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如对她?的看法不置可否,只是漫不经心提起别的话题:“说起虞声,我倒是有桩疑惑。”
“世子请说。”虞苒端着茶杯,笑语盈盈地让宫女?再到了一杯茶。
“虞声死了,沈遇却?还?活着。”谢棠如盯着她?,见她?的脸色从震惊、不可思议中?平复,沉淀为一种?惋惜和恍然。
虞苒压低了声音:“假如是旁人问及此事,我是不愿意说的。但是谢世子你,你是我族人,告知你也无妨——是长生蛊。”
虞苒向他解释了一番长生蛊的来历与用途,与虞声所言并无二异。
“长生蛊是每个鬼方族之人出世都会被?种?下的蛊,只此一株,除非身死,否则蛊永不离体。但因为虞声不是在?族中?出生,她?身上的长生蛊种?的稍晚些,许是契合的没那么好,被?她?挖了出来,种?在?了沈遇的身上,才得以保全一命。但长生蛊并非真正?的仙法,沈遇因长生蛊逃过一劫,长生蛊在?修补他伤势时?用的是他自身的生机。他活不了几年。”
这?其中?复杂曲折的经历虞苒和谢棠如都无法详尽得知,只能拼凑个大概的轮廓。
“若是有长生蛊在?,虞声兴许不会死。我本以为是长生蛊并无传闻中?的作?用,虞声因同心蛊而死,没想到她?居然把保命的东西给了沈遇。”虞苒颇为唏嘘,也很是不可思议。
“原来如此。”谢棠如颔首,不见多少异样。
虞苒觉得他这?个人委实是个薄情寡义的性子,也就商清尧让他另眼相待。想到这?两人,虞苒又觉得谢棠如还?真是像极了他外祖父。
一样的薄凉,也一样的情深义重?。
只不过和她?无关。虞苒正?了神色,“世子打算何时?启程回岭南?”
“不着急。”谢棠如不急不缓地应答,“说来虞姑娘上京来不是为了认姐妹,如今连姐妹也不要了么?”
虞苒别开了眼,“渐霜不愿意同我回去,我也不想勉强。”
“当?真如此?”谢棠如似笑非笑。
“我知晓这?事到了岭南也瞒不过世子。”虞苒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倒不如我自己来说。渐霜她?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姊妹。”
谢棠如挑了挑眉梢。
虞苒却?不着急,冷静地询问:“谢世子知道您母亲的身世吗?”
屈指点了点膝盖,指尖微动?,谢棠如不动?声色回视过去,叫虞苒不好判断他到底知道多少,只好从头开始说。
谢棠如母亲的身世同鬼方族多年前的一桩辛秘有关。当?时?的鬼方族与在?任皇帝达成了协定,两方约定除去盘踞在?岭南的金氏一族。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鬼方族少主虞楚去了金氏一族做细作?。那时?金氏正?在?给家主议亲,鬼方族少主为了方便行事,就扮做女?子。
因缘际会,金氏家主对虞楚一见钟情,娶为夫人。虞楚也对人动?了心,见金氏嫡系没有后嗣,金氏家主身边狼豺虎豹窥伺,盼着他早死。虞楚作?为少主精于鬼方族种?种?秘法,他身为男子无法生育,便以自己的血喝金氏家主的血为媒介,喂养了一只特别的蛊。
待蛊养成十月后,再引入虞楚腹中?,以躯体为容器,便能在?三百日后生出一个孩子来。
家主夫人有孕,代表着旁支计划落空,无缘金氏庞大家产。而鬼方族则不愿意自家少主为了一个男人放弃继位,两方合作?之下,设计将金氏家主调虎离山,再由旁支谋害家主夫人,实际上,真正?的虞楚早由鬼方族带回了族中?。
待到金氏家主归来,发现?他的夫人“意外身亡” ,这?个病弱的男人当?日血洗了整个金氏,旁支死绝。其中?一个知晓真相的旁支为了保命,便将虞楚未死的消息告诉了他。
于是整个金氏都彻底消失在?大火中?,而那位金氏家主,却?以强硬的手腕叩开了从不接纳外人的鬼方族大门。然而虞楚被?强行带回,鬼方族不愿意让他腹中?蛊物出生,虞楚为了保护这?个孩子,只能将尚未完全成型的胚胎剖出,放入温室中?秘密培养。鬼方族到底不敢将虞楚逼迫太过,便同意了这?做法。但秘术本就有伤天和,何况还?是毫无预兆中?断秘术,虞楚的身体迅速衰败。
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金氏家主与他一起种?下了同心蛊。但虞楚不过靠此法吊着命,还?留着一口?气这?么多年从未醒来。
金氏家主被?虞楚的状态刺激,将鬼方族的权柄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同时?,也杀了许多当?年逼迫虞楚的嫡系。导致到了虞苒这?一辈,嫡系血脉凋零。
“金夫人就是那个因蛊而生的孩子。”虞苒说,“她?在?温室中?孕育了近十年,直到所有人都忘了她?的时?候,她?才真正?地出生。”
“鬼方族并不承认她?。因为她?是蛊物,而不是真正?的人。”虞苒声线很轻,“但是她?的另一位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个男人费了无数心血,钻研出孕育蛊物的秘术,那一代所有正?在?怀孕的女?人,都被?种?下了这?种?秘术——这?意味着他们生出来的孩子,有一个是正?常的婴儿,而另一个是不被?承认的蛊物。”
这?种?行径确实极为疯狂,却?也让所有敢指责金连虞的人都闭上了嘴。
“从此后,鬼方族内每个孩子的出生,都必然伴随着一模一样的蛊物。”虞苒闭了闭眼睛,“更残忍的是,所有孩子八岁的那一年,孩子们的父母必须做出选择——选出他们所认为的蛊物,杀掉他。只留下一个孩子。”
“但是父母们根本无法分辨。何况两个孩子养了这?么多年,哪里忍心说杀就杀。这?是一场报复,但我们毫无办法。”
“我和渐霜是最后一对这?样出生的孩子。”虞苒指尖抚过眼睛,挡住其中?变幻的神情,“我们出生后,我娘走投无路去求了金夫人。于是金夫人以渐霜是蛊物为名,从鬼方族离开前带走了渐霜。”
“金夫人的态度让那个男人停了手,鬼方族中?的孩子又得以正?常出生。”
难怪她?娘对鬼方族的种?种?讳莫如深。他娘在?鬼方族的一群有病的疯子里,真是出淤泥而不染。而且从她?娘对渐霜颇为怜惜的态度看,她?其实还?是芥蒂自己身为“蛊物”与正?常孩子之间的区别。
谢棠如若有所思:“那么我娘从来没有承诺过,会让渐霜回岭南。”
“确实是这?样。我说了谎。”虞苒脸不红心不跳,耳侧的银色铃铛随着晃动?响了两声,声音清脆,“其实是世子你的外祖父让我将渐霜带回去。”
“带回去?”谢棠如唇边笑意微冷,“做什么?”
“我不知道。”虞苒摊了摊手,“谁能猜到一个失控的疯子的心思。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和渐霜究竟谁才是蛊物。不过之前他传消息来说用不着我把人带回去了。反正?渐霜也想留在?京城,我也不用担心又多一个对手,皆大欢喜。”
消极怠工这?么久,没有采用任何强硬手段,已经是她?仅剩的一点微薄姐妹之情。
谢棠如心思沉了沉。
他这?位外祖父,还?真是个行事毫无章法的疯子。
难以对付啊。
这?次岭南之行,谢棠如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多谢虞姑娘告知。”
………
“所以我娘的身世……”谢棠如把事情简单和他爹讲了讲,魏国公听完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力?气,良久没有说话。
半晌,魏国公沉声道:“她?是老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死了也得进我谢氏的祖坟,族谱上和老子的名字挨着。与乌烟瘴气的岭南边境的愚民部族有什么干系!”
“老子等下就去向皇帝请旨,把岭南那群愚蠢的刁民揍一顿。”
谢世子按了按眉心,拉住气急败坏的魏国公。
“您都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心在?家颐养天年。我娘的事情我会搞清楚,您老人家不用担心。”
魏国公哼了两声,最终还?是平静下来,认了谢棠如的说辞。
启程去岭南这?日,谢棠如从青露台辞行,天边还?只露出一线白。
他望着商清尧,忽而扬唇微笑,“待我回来,礼部诸事应该已经准备妥当?。届时?我想要向陛下讨要一样赏赐,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什么?”商清尧动?了动?唇,目光紧紧盯着谢棠如的脸,好似他下一秒就要彻底消失。
“陛下中?宫的凤印我很喜欢。”
谢棠如微笑道。
“望来日陛下愿意割爱。”
“好。”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89.吹笛到天明09
鬼方族散居在岭南边陲的深林中, 便有虞苒带路,也足足绕了几日才到鬼方族的领地。
马上有人上来迎接他们,口中说着一种谢棠如听不懂的语言。虞苒点了点头?,侧过?视线来看谢棠如:“我先带你去见……他。”
在族地中提及谢棠如的外祖父时, 虞苒口吻颇为忌惮。
看来整个鬼方族动向都难逃这位金氏家主的??。
谢棠如不置可否地点头?。
两人便又绕了一大圈, 来到林子后的一栋木屋前。虞苒上前敲了三声门,过?了片刻, 又敲了两声。
门开了。
里面传来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进来吧。”
标准的中原官话。
谢棠如知晓这话是对谁说的。他上前一步, 正好同虞苒擦肩而过?, “我没有资格进去, 先走了。”
话音未落, 虞苒已经快步隐没入密林中去了, 只有银色头?饰反射回一点刺??的光。
谢棠如推门进去, 不着痕迹打量屋内, 最先入??的是一个正在抚摸鸽子羽毛的男人。他穿着和虞苒她们迥然不同的中原衣物, 束冠佩玉, 宛如最端正风雅的中原贵族公?子。看外表,他还是个正当年?纪的青年?人, 只是??角隐约有了细纹, 昭示着他并不年?轻的事实。
谢棠如怔了怔,心头?已然明白这人的身份。
——虞苒多次提及的, 同谢棠如有血缘之系的外祖父。
金氏最后一任家主,他从未见过?面的名义上的亲人。
只是没想到不像行将?木就的老人, 反而瞧着很年?轻。谢棠如腹诽,如果把对方和他爹放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是女?婿谁是老丈人。
念头?一晃而过?间,男人的力道倏然收紧, 鸽子喉间发出痛苦的嘶吟,随即便断了气。他神情冷淡,丝毫看不出片刻前还在温柔的抚弄鸽子。
擦了擦手指,男人才注意到谢棠如似的,指着圆桌前的凳子,“做吧。”
谢棠如也不客气地坐了,开门见山,“不知道您老人家千里迢迢请我来做什么?”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怀念,笑了笑,温雅开口:“你和连虞倒不是很像,不过?像极了阿楚。”
谢棠如愣了片刻反应过?来,他说的“阿楚”是指鬼方族的少主。他娘的亲生“父亲”。
“你不必如此提防我。”他对谢棠如戒备的态度不在意,“我一个孤家寡人,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我可以允诺,待你回京时将?岭南的五万大军交给你。”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做派与中原风雅世家子无二?,温雅从容,几乎看不出虞苒口中“疯子”的痕迹,“你愿意来岭南,不也就是为了替商清尧解决这个隐患?”
谢棠如的身体?犹如一张紧绷的弓,一举一动都无意识泄露出几分?对面前人的防备。沉吟片刻,他谨慎地开口询问:“我听虞苒说,是你要她将?渐霜带回来。为何?”
“渐霜?”他挑了下眉梢,神采同谢棠如不经意勾出半点相似来,恍然大悟开口:“你是说你娘当年?带走的那丫头?。”
“也没什么,只不过?有点好奇你娘养大的孩子什么样而已。你又不愿意回岭南来,我这个孤寡老人总要找个合适的孩子承欢膝下。正好鬼方族不是要个继承人么,那丫头?是你娘养大的,正合适。”
至于虞苒和虞声的明争暗斗,不过?是他闲暇之余调剂心情的一点不入流的小把戏罢了。
他给予鬼方族这些人争权的希望,却又打算在最后轰然击碎。
谢棠如从这两句言辞中隐约猜到他的想法,飞快抿了下嘴角。
“但?是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你既然舍不得让那丫头?回来。我这个做长辈的当然不好强人所难。”他笑着端起茶杯,语调从容温雅。
这荒谬的毫无逻辑的说辞,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叫人信上半个字都不可能。但?是换到面前这个心思难测的疯子身上,又让人觉得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谢棠如垂下了??:“还真是多谢阁□□恤。那……不知阁下是否知晓我母亲的行踪?”
他唇边的笑意淡去,和谢棠如神似的模样倒映在谢棠如??底。
“我们不是早就都知道了,你娘已经死了很多年?。”他声调平淡,神情像是被?勾入什么久远的回忆里,“连虞的性格不像我,也不像阿楚。只有这桩事上像极了阿楚。”
一模一样的痴心不改。
“你应该还记得你爹年?轻的时候受过?重伤,但?没有多久就好了。”
“我娘……”谢棠如脑海中电光石火闪过?什么,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长生蛊!”
鬼方族赖以续命的长生蛊。
她娘将?长生蛊挖了出来,种在魏国公?体?内,才得以让当时性命垂危的魏国公?伤愈。
见谢棠如想明白,他颔首,“连虞与鬼方族旁人不同。她因出生时经历了颇多波折,靠着长生蛊才得以续命。将?长生蛊给出去后,她的身体?迅速衰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