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鞠那天,安息国、高句丽等国家的使节也都去现场围观。
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事故,但坠马的晋国小郎君看起来好好的,显然没有伤筋动骨。秃发鲜卑那边,反而有两个人是被抬下来的,一个坠马之后,被自己的马踩成了重伤。另一个被同伴撞晕。
不过,技不如人,没什么可说的。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
更大的可能性是:鲜卑人真的行刺了晋国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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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统一解答各国使节的疑问,清河公设下晚宴,款待外宾。
离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人都来齐了。顾玖带着这些异国番邦的使者,去皇家行宫参观。
亭台楼阁,高矮错落。
一条曲曲折折的清溪萦绕着疏密有致的花木,隐隐有水声潺潺。
本该是人立玉楼间,鱼跃荷塘中的景致,却硬生生被一小片烈火焚烧留下的废墟,破坏了美感。
晋国皇帝专用的正殿,用犀角、夜明珠、金粉、琉璃、玛瑙、琥珀装饰得金碧辉煌。门窗、几案、屋檐上都有精美绝伦的彩绘,廊柱上还雕刻着龙的图腾。
门扉上、屏风上、照壁上……几乎处处都有弩和箭留下的孔洞。
不难想象,晋天子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顾玖的薄唇勾起一个非常微小的弧度:“行宫西面的草庐中,堆积着刺客的尸体。三天之内,允许验看。三天以后,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将会统一掩埋。不过,必须友情提示一句:看了影响食欲。”
晋人很会享乐。
露天的宴席。上百盏琉璃风灯挂在花树上,炫目多彩的琉璃映着婆娑的花枝,如梦似幻。
草地上,高低错落的灯台灯柱,摆成一个个祥瑞有趣的图案,光影交错,让人眼花缭乱。
可以一边听乐师演奏雅乐,一边赏灯赏花,一边享用美酒佳肴。
其实,邙山猎场没有条件制作太繁复的菜肴。但是邀请文武百官和外宾同乐,也不能太寒碜。所以晚宴的美食还算丰盛:七宝酱羊蹄、蒸乳豚、胭脂鹅脯、鱼丸烩豆腐、荠菜饺子、胡饼、截饼、蒸饼。松茸山雉汤、野菜羹,以及各种糕点、酒水、时鲜的果蔬拼盘。
顾玖怕虫子,所以他的席位上,挂了两重薄薄的轻纱。饶是如此,由于总是有小虫子学飞蛾扑灯,一次又一次地撞在纱幔上,顾玖还是提前离席了。
荀嘉接替他,和公卿百官一起招待远方的客人。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顾玖就戴上了幕篱。
轻纱缀于帽檐上,垂下来,几乎遮蔽了全身。只有这样,他才敢在夜晚,穿过可能有很多虫子的黑暗草丛。
为了避免小虫子扑上来,他没有提灯。
月华如霜,道路依稀可辨。
顾玖慢悠悠地走到临时居住的小楼前,意外地发现,窗棂上透出暖黄的灯光。
无咎还跟着陛下,邙山猎场也不存在贴心的小侍女,居然还有人给他留灯?
脚步声很轻,有符合音律的节奏感,偶尔有环佩轻鸣,听着特别舒服,一定是顾玖夜归。
已经昏昏欲睡的萧衡非常开心,放下手中的话本子,快步跑到门边,替顾玖挑起帘子。
顾玖默默地看着萧衡给他端茶倒水,忽然觉得:小狼崽变成小狼狗了。
他十分欣慰,在卧榻边坐下,然后看见了一本小册子。
清河公房中……
顾玖伸手去拿小册子,几乎同时,萧衡也扑上去。
第26章 玉山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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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先触到小册子。
然而萧衡特别紧张, 手心冒汗。
他生怕顾玖发现他在看彩绘的风月图,潜能爆发,速度也比往常快了不少。小家伙纵身一跃,一招饿虎扑食, 赶在顾玖抓起小册子之前, 按住了他的手。
顾玖有点不确定, 是萧衡的手心太热,还是他的手太凉, 他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
“放手。”
作为过来人,半掩着的小册子里大约是什么内容,顾玖能猜到五六分。
萧衡仓猝间涨红了脸:“我就不!”
顾玖:小狼崽好像被我养歪了。偷看小黄书就算了, 毕竟这个时代,男子十四、十五岁都可以娶妻了。太学生之间,传阅这种东西一点也不奇怪。问题是,这是一出男男之间的风月话本子……
写这本书的临颍笑笑生, 真是狗胆包天,居然胡编乱造、戏说大权臣的风流韵事!
顾玖怀着复杂的心情,掀开萧衡, 拿起小册子,随手翻了翻。
其实也没有露骨的限制级的春宫画面, 只是有三十六幅插图,画着各种衣衫半褪、勾魂摄魄、浓墨重彩的美人。感人的是:三十六个不同的伴侣,顾玖都在上面。
别问, 问就是:尽管他不是断袖,然而, 一个狂炫霸气的顾·大总攻·玖,坐拥美人如云, 一夜七次,玩法一个月不重样。美人们还为他争奇斗艳、尔虞我诈、出生入死、颠覆江山。这种奇情的故事,看着打发时间,还是很香的。
“阿鸷,这话本子我没收了。你有几本?都拿出来。”
萧衡眸光微闪:“没有了,就这一本。”
小样儿,都在太学混过,想蒙谁呢。这种小册子,怎么可能是单本?
顾玖轻咳一声:“时下,虽然男风盛行,但不适合你。不要学纨绔子弟养娈童,不是什么好习惯。我收藏了几本彩绘的话本子,什么《楚王好细腰》、《夏姬灭二国》、《丽人掌中娇》,画风旖旎,算得上佳作。今天太晚了,明天拿给你。你也别太好奇这种事,等你满十六岁,我带你喝花酒。”
萧衡又是惊诧,又是恼怒,瞪圆了一双凤目:“你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不知羞耻!”
顾玖将发冠取下来,放在卧榻边的小案上,发出“哒”地一声微响。他懒懒地瞥了小狼崽一眼,心不在焉地说:“那种地方怎么了?秦楼楚馆,固然有无边风月,也不乏风雅和情趣。”
萧衡根本不能接受秀美玄远、举世无双的清河公,竟然是个青楼常客。他气呼呼,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猛然回头,凶巴巴地问:“你去过几次?还是经常去?”
顾玖慵懒地倚着卧榻,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这……谁会专门数着次数啊?都几点了?赶紧睡吧。”
已经数不清去过多少回?
萧衡气得七窍生烟,急得抓心挠肺,仿佛一只随时都会暴起咬人的小兽,一字一顿地说:“以后、你不准、再去青楼!”禁止眠花宿柳,处处留情。
顾玖疑惑:喝点小酒,听听小曲儿也要管,这碍着谁了?
他神色淡然,态度坚决:“你管不着。”
顾玖原本就是个作天作地的纨绔公子,也就顾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能让他稍微收敛一点点。
“那谁能管得着你?韩公?”
“兄长才不会盯着我,不许喝花酒。陛下还正常的时候,倒是管我管得颇为严厉,去听个小曲儿,就被他捉上马车,打……”
顾玖“悬崖勒马”,没有说出他六岁那年,逃学去鼎香阁听小曲儿,被萧昀当场捉住,抱到马车上打屁股的糗事。自从祭祖那天,他和兄长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很多早已尘封、被遗忘的时光,又渐渐浮出脑海。萧昀那时候还是太子,还没傻。
顾玖顿了顿,认真地说:“要是将来,我成亲了。夫人不喜欢我去,我就不去。”
萧衡心想:也就是说,只有皇帝和你的夫人才有权力管你?很好,顾玖,你等着!
他眸光沉沉,耳朵尖慢慢地爬上一抹绯红。
顾玖完全没有发现小狼崽的异样,他让小厮把浴桶洗干净,注了大半桶热水,准备泡个热水澡。
放在从前,顾玖散发宽衣,萧衡根本不敢看。这一次,一想到这人流连花丛,风流成性,不知道枕过多少男人女人,有多少露水情缘。气血就一个劲地往脑门上涌。
萧衡瞪顾玖一眼,又瞪一眼。于是被顾玖蓦然散落的如瀑长发恍了一下神。非常顺滑的黑发,拂过雪白修长的脖颈,沿着峻拔的肩背滑落,垂至腰际,在灯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顾玖似乎有所感应,正在解腰带的手微微一顿,声线依旧平和:“出去,你该回屋休息了。少年人不按时就寝,会长不高。”
长不高……
个子有点矮,没有顾玖修长。都快要变成萧衡的心病了。他飞奔到隔壁的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睡觉。
顾玖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他在说教小狼崽,让这孩子远离分桃断袖的歧途。然而,小狼崽不但不服管教,还瞪着眼珠子顶嘴?话题究竟是怎么歪到逛青楼的……
哎,这孩子太没礼貌了。
看来,有必要让兄长教导教导萧衡,学一学礼仪。
小嘴不甜,不懂“见人说人话”,没关系。小狼崽这性子,志趣玄远、潇洒不羁,风流放旷、率性自然之类的名士风范,恐怕是学不来的。只要他举止有礼、言行一致、不卑不亢,也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从顾家走出去的少年,至少不能太粗鄙,让人看轻。
养熊孩子太难了,顾玖简直操碎了心。他终于明白顾老爷子当年为什么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培养臭小子太糟心了,像小侄女顾瑂那样可可爱爱的女孩子多好,请给他来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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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更,顾玖迷迷瞪瞪,感觉到胸口好像压着什么东西,隐隐作痛。他抬手摸了一下,毛茸茸肉乎乎的一小团,应该是狸猫。
这小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卧榻,趴在他的胸口上睡觉。
这种和小宠物的亲密接触,心理体验非常好,非常温暖。可惜,他的身体承受不了。
顾玖轻轻地把小狸奴抱起来,放在一旁。
疼痛的感觉逐渐加剧,有一种将要发病的征兆。
黑暗中,顾玖缓缓地撑起半边身子,摸索着,摸到堆叠在小案上衣裳,借着极为昏暗的光线,辨别出领口的位置。
这时,由于痛楚,他的手开始发颤,勉强顺着领口探到前襟,却摸了一个空,他的药不见了!
备用的药,在无咎身上,无咎此刻应该正在皇宫,负责保护陛下。
因为兄长顾琛要清理一小撮官员。弘农杨氏的门生故吏之中,职位比较重要,行事作风又比较偏激的那种官吏,都要免职。
为了防止有人狗急跳墙、鱼死网破,暗杀陛下,拥立赵王当皇帝。陛下身边需要高手。
顾玖苦笑了一下,心中竟然十分平静。他不慌不忙地点亮琉璃宫灯,取了一件外袍披上,才拽了拽悬挂在帷幔上的金铃。
不多不少,铃铛响了两声。
青衣小厮推门进来,顾玖慢条斯理地吩咐了三件事:
一、请御医。
二、多安排一些人手,再走一遍他昨夜走过的青石小路,寻找一只两寸高的碧玉葫芦。
三、准备轻车,随时启程回府。
如果御医治不了顾玖的病,药也找不到。他只能尽快赶回顾府,麟趾园的暖阁里也有备用的药。
顾玖慢慢地将衣裳穿整齐,胸口针扎似的,分不清哪里痛,似乎哪里都疼,连呼吸也有些不畅快。
青衣小厮刚出去,他便再也忍不住,展开丝帕,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倚回了卧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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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墙的隔音效果并不好。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听着乱哄哄的。
突然来了好多人,好像都去了隔壁的屋子,那是顾玖的卧房。
萧衡一骨碌坐起来。
他是和衣而睡,踩着木屐就向外走。一边走,一边用发带将满头的青丝半束。十四岁的少年郎,头发半束就可以出门见客。十五岁才需要全束。不过一些魏晋名士追求洒脱飘逸,披头散发,就四处游荡,也很平常。
十几名御医挤了一屋子,说什么的都有,居然拿不出一个统一的治疗方案。
顾玖面色苍白,长发散而不乱,却依然无损他从容又高华的气度。
御医、小厮、侍卫进进出出。
顾玖半阂着一双眼,没骨头一般,斜倚着卧榻,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快要滑下来了。
萧衡心中一揪,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卧榻边,抱住顾玖,把他往里挪了挪。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顾玖身上一片寒凉。
顾玖居然还笑得云淡风轻:“阿鸷,给我倒杯酒来。”
萧衡一声不吭,将顾玖的腿也抬到卧榻上,塞进被子里。一手按着顾玖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想扶他躺下。
顾玖却不肯躺,他忽然急喘一口气,一把推开萧衡。
萧衡气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话没说完,只见顾玖微微低下头,压抑着轻咳了几声,咯出一口鲜血来。
嫣红的血滴落在素白的褒衣上,如果不细看,倒像是绽开了两朵小小的桃花,妖红浅魅。
萧衡呆了呆,一阵心慌。
他一直以为顾玖非常强大,有病之类的传言,八成是嗑寒食散嗑出来的。许多名士都喜欢服用寒食散,服散之后全身发热、物我两忘,或狂奔疾走,或长啸痛哭,或袒腹醉卧,或放荡淫邪种种怪诞。跟顾玖上次发病的模样,也差不多。
然而此时此刻,顾玖病恹恹,玉山倾倒,一只手垂在卧榻之侧。紧接着,衣袖滑落,掩住手背,只露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连指尖都没有一丁点血色。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萧衡:大权臣确实病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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