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三郡水灾,民不聊生,若是再征用民夫,恐引起哗变。况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小王请问谢帅,军帑又从何处而出,难不成要搬空陛下私库不成。”
“所以会籍王的意思?”
司马道子拜在阶前道:“小王愿以全家担保,愿为陛下,为我大晋,冒死走一趟诸部,定要为陛下说服诸部,共结安宁,与民生息。”
符潼沉声冷冷说道:“尔居然将勾结外族,乱我朝纲说的如此清新脱俗,会籍王口才,今日谢玄领教。若是来日胡族渡江,到时生灵涂炭,岂是你一家之命可抵偿的?!”
第35章
暮色初下,天边依然残存暗红霞光,符潼与谢道韫出城而去,往北四十里,是金陵城外玄乎湖。
相传汉高祖刘邦的妃子戚夫人遭到吕后的谋害,其身前一位侍女贾氏被逐出宫,嫁与贫民为妻。贾氏便把重阳的活动带到了民间。贾氏对人说:在皇宫中,每年九月初九日,都要佩茱萸、食篷饵、饮菊花酒,以求长寿。从此重阳的风俗便在民间传开了。
白日里,符潼被困于书房,于谢安谢石商略机要,到了傍晚时分,符潼便邀了阿姊谢道韫,一同登高望远,共度重阳。
谢道韫一身素白,白衫,白裙,白帷帽,虽然看不清倾城玉颜,却依然风姿绰约,弱不胜衣之态使人心折。她欣喜于可以和弟弟登高游湖,神色畅快,一扫往日郁郁之色。
符潼身着骑服,胯下大宛名驹,毛色光滑油亮,神气以极。他今日并未配剑,腰间别着一管洞箫,身披大氅,头上是蓝田玉冠,风致孤标,洒脱自然。
山间小径盘旋而上,大底行了百步,山道一侧便是一眼山泉,清泉细流娟娟,跳珠溅玉,倒映月光,清新澄净,让人不禁想立即捧起饮上一口。
泉畔有一小亭,造型别致独特,二人在亭中坐定,高衡族弟高杉着人奉上食盒,符潼和姐姐一同赏月,观湖,共度重阳佳夜。
“阿姊,登高远眺会使人心怀舒畅,能一解你心中积郁,阿姊若是喜欢,我们可常来。”
“月色撩人,阿羯何不吹上一曲?”
符潼闻听,洒然一笑,依靠在阑前,取腰间洞箫吹奏,流水觞觞以助萧音,悠扬婉转更盛平常。
谢道韫似从萧音中听到一些什么,美目疑惑的望向弟弟,说道:“阿羯箫声中,仿佛有什么难言的伤心事?让人不禁感慨逝者如斯,生命短暂,是想起符郎君了吗?”
符潼不由脸上一热,回道:“只是回想起一些旧事而已。”
回想旧事,便不胜唏嘘。
吹奏的时候,到底是想了些什么呢?
自己原是有些“痴”气,虽不若顾恺之的至情至性,也待人赤诚。
以前琅琊王府中无所事事的日子,总觉得过的飞快,如今百事缠身,日子反而慢了起来。
皇帝到底还是采纳了会籍王司马道子的奏疏,命会籍王为正史,王凝之为副使,出使诸部。
日前已经传来讯息,言道诸国国主竟然愿意遣使同来建康,与晋朝皇帝共议合约之事。
而慕容鸿居然回信说,仰慕江南风土,要亲自押解王国宝,前来建康见识一番云云。
又说久慕谢幼度芝兰玉树的风采,换俘一事,恳请贵国派谢玄交接。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以一国之尊,居然敢堂而皇之的来敌国议事,一时间符潼倒是不知道要赞他一声悍勇无双,还是要嘲他一声愚不可及。
还是时常被梦魇住,梦中总是出现那张又美又痛恨的脸,无论梦中的自己如何叱骂,还是会一经的靠过来,怔怔的盯着我看,有时候温柔,有时候可恶,气定神闲是他,凶神恶煞还是他。薄情寡性是他,情深似海也是他,我总是在梦境中哭哭笑笑,然后被他时而热烈真挚,时而陌生疏离的眼神惊醒,新仇旧恨便一起涌上心头。
倒是一段孽缘,重活了一遭,远远的躲到江南来,还是躲不开他。巴巴的来建康赴这九死一生的局,不知又为了什么,真当这里是你的邺城么。
重明十四五的时候,最是叛逆又话多,有时候哪句说的不好了,常常惹了我生气,我恼了也只是闷坐,翻看奏章不理他便是。他却总是频频的要逗我说笑,怕我真的恼了他去,可我哪会真的同他置气,每次看到他那张笑脸的桃花眼,就好像喝了桃花酿一般醉倒在他的眼波里。
长安城中和风徐徐,无需渲染,已是十分的颜色,若是加上身旁容色如玉的少年,则更是五彩斑斓的绚丽夺目。
有心念之人的陪伴,我常常忘却身在何处,今夕是何夕。
“殿下,快为我占一卦。”
“重明你想卜些什么?”
“就卜一下,我何时可以再长的高些,殿下吩咐的课业何时会轻些,汝阳王府里那两个狗崽子什么时候会倒霉!”
“去年你已经打断了符融的左腿,还想再去惹事?”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逝。如今再回想昔日的点滴,真是五脏六腑都拧成一团。
“阿羯!阿羯!发什么呆呢?”
阿姊的声音打断纷繁的思绪,符潼回神一笑:“阿姊方才说什么,我走神了,没听清楚。”
谢道韫温和的看着他说道:“我方才问你,是不是对符郎君有情?”
“什么?”
符潼蓦地一惊,呐呐的说:“阿姊莫要说笑,弟与阿潼只是挚友,再无其他。”
“可是当时那么多门阀贵女追逐于你,你却都不假辞色,后来你从符郎君的信中,得知了他有了倾心之人,你就选了次一等出身的羊氏为妻。婚后我看你夫妻恩爱和美,本以为是我想的多了。不过我多次看你在书斋怔怔的看着那幅牡丹人物出神,有一日,在书斋打开了那幅画,羊氏与画中人,竟然依稀有几分相似。”
“后来羊氏殁了,四叔和五叔催着你续娶了谯国桓氏家的女儿,那桓氏女也是雍容华贵万里挑一的美人儿,你待桓氏却远不如羊氏亲近,有了阿焕之后,桓氏数次同我哭诉你冷待于她。而且听阿衡说,符郎君离世之后,你捐了三千贯给张推云道长,为他安魂。”
“阿姊。。。。。。”
符潼没想到会在今晚听到谢道韫这样的一番话,这远比自己知道顾恺之心意时,更有冲击。能够重生在谢玄身上,本就是离奇之事,如今谢道韫的这番话,竟又把这离奇,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阿羯呀阿羯,我究竟是怎样占据了你的这具肉身,还有多少事,是你从未曾告诉于我的?”
第36章
回想重生那日高衡的只言片语,到昨日重阳夜半谢道韫的娓娓言辞,符潼心中的疑惑被成数倍的放大。
看来这问题的答案,只有那陈郡总坛的道首张推云才能为自己解惑。
听闻张道首如今在建康盘桓,为各家问诊传道,甚为被追捧,寄居的青云观更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符潼派随扈带了自己的名帖前去拜望,词语见恭敬客气,言词十分恳切,得知君上在建康,盼与之一晤云云。
第二日,那张道首遣了座下小童前来,小童眉目明艳,观之不俗,而且言行皆有板有眼,想来道首张推云,必然更为不凡。
道童向符潼行礼后言道:“我家道首拜望郎君足下,这几日忙于孙天师的法会,三日后,请郎君于青云观一会。”
到了第三日午后,符潼特意穿上月白色宽大道袍,也未束冠,只用同色细绢带绑了一个道家发髻,身披绛紫色大氅,只带了高衡族弟高峻一同前往青云观。
青云观在城南四十里,以远山为屏障,择清溪为妙邻。四周古木高耸如云,参天蔽日,被绿荫丝丝隐没。
符潼缓步穿行在深幽古道,微风轻轻拂过,即使秋日艳阳高照,也并不感觉焦躁。岁月斑驳,流年碎影,在青云观的幽凉静谧中得以呈现。
步入观中,正堂之上供奉三官法像,正中赐福天官,正是紫薇帝君,五綠长髯,宝相庄严。
张推云在三官座下蒲团上打坐,见符潼到来,也不起立,只笑着挥一挥拂尘:“请郎君自坐。”
又吩咐小童上茶汤。
符潼在坐在张推云对面蒲团上,坐定之后细观此人,见他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并未蓄须,长眉斜飞入鬓,眼神深邃却不凌厉,而是一抹温和神色,让人见之便想亲近。高鼻薄唇,姿容出众,风仪更佳,只惊鸿一面,便觉对方道法俨然,颇有仙人之姿。
张推云笑道:“散人等候郎君多时了。”
此话一语又岂是双关,符潼不觉一愣,这道长仙风道骨,却一上来就打机锋,不由凝神思量如何应对。
符潼先颔首为礼,说道:“早就应该拜望师兄,年前在陈郡身染重疴,全赖师兄医治,还未感谢,近日闻听师兄在建康盘桓,是以来见师兄。”
张推云回道:“郎君是有大造化之人,散人也不过是借几分天命,郎君勿要深以为念。只盼郎君日后大功告成之日,也能为小道平添许多功德。”
符潼不卑不亢的说道:“多谢师兄赏识,阿羯定当不负江东父老希望,以有生之年,恪尽收复之责。”
他又接着说道:“我有一事不明,今日特来请教师兄。”
张推云道:“郎君但说无妨。”
“当日我本觉魂魄离体,飘荡在空中,自讨必死,不知为何又能再还魂于肉身,还请师兄为我解惑。”
言罢,符潼紧紧盯着张推云的脸,小心观察他的细微表情,看他如何回答自己。紧张期待中夹杂着忐忑不安,好像想他回答,又怕自己承受不了这答案。
张推云面上毫无波澜,表情自然的说道:“郎君所想,离真相虽不中,却不远矣!”
符潼听张推云这样说,不由一愕,问道:“师兄此言何解?”
“从你一进门,小道于称呼上,从未称你为羯郎君,谢帅,或者师弟,郎君难道未曾发现么?”
符潼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眼中杀机一闪而过,沉声说道:“师兄话中之意何解?还请师兄明言。”
“我虽未见过符氏郎君,只听阿羯师弟说过,是个云淡风轻的谦谦君子,如今符郎君近在眼前,却对散人妄动了杀意,却是为何。”
符潼听完这句,险些要从蒲团上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
张推云笑道:“符郎君安坐,请听散人细细道来。”
“那一日,阿羯师弟遣了高衡前来陈郡,好大手笔,捐了三千贯,说是请我为故友安魂。小道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自然便随了高衡前去谢氏故居。可是在谢府书斋中见到阿羯师弟,却见他也是一副病入膏肓,即将归魂的模样。”
“然后呢?”符潼急切的发问道。
“阿羯师兄自小虔诚笃信天师,小道自然要为他诊治,可是搭了脉象才知,阿羯师弟并不是生病。”
“不是生病。。。。那必是中毒?”
“却也不是中毒?”
“那。。。。。?”
“是厌胜之术!”
“啊。。。。?!”
“是巫祝用祝由术的诅咒,而且是用四十九了生灵祈愿的大恶业。”
“君上可知是何人所为?”
“我曾为阿羯占了一卦,是身边人。”
“。。。。。。身边人?君上仙法,可知是谁?”
“这却不知,只知是亲近之人。”
“我本待为阿羯师弟点七星灯续命,阿羯师弟却拒绝了。他说寿命天定,自己不愿逆天改命,只求我为你安魂。我看了你的生辰八字,却发现,你命格贵不可言,绝不是早夭之像,便也为你占了一卦。”
符潼苦笑道:“那卦上必没说我好话了。”
“卦上只说符郎君命中有此一劫,却非死劫,不知何故却使得符郎君你决绝身殒。”
“阿潼并非坚韧之人,当时只觉万念俱灰,不愿再存于这世上。”
“之后阿羯师弟便苦苦哀求,问我可有助你之法。我便说了招魂幡的掌故给他听。”
“招魂幡?”
“这招魂幡又叫引魂幡,乃是贫道的一个小法宝,是贫道偶得,可以引亡灵入阵中,若是有刚刚亡故的肉身,则可助那亡灵,附身于尸上。不过这功法,却是需要枉死的肉身才可。而且那亡魂,不能离体过百日。”
“所以阿羯细细了推算了,又安排了身后事,于七日后,在我护法之下,自断心脉舍了这肉身与符郎君。”
符潼小声自言道“阿羯本就是江左俊彦第一,前程远大,熟料却被我所累。。。。。。”
张推云笑道:“郎君是深思妙悟之人,不可被执念迷眼,辜负了阿羯师弟的一番苦心。”
符潼斟酌半晌,小声问道:“道首可知阿羯魂归何处?”
张推云答道:“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日后符郎君自会得知。”
他有接着说道:“儒家信命,而我道家改命,我既然已经为你逆天改命,自不会放任不管,让你们没了前程。”
符潼知晓了缘由,心中如沸油泼洒,难以言喻的焦躁不安。只又陪着张推云勉强坐了一会,便告辞而去,
临行前,符潼在“天”“地”“水”三官帝君像前跪伏于地,默默祝祷,为亡友安魂。
“阿羯呀阿羯,若是你在天有灵,好教你得知,我定当弃情断爱,慧剑斩孽缘,一心北伐,匡复你的故国疆土,方不负你一片痴情,赐我再生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