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愕然,呆呆地看着顾玖。
顾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懒散地歪斜了身子:“阿鸷有时乖巧、柔顺、体贴,有时顽劣、粗鲁、凶巴巴。但这些可能都不是真正的你。其实,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做你自己就好了。”
萧衡思索片刻,收起了他的尖牙利爪,磕磕巴巴地说:“我原本的性情,你不会喜欢的。我只是想讨你欢心。”
顾玖有些意外,拿出一副自以为慈爱的态度:“我不是什么懂得因材施教的良师益友,管教几句,你不喜欢听,那不听也罢。只有一个要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架子上那些佐伯纸,你都拿去,你觉得不能记在纸上的事情,尽量别做。只要做到这一样,我定像疼干儿子一般疼你。”
萧衡却莫名其妙地发了小脾气,恶狠狠地瞪他:“谁要当你的干儿子?”
顾玖感到十分伤脑筋,他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完全摸不清:熊孩子整天都在想什么?
他也才刚刚二十岁,养小狼崽太难了。
“别跪着,起来吧。”
顾玖一看见萧衡垫在腿下的竹简,就觉得膝盖疼。他还没变态到如此苛待一个孩子的程度。
萧衡微微红了眼眶,倔强道:“我不,你还生气吗?”
顾玖反省了又反省,终于灵光乍现——再落魄的小皇子,那也是武帝的儿子,萧衡得有多想不开,才会另外认一个义父?是他孟浪了。
顾玖有点头晕,尽量亲切,用一根手指在萧衡的额头上点了点:“早就不生气了,你先起来。我只是打个比方,以后我怎么待宇文乌菟龟,就怎么待你。”
小狼崽显然并没有被哄开心,纹丝不动的跪着,脸色更难看了。
顾玖的耐心,原本也十分有限。他等了一会儿,发现毫无动静,就俯身去拽萧衡,想将小家伙拉起来。
然而,他才经过一场治疗,损失了不少血液,此刻猛地一用力,陡然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
萧衡原本憋着一口气,和顾玖较劲。紧接着,顾玖的力道突然就消失了,人也被他反拽着,摔下了卧榻,直接倒在他的身上。
人如玉、衣如云、气如兰,忽然就抱了满怀。
萧衡沉默着,缓缓地收紧了手臂,紧紧地抱住顾玖。怀中的人苍白、温软、柔若无骨,他捏了好几下,才敢确定这温香软玉,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刻,这些年,各种让他恐惧、委屈、凶戾、愤愤不平的往事,突然就真的成为过眼云烟,都过去了。
他十四年的生命之中,一直缺失、求而不得的东西,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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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不知道他晕倒以后,发生了什么事,等他再清醒的时候,已经回到洛阳,整个世界都变得十分美好。
他说什么,小狼崽都乖乖地听着,也不顶嘴了。他教小狼崽诗书礼仪,小家伙也磕磕绊绊地学,态度非常好。
不愧是男主,学什么都快,并且学得有模有样。
兄长每天各种关怀,就好像他是易碎的瓷器一样。
下属非常称职,主簿傅先生把清河公幕府的所有大事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干儿子特别孝顺,宇文乌菟龟隔三差五,带着一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来看他,陪他吃饭,陪他散步。
就连从邙山的皇家猎场带回来的狸猫也聪慧讨喜,给狸猫投喂一小把瓜子,它会蹲着磕瓜子,把瓜子壳堆成一小堆,跟成精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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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草木葱茏池馆曛。
兄长顾琛回府,带来一个好消息:陛下爬树,意外撞了头,似乎恢复了七八分神智。
顾玖又硬挺过一场可怕的水蛭吸血治疗,过得昼夜颠倒,无精打采,已经两天没有进宫。听说陛下不痴傻了,顾玖顿时来了精神,想去看看萧昀。
皇宫太极殿,夕阳染碧草,水色映疏帘。
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听这曲调,应该是很多年前,萧昀非常喜欢的一首《子夜歌》。
玉楼上的歌声,被风一吹,和声声丝竹混成一团,有些渺渺茫茫的,听不真切。
这是晋国的一个名叫“子夜”的女郎写的诗,由于曲调过于哀伤,又过时了许久,早就没有人传唱了。
顾玖在巍峨的殿宇前伫足,一时间恍然,竟有些鼻子发酸。
萧昀没有穿赤色的“龙袍”,帝王专用的冕冠也被放在一边。
他头戴白纱帽,穿一袭宽袖白縠衫,手执一柄玉如意。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太子殿下,只不过沧桑了一点点。
看见顾玖,萧昀摆手,满殿的丝竹舞袖,全都退了出去。
萧昀携起顾玖的手,让他在金丝楠木小榻上坐下。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微微哽咽:“阿玖长大了,加冠了,现在比朕还高。”
顾玖笑得狡黠:“陛下在臣心中,永远是最高的。”
萧昀若有所失,手指用力抠住榻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连兄长都不唤了。”
“兄……哎,陛下,君臣有别,臣不敢。”
“朕让你唤。”
“廷华兄、长。”廷华是萧昀的字。
顾玖:惨了,明日的朝会,又要被御史台的乌鸦弹劾。
萧昀这才展颜,握着顾玖的手:“廷华兄长错过了阿玖的冠礼,十分遗憾。为兄准备了一份礼物,祝贺阿玖加冠,千万不要推辞。”
外臣本不应该在宫中留宿,不过萧昀执意要顾玖留下,顾玖只好服从。
灯火阑珊,带着丝丝凉意的晚风,从镂花的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来。
顾玖拢了拢衣襟。
萧昀突然从身后抱住了他,顾玖微微一僵。这些年,萧昀的脑子不太正常,总是对他做一些有点过分的事。
比如:萧昀趴在地上,手脚并用,爬得很快,猛地抱着他的小腿把他拖倒。有时候,倏地捏他一把,偶尔把他的发簪、发冠、腰带抢走。
但这些事都是他痴痴傻傻的时候,无意识的行为。
萧昀的心智,不是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嘛?
顾玖抓住萧昀的手臂,用力向外扳。忽然听到一声压抑的啜泣:“阿玖,你身上的寒毒解了吗?朕真的好怕、特别害怕,有好几次做噩梦,都梦见你七窍流血,全身都是冷的。”
顾玖:“……”
原来萧昀的梦呓,不是害怕顾玖,而是害怕顾玖会死。只是没什么人有耐心听一个傻子断断续续的把话说完,就连顾玖也不曾认真听过。
还没等顾玖酝酿出感动的情绪,就有一个尖锐的矛盾横在他和萧昀之间——顾玖让抓的、被崔小世子扔进了廷尉诏狱的杨少府,是萧昀的小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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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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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司徒支持赵王, 参与行刺计划,先被鲜卑的使节摆了一道,又被顾琛给清算了。
现在,他的坟头已长草。
杨少府虽然也是弘农杨氏的子弟, 但他是嫡系, 杨司徒是旁枝, 关系并不是十分密切,属于诛三族也不会互相牵连的那种。
作为天子的亲舅舅, 杨少府的立场一直都很坚定。哪怕萧昀被废的时候,也不曾背叛。只不过,他时运不济。
杨少府杨瞻, 字百里,最初是三公之一的司空,辅政大臣。
杨皇后觉得,家中最小的嫡亲弟弟杨瞻, 为人轻浮放荡,不宜权柄过重,让武帝取消了他的辅政大权。
小杨氏掌权, 故意打压杨瞻,贬为大鸿胪。
等到权臣司马桓上台, 总想弄死杨瞻,又将他贬为广陵郡的郡太守。
别人做官,就算不能步步高升, 也是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杨瞻倒好,官越当越小, “飞流直下三千尺”。
后来,顾玖辅政, 听说杨瞻杨使君在广陵郡抢劫商旅,横征暴敛,一跃成为晋国的巨富。导致广陵郡街市萧索,民不聊生,无数百姓为了活命,卖儿卖女。
有御史弹劾:杨瞻府上的歌姬,都是从广陵郡抢来的民女,还闹出了几桩命案。
因为不确定是诬告,还是真有这么一回事,顾玖把杨瞻调回洛阳,让他担任杨少府。
调查结果出来,确认杨少府真的是靠抢劫“发家致富”,顾玖就让廷尉和崔小世子将他逮捕了。
由于涉及的抢劫案、命案太多,金额庞大,证人离得远,一时还没到齐。杨少府至今仍然待在廷尉诏狱,接受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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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萧昀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语调和缓,态度亲切,就像是在和顾玖闲话家常。
顾玖不是那种心思特别慎密的人,萧昀提得随意,他便也答得随意。
杨少府恶贯满盈,证据确凿。但依照晋律,他却不一定是死罪。因为晋国的法律保护世家大族的利益,有个八议原则。
议功、议贵、议亲、议故、议贤……
所谓八议,具体执行起来,大约是这样的:功勋卓著的官员、拥有一等爵位的贵族、皇亲国戚等八类人,他们犯罪之后,廷尉、大理寺卿等司法官员不能直接给他们定罪,要先向皇帝禀报,由皇帝决定是否减免刑罚,再共同商议出最终的判决结果。
最后是死是活,全看君臣关系,以及天子的心情。
根据这种丧心病狂的律法,只要萧昀愿意放水,杨少府就能从轻发落。
顾玖优雅地行礼:“杨少府的案子,理应由陛下和廷尉商议决定,臣无权过问。”
“这么生分做什么?”萧昀把顾玖扶起来,扣住他的手臂,将人拉到卧榻边上坐下,“人是阿玖让抓的,朕有私心,想让他以爵位抵罪,就怕阿玖不高兴。”
顾玖当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是他无法以一人之力,改变整个时代。
很多穿越小说,主角和仆从讲人人平等。看着非常和谐,其实行不通。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仆人不守规矩,仆人有可能惹来杀身之祸,主人也会被人看轻,认为他连仆从都管不好,没教养,没决断,不是能做大事的人。
平等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实现的。
萧昀再看重顾玖,他也只是臣下。
顾玖随意地靠在榻几上:“不至于不高兴,我乐得清闲。”
不管怎么说,他搞垮了天子的母族势力,哪怕理由再充足,面对天子,都有点心虚,怕被秋后算账。
萧昀揽着顾玖的肩,示意汤饼将小榻几搬走,让顾玖直接靠在他身上:“那就好,睡吧。”
顾玖挣脱出来:“恩,我自己睡。”
萧昀:“以前不是都要兄长抱的吗?”
顾玖小时候,确实经常被萧昀抱在膝上,但他现在七尺八(约188.7)的大个头,再被抱着,就很毁形象了。
“那是小时候,现在长大了,旁边有人,反而睡不着。”比陛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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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作妖,弄垮了本朝第一外戚——弘农杨氏。
好巧不巧,傻皇帝的脑子突然恢复正常了,勤于朝政,颇有明君的风范。一举收回了青、翼、幽、并四州的军权。
私下里,文武百官都在猜测:陛下什么时候收拾顾玖,除掉严重威胁天子地位的大权臣。扳倒顾氏。
大家甚至开了赌局,赌顾玖怎么死。
然而,时光飞逝,一天、三天、十天、两个月、四个月过去了。
顾玖活得好好的,不但没有被夺权,还常常出入皇宫。他依然是皇帝最亲近、最信任的近臣。
每三天一次的百官朝会,散朝之后,萧昀一定会挽留顾玖。或是邀他一起用餐、观赏歌舞,或是投壶对弈、斗酒赌书、玩犬玩鹰。有时候,什么事都不做,就只闲聊。
顾琛都没有这种待遇。
果然生得好看,才能当佞臣。那种一看就歪瓜裂枣的,很难得到天子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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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仲秋,萧衡十五岁的生日。
顾玖为他举办了一场宴会,前来赴宴的,都是亲朋好友。比如秦博士、主簿傅先生、宇文乌菟龟、荀嘉、崔璟等等。还有萧衡在太学的一些同窗,为首的是博士祭酒家的次子郭颐。
崔小世子现在已经是尚书郎了,他的穿衣风格依然是绛红惨绿、大蓝大紫,格外偏爱鲜丽夺目的颜色,怎么看都不稳重。
离得近了,顾玖才发现,崔璟的发顶,用玉珠子将头发分成了十几股,梳成一个非常有层次感的发型。
崔小世子腰间系了一条玉质的九环蹀躞带,这种腰带有很强的收纳功能,香囊、王珰、小刀已经打不住了,他的蹀躞带上挂满了九样小东西,连火石袋子都有……
顾玖十分嫌弃他的品味:“伯珪,看见你这一身叮叮当当的,我就眼花,你离远一点儿。”
崔璟:“我可是带着圣旨来的,攸之,你确定?”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有皇十九弟萧衡,允文允武,俊秀笃学……”
这是一道封王的圣旨。
萧衡领旨谢恩之后,就是秦王了。秦王食邑九千户,封地位于关中一带,在咸阳附近。
他捧着圣旨,转身寻找顾玖的身影。
只听崔璟嘀咕:“秦王殿下可得好好谢谢攸之,他和陛下连赌三局,把雪麒麟都输掉了,才给你讨来一字王的封号。”
萧衡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正经读过书、很多制度都不懂的小皇子了,他大约知道分封的规则:像他这种不受宠、母族也没有势力的皇子,通常都是封为二个字的郡王,爵位低上一两等,食邑也少,封地一般都比较偏远,反正绝不可能封到沃野千里的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