扇置于胸前,轻轻摇着。
“公子道行高深,不知尊姓大名,该如何称呼?”
此人皮囊深得他心,可个性冷酷的紧,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打杀杀。梅染于是立于树梢,盯着底下那名男子。
苏与卿铁了心要将他驱逐回鬼界,声音也冷得掉渣,“与你何干?”
眼见他手指捏符,就要施展咒法,梅染忽地跃下树梢,落在他身前。
苏与卿手上的符咒光点渐出,正要袭向梅染时,那人却不知用了些什么方法将他周身结界破了,素白的伞撑在两人头顶,他被梅染抓住了手腕。
“……为何查不到你的寿命?”
苏与卿听到梅染诧异地开口,他甩开那人的手,就钻这他愣神的空子,手中符咒化作光剑,直刺梅染心窝。
梅染又被这法力高强的道士给弄回了鬼界。
孤玄影见自家殿下在阴阳两界来来回回已经两次了,不由得困惑,在阴阳界的某个阁楼村找到沉思的七殿下,左思右想也只给他想出一个理由。
“殿下,是不是凡间已死之人长得太丑,您不愿占他们的身子?”
梅染坐在桌前,没理他这问话,只道:“那人的寿命我查不到,生死薄上可有记载他的名号?”
“无记载。”
梅染皱紧了眉。
这人是他之前观察人间时无意间发现的,虽不知此人名字,但这人的皮相长得实在太好了,他一眼就忘不掉。
由于初次见他的时候,是看他自己躺进了棺材里,梅染以为这人要自杀,就想着等他死了那副皮囊就归他了,可这人不仅没死,还查不到寿命,实在是古怪。
梅染沉思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兀自喃喃:“他不会是天界的人吧?”
孤玄影道:“虽说天界之人不记录在生死簿,但也不会滞留凡间。”
“是了。”梅染听完他的话,起身道:“那群神仙清高的很,哪会愿意融入这凡夫俗子的地界。”
“殿下去哪儿?”
“心情甚差,去阴阳界逛逛。”
第三章 古怪的武器
“卖烧饼咯,卖烧饼咯!”
“你这什么烧饼,鬼也能吃?”
忘川河终端,奈何桥岸边,一群鬼围在一个烤摊前,眼巴巴望着摊主。
摊主肥头大耳,面有福相,不像其他死鬼那样面如死灰,看着倒还挺精神。
他挤着眼睛笑:“你们刚进鬼界吧,鬼当然可以吃东西!我这烧饼可香了!”
一个在摆渡船上漂泊了好多天的鬼上前道:“那,来一个吧。”
“好嘞!客官您走好,欢迎下次再来!”
那鬼捧着烧饼刚要走,摊主又叫住他,搓了搓两根手指,“你还没给钱呢。”
那鬼一愣:“还要付钱?”
“那当然,难道我白做给你们吃?”
这时,梅染帮那个鬼把钱付了,并道:“人家刚来,别为难他,给我也来一个。”
说完,又转头对那个鬼说:“你去前面的存银铺看看,那里会有你家人给你烧的纸钱。”
那个鬼感激的朝他鞠了一躬,一路小跑着走了。
阴阳界的通用货币是人家烧过来的纸钱和供奉的香火,梅染香火多,便时常来阴阳界玩乐。
他接过摊主给他的烧饼,咬了一口,说:“以后看见那些新来的鬼,别欺负人家,知道了吗?”
摊主一撇嘴:“我也没欺负他呀。”
梅染笑笑,拍拍他的肩,“本殿走了,你好好做生意。”
“好嘞,七殿下您走好。”
摊主豁达的朝他扬了扬手,却不料这回一石惊起千层浪。
那些初来乍到的鬼瞬间睁大双目,面面相觑:
“那是七殿下?”
“喜欢春宫图的那个?”
“卧槽!我见到活的了?”
“放屁,人家七殿下是鬼,你要见也是见到死的了。”
“等等等等,你说的喜欢春宫图是什么意思?我孤陋寡闻了吗?”
“你听我说——”
那一堆人便开始听人讲起七殿下的过往来。
相传,地府的七殿下尤其喜爱美人,于是每一年鬼节,都会有人给七殿下烧仕女图。
更有甚者,烧春宫图!
某个村子就发生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诶,你今年有没有给七殿下立牌子啊?”
另一个人说:“立啊,肯定得立!”
那个人说:“那你说……今年给七殿下烧哪本春宫?”
另一个人道:“烧哪本春宫都行,不过你说给七殿下烧春宫会增阳寿的传言是不是真的?”
那个人撇撇嘴表示:“呸,我还听说能壮阳呢,都是传言,我烧这么多年都……反正别信!”
他们说的立牌子,就是找个地方给神神鬼鬼供牌位,天上神仙,地下鬼怪,各有所能,想供谁就立谁的牌子。
有的人供神,按天庭的说法,那就叫功勋。
有的人供鬼,按地府的说法,那就叫香火。
有的人神鬼两供,这里头讲究规矩较多,在此就不赘述了。
这时候,梅染早已回到了自己的阁楼里头。
“孤玄影,进来。”他站在窗边,哀声叹气。
他生得玉质金相,雪肤如瓷,眉眼如黛,底下烙着丹血泪痣的眼晴一转,里头藏的是无尽的潋滟风光。
忽然,他眨了眨眼,硬生生挤出一滴泪来。
被叫进来的孤玄影眉头一抽:“七殿下,您又怎么了?”
“我找不到好看的皮囊了。”
梅染性格古怪的很,天天喊着要占尽人间所有美人的皮囊。害得他手底下的鬼差都有了条件反射,一见到美人就想抬回来献给他。
有次误打误撞还抬了个活人进地府,可吓坏了地府的一众鬼怪。
梅染在惊叹声中离开,转转悠悠又来到一处小摊前,看到了摊上的一把木扇。
他用手指了指:“这个多少?”
“不贵不贵,就五文。”
梅染将木扇买下来把玩,放在手中左右看了看,又回了自己常待的那家阁楼,取了笔墨,在洁白的扇面上写写画画。
黑墨为枝,红墨点梅,一幅雪中梅花图栩栩如生的展现,在空白处,他挥笔落下一个“梅”字。
完事后,他满意的吹了吹扇子——这回去人间,就用这把扇子作武器吧。
众所周知,七殿下有许多怪模怪样的武器。其中最为出名的有两个,一个名叫“泽羽”,是面镜子;一个是把镰刀,不知其名。
而鲜为人知的是,那些看起来稀奇古怪的武器,都是他在地摊上随手找的。
“殿下,唤属下有何要事?”
孤玄影又在阁楼面见了梅染。
梅染盯着扇子,唉声叹气:“那个棺材里的人还没死,你给我再找几具好看的尸体吧。”
孤玄影立刻就知道他在问什么了,“阳关岭那边吗?最近也只死了一个比较好看的孩子。”
“画像给我看看。”
“是。”
孤玄影退出这间雅致的厢房,从外面抱来了一幅画像,展开后道:“不过这孩子魂魄有些特殊,鬼差一直没办法把他的魂魄引到地府来。”
梅染道:“正好我也看看,他为何无法进入地府,就他了,走,送我去人间。”
第四章 莫非我身上有男人味
从人间来到地府,要经过奈何桥。
梅染本可以将自己直接传送到人间,但他不知又怎么来了雅兴,硬是带着孤玄影去走奈何桥。
奈何桥长度因人而异。有的人活的长,在奈何桥上看到回忆就更多,奈何桥就长;有的人刚生下来就死了,根本没什么回忆,他看到的奈何桥,就相当于一块木板,跨一下就过去了。
梅染是地府七殿下,看到的是奈何墙真实的长度。
只见成片的彼岸花上,连绵起伏着一座槐木做成的桥,桥上飘着青幽鬼火,上方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星空。
人类坊间有传闻,这彼岸花还是有来历的。
每来一个阴魂,底下就会开一朵彼岸花,每轮回一人,便会有一朵彼岸花洇灭。
梅染在地府呆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
他对孤玄影道:“这些凡人倒是有趣,明明什么都没见过,却能编造的那么有理有据。”
孤玄影道:“莫非不是这样?可我听到地府的许多鬼差也是这样说的。”
梅染笑了一声:“当然不是。这片彼岸花,是天地混沌之时就生长出来的,常开不败,不会洇灭。”
“天地混沌……”
孤玄影重复着这四个字,挠了挠头,“听闻青于木君在天地混沌之时随手一挥,便造就了一片花海。莫非就是这片?”
“这我哪知道,神仙的事你问神仙去,问我一个鬼做什么?”
孤玄影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来到人间,梅染照出一匹幽冥马,跨上马之后挥别孤玄影,“回去替我守着第七层炼狱之地,我玩儿去了。”
孤玄影顿时对这不着调的主子有些无语。
阳关岭依旧阴风四起,梅染在两旁都是坟墓的羊肠小道上悠哉悠哉道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