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昀目不转睛地望着顾玖,没有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顾玖始终神色坦荡,目光没有一丝躲闪。
萧昀松了一口气,顾玖要么还没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要么听过了,但是完全不在意。萧昀心情复杂,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失落。
正午时分,顾玖要回府,萧昀开口挽留:“来都来了,晚上还有酒宴,你现在回去,还得再跑一趟,别折腾了。你是想午睡吧?难道为兄这里还缺卧榻?”
顾玖确实想睡一会儿。他昨天晚上没睡好,此刻有点头晕,微蹙了眉:“臣不敢。”
洛阳城出现了那种流言,他还是避嫌比较好。
“每次彦之一回来,你就规规矩矩的,他管你那么严?不用这么谨小慎微,朕给你撑腰,彦之要是敢罚你,让他先来找朕。”
“兄长倒也没拘着我,已经加冠了,总不能像小时候那么任性。”
顾玖态度坚决,说什么也不肯睡在萧昀的寝宫里。
萧昀只好让小宦官搬了一张软榻,摆在前殿之中,顾玖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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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宫宴,为了方便赏月,是露天筵席。
公卿百官陆陆续续地入座,人已经到了一小半。
隔着一个荷花池,另一边是女眷的聚会,皇后、四妃九嫔、各位诰命夫人,还有公主、郡主、高门贵女、六百石及以上官员的掌上明珠。通过座次的安排,品级高低一目了然。
徐敬亭是第一次参加宫宴,两眼一抹黑,转来绕去,始终找不到属于他的席位。尽管有很多专门负责引路的侍者,但是,像他这种寒门出身的小官,好像还不能让侍者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困扰。
这时,一名谒者前来传话:陛下召见徐秘书监。
厅堂中非常安静,唯有漏壶发出轻微的响声。
萧昀把玩着一支金钗,钗头雕成凤凰衔芝的造型,做工精巧,但成色委实算不上好,钗身的颜色微微发暗,显然有些年月了。
萧昀颇有仁厚之名,然而天子终究是天子,还没有说一句话,已然让徐敬亭体会到了一种来自上位者的威仪。
“徐卿,上次见你,你的头发还是白的。现在又变成黑色,莫非真有返老还童之术?”
徐敬亭险些惊出冷汗:“回禀陛下,返老还童之术,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臣也不知道。不敢欺瞒圣上,臣今年刚刚四十不惑,被人陷害,在深山老林里躲了一年,愁苦艰难,青丝成雪。这段时间,天恩浩荡,加上药物调养,是以白发变黑。”
“你倒是个实诚人。清河公的寒毒,治得怎么样了?还要多久能治好?”
“病去如抽丝,这寒毒极其阴邪霸道,急不得。大约还要一年才能彻底根除。清河公体弱多病,解毒之后,还要调养上两年,才能康复如初。再给臣三年的时间,一定医好清河公。”
徐敬亭故意把疗程说长了一些,以防万一。这不能怪他,实在是,顾玖身娇体贵,不能以常理推测。
别人偶尔风寒,如果让徐敬亭来治,通常七天就能痊愈。轮到顾玖,怎么也得半死不活二十天。让徐敬亭一度怀疑他的医术正在倒退。
“三年,”萧昀低低地重复了一声,语气颇为惋惜:“还要这么久啊,不过,这样正好。”
徐敬亭迷惑:什么叫“正好”?
可惜,隔着从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旒,根本无法看清陛下的脸,更别提察言观色了。
萧昀突然问:“朕上回吩咐,太医署的药材,徐卿可以随意取用,可有人使绊子、为难你?”
徐敬亭确实遇到了一点点阻碍,顾玖的汤药之中,需要用到一种产自高句丽的红参。
这种红参是高句丽的贡品,市面上十分罕见,关键是即使有,往往年份也不够,药效不佳。太医署中,有不少百年以上的高句丽红参,问题是太医令程晟不让徐敬亭取用,据说贾皇后失眠,也在服用红参。
其实徐敬亭的药方,高句丽红参的用量不大,只要匀一小份出来,就可以了。
可是,涉及到贾皇后,徐敬亭不知道该不该说,他还在犹豫,萧昀沉声道:“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有难处就照实禀报,若是担误了阿玖的病,你提头来见!”
徐敬亭赶紧把缺高句丽红参这件事说了,没有提到贾皇后。只说宫里有贵人要用,希望能匀一点出来。
不知为何,萧昀怒不可遏,下令立刻将太医令程晟押到面前,杖责一百下。
这处罚,实在太重了。程晟就算不死,也会残废。
徐敬亭想求情,刚要开口。皇帝身边的大宦官汤饼忽然给他使了一个眼色,还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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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扶醉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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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是笙歌燕舞、寻欢作乐之所, 已经荒置了一个春天,外加一个夏天。
顾玖陪着萧昀穿过游廊。依次路过风亭、水观、芙蓉殿、曲水阁、积翠宫。
顾玖小时候在曲水阁里剥莲蓬,曾被从画檐上倒挂下来的蜘蛛惊到。
难为萧昀还记得这件事,他提前让小宦官将西苑的游廊、画檐都清扫了一遍。
当然, 为了不给顾玖拉仇恨, 让宫人扫画檐的理由是这样的: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夜宴, 不能出现任何纰漏,洒扫细致一些。
顾玖不知道这事。
他一觉睡到半下午, 去御马监看了看雪麒麟,目睹千里良驹困于马厩之中,才几日不见, 就肥了一圈,无限唏嘘。
“朕总是说,要以忠孝治天下,却将母后幽禁在仁寿宫内, 委实惭愧。不知百年以后,青史上会如何记载此事。”
顾玖落后了半步,看不到萧昀的神情。
哪怕游廊上, 每隔十步就有一盏琉璃风灯,亮如白昼。
“陛下, 是臣思虑不周。”
“阿玖,朕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如果朕一直愚痴下去, 为了朕的安危,你那样做很好。”
虽然小杨氏一心让亲儿子当皇帝, 行事恶毒,但她终究是太后, 是萧昀名义上的嫡母,无论如何,都不能杀她。不然萧昀有什么脸面提倡忠孝?
要是放任不管,小杨氏迟早害死萧昀。所以这个女人,不能杀也不能放,只能幽禁了。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陛下不曾亏待过太后,没什么可惭愧的。太后会有今日,都是她咎由自取。就算有什么非议,那也是议论臣的。臣债多不压身,谁怕谁?”
“你呀,”萧昀携起顾玖的手,走向属于天子的坐席,“坐到朕的旁边来,朕要看着你,少去沾花惹草。”
此言一出,顾玖的脸皮有点挂不住。他十四岁以前,每年秋夕的宫宴,都是厚颜无耻地跟着母亲崔氏,混在女眷那边。
“我保证不乱来。”
顾玖还是坐在属于他的席位上。以顾玖的爵位和权势,原本就在前排,离天子不远。要是再近一些,越过兄长顾琛,就不合适了。
夏、商、周、晋,都是文官尊左,武将贵右。
天子萧昀面南而坐,右手边的第一个席位是大将军顾琛。左手边的第一个席位是太傅,也就是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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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轮明月。两抹轻云遮不住,在如水的月华中,远远近近的殿宇楼阁、花草树木都镀了一层水银色的柔光。
水中也是一轮明月。满池高高低低的、半枯萎的莲蓬、荷叶,只余几朵清瘦透骨的粉白色残荷,仍有一缕清香。比起夏雨风荷,别有一番清韵。
月色固然美妙,却没有多少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赏月。
新鲜出炉的秦王萧衡,将一名谒者堵在墙角。
这个谒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执行顾玖的命令,去太后小杨氏的仁寿宫传话,说清河公点名要人,导致萧衡被送给顾玖的谒者。
有一个疑问,已经困扰萧衡很久了——开口讨要男宠,居然不是用来暖被窝的,而是当儿子一般养着,悉心教导,这是什么情况?
“那天,清河公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你复述一遍。”
谒者战战兢兢,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清河公说,‘萧衡?萧衡!没错,应该就是他。带他来见我。’”
萧衡:“……”
原来,顾玖只是点名要见他,不是“点名要他”。太后小杨氏到底是怎么听出来那种意思的?凭什么敢说清河公看上他了?
萧衡有些不知所措。他这几个月,酸酸涩涩甜甜,所有幽微的心思,难以言说的情愫,竟然都是缘于一场误会?
宴会场地的南面有一座琴台,高七丈,通体用汉白玉砌成。四周曲水环绕、雕栏画阁、兽角衔云。
据说这是武帝为一位精通音律的风尘女子修建的,修了整整三年才完工。然而时隔三年,新人变旧人,武帝移情别恋,另有新宠。那位风尘女子至死,也没能入宫,在这高台上抚琴一曲。
此刻,这座七丈高的琴台上,铺着锦缎,点缀着鲜花和金箔。台阶上一圈一圈的,燃着上万盏宫灯。
缥缈的琴声,从高台的顶端流泻而下。
萧衡听了关于琴台的故事,再听琴曲,莫名惆怅。他连饮三盏清酒,面色如常。其实,昨天晚上,萧衡是装醉,故意借酒撒疯,想再抱一抱顾玖。
宫装丽人端着托盘,穿梭在百官之间,发现萧衡的酒盏空了,又给他添上两盏。
顾琛的目光落在萧衡面前的酒盏上,若有所思。
酒过三巡,歌舞伎纷纷退下。
来自西域的比丘上场,表演“吞刀吐火”。
来自草原的萨满也露了一手——蹈火不伤。
这个萨满还挺眼熟的,萧衡的那条狼牙项链,就是他送的。
晋国的道士不服气,展示了幻术“划地成川”、“纸月照明”、“纸梯登月”。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顾玖治病期间,几乎滴酒不沾,酒量严重倒退。偏偏眼下这种场合,百官都来敬酒,他很快就有些醉了。
顾琛一直在留意着顾玖的状况,发现不对劲,他立即起身,朝围在席前套近乎的同僚们拱了拱手。扶起顾玖,向萧昀告罪,准备提前离席。
顾玖摇摇晃晃:“兄长,我没醉。”
顾琛:“……”
萧昀莞尔一笑,也想帮着扶人:“天凉,别忙着赶路吹了风,就让阿玖宿在宫里吧。”
顾琛正色道:“陛下,多谢陛下对阿玖的关照。外臣留宿,这不合规矩。”
韩公顾琛气度矜严,加上傲人的身高,有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他一把将顾玖扛起来,完美地避开了萧昀的搀扶。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萧昀伸出去的手又尴尬地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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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醉态可掬,一会儿喊渴,一会儿又喊冷。折腾了许久,才被顾琛哄着,安稳地睡下。
萧衡还在发愣,忽然被顾琛叫到正堂。
“秦王殿下,你可知错?”
顾琛取了一把戒尺,声音沉静且清晰。
这把戒尺据说是顾琛当年在崇文馆侍讲,陪太子读书的时候,武帝御赐之物。碰到不学好的小皇子,就可以请出戒尺,打一顿,教导一番。
萧衡不知道顾琛指的是哪件事,从他误以为顾玖讨他当男宠开始,他犯的错,那可太多了,数都数不清。
顾琛:“殿下先前不曾进学,时常有无礼的举动,然而不知者不罪,怨不得殿下。但现如今,一本《礼记》,殿下都能背诵了,昨天晚上,却那般冒犯阿玖,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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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枭和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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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穿堂风拂过, 插在如意瓶中的白海棠细枝轻颤,悄然坠下一整朵小小的白花,顺着顾琛的衣摆滑落,掉在降色的地毯上。
见戒尺如见武帝。
萧衡长跪在地, 微微垂下眼睫:“是我轻浮无行, 请韩公责罚。”
烛台上摇曳不定的灯火, 将顾琛修长的影子映在水晶照壁上。
“先别急着认错,”顾琛抚着紫檀戒尺上秀雅精美的阴刻图案“孔子问礼”, 语重心长地说:“请殿下好好想一想,所有照看过你的嫔妃,为什么最终都选择把你送走?难道她们之中, 一个善人都没有吗?”
萧衡如遭雷击,有什么可怕的答案,从他的心头闪过。
顾琛给萧衡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天,猫头鹰和斑鸠相逢了。
斑鸠问猫头鹰:“您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猫头鹰回答:“我将要向东方迁徙。”
“为什么?”
“家乡的人都讨厌我鸣叫的声音, 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要迁徙到东边去。”
斑鸠说:“您要是能改变鸣叫声,可以向东迁徙;如果不能改变鸣叫声, 就算迁徙到东方,那里的人还是会讨厌你的声音。”①
萧衡从小到大, 挨过的打不计其数,就算被揍到半死,也绝不服软, 更不肯承认错在自身。
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小狼崽,他可能会张牙舞爪, 甚至顶撞顾琛。
然而这几个月,顾玖至少教会了他一件事——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