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衡一丁点怜香惜玉的美好品质都没有学到,恶狠狠地扫一眼小宫女,也跟着进了正殿。
走廊尽头的暖阁门口,两名宫装丽人捧着香炉,静静侍立。
顾玖优雅地敛起衣袖,不疾不徐地在香炉的出烟口上方拂了拂,让袖口蕴满沉香。
皇帝虽然是傻皇帝,该有的礼仪一样也不能少。
萧衡也学着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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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萧昀也遭遇了刺客,万分凶险。
要不是无咎在第一时间按倒了萧昀,挥剑斩灭了满殿灯火,让刺客看不清他们的具体方位。外加韩公顾琛的侍卫极多,且身手敏捷。萧昀恐怕不能继续无忧无虑地玩耍了。
这是萧衡第二次和皇兄见面。
皇兄照旧认不出他,伸出刚刚摸过细犬的手,在他的脸上捏了捏,问顾玖:“清河公,朕看他有点眼熟。”
萧衡嫌恶地躲到一边。
顾玖却没有避开,任由萧昀把他的衣带扯来扯去:“陛下,这是你弟弟,皇子衡。”
萧昀:“弟弟好玩吗?”
“这……弟弟不是拿来玩的。”
“哦,那朕不要弟弟。”
“别啊,弟弟也可以陪陛下玩一些有趣的游戏,比如投壶、赌棋什么的。”
萧昀委屈极了:“骗人!赌棋一点都不好玩,崔璟一直赢,朕一直输。清河公陪朕玩吧。”
“玩什么?”顾玖凉凉地瞥了崔小世子一眼。小世子假装没看见,一本正经地提着茶壶,替友人分茶。
萧昀:“清河公上次教朕的周公之礼。”
傻皇帝话音未落。崔小世子就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全部喷了出来,一阵呛咳,一脸的不可置信:“陛下和攸之?咳咳,你们……不是吧?”
周公之礼,其实是夫妻行房的一种戏谑的说法。
据说周国初建的时候,民间的婚俗特别混乱,男女皆滥情。周公为了教化百姓,制定了婚姻的相关礼仪,规定男人和女人在结婚之前不能随便发生关系,要到结婚当天才可以。
后人把夫妻房中事戏称为“周公之礼”。
荀嘉不说话,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审视着顾玖。
萧衡看看皇兄,又看看顾玖,忽然想起秦博士曾经说过: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呢?难道是皇兄?
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实有几分相似的。萧衡心底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顾玖莫名其妙的善意,无缘无故的关照,耐心细致的教养,会不会,都是因为皇兄?
被这个其实没有什么根据的猜测影响,萧衡如坠冰窟,全身发寒。
唯有顾琛神色如常:“勿要胡思乱想。”
顾玖:这口大锅,我真心背不了。
他一边整理衣带,一边慢条斯理地解释:“不是我教,陛下至今没有子嗣。我吩咐内侍,定期安排德妃跟陛下行周公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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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原本以为,春猎期间,萧衡认识了不少新朋友,性情开朗了许多。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一起面圣之后,他不知道又哪里惹到萧衡了。这孩子盯得他直发毛。
“清河公为什么总是护着皇兄?”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愿意。”
顾玖一天一夜没阖眼,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限。他再也撑不住,摘下发簪,扯掉纶巾,脱了靴子。爬上卧榻,倒头就睡。
萧衡坐在卧榻边上,等了很久。久到篆香燃尽,在被窝里辗转反侧的顾玖渐渐静下来,呼吸变得绵长。
顾玖躺着的时候,由于睡姿过分慵懒,就少了一丝风神秀彻,多了三分颠倒众生的魅惑。
萧衡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一点,俯身凝视着顾玖绝美的睡颜,声音不自觉地变轻了一些:“皇兄、韩公、无咎、崔璟、荀嘉、你的小狸奴,都比我更会讨你的欢心。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别抛弃我,就足够了。”
顾玖一觉睡到傍晚时分。无比惬意地起身,发现一直戴在身上的、小侄女顾瑂送给他的那只香囊不见了。
找遍了临时住所,也没找到。
顾玖惘然若失:“阿鸷,有没有看见我的香囊?绣着小鸡啄蚯蚓,哦不,是火凤和螭龙的那只。”
萧衡微微垂了眸:“不曾看到。”明明是鸭子划水。还是又丑又秃的鸭子,哪点像火凤了?
“那今天早上,面圣的时候,香囊还在吗?”
“没注意。”
顾玖:奇了怪了,这小家伙一向仔细,尤其是对玉佩香囊之类的、随身的小物件。多一样少一样,他每次都是第一个发现的。
第25章 香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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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玖连着两顿饭没吃,腹中空空,看见莲纹小几上有一盘糕点,就随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又嫌口感不太好,搁在一旁的小碟子里,不想吃了。
他一边喝着热水,一边细细回忆。临睡前,他俯身脱靴子的时候,手指还碰到了香囊上的流苏。
顾玖一脸狐疑地打量着萧衡。
萧衡强自镇定,看似非常平静,其实香囊就藏在他的袖袋里。由于太紧张,他的手心一阵阵发热,好像微微出了汗。
顾玖每次更衣,都要先佩上那只香囊。
萧衡还没养成好习惯,临帖习字的时候,经常不小心挥笔,甩出一连串小小的墨点。顾玖每一回指点他的书法,一定要先用汗巾子把香囊包起来,避免染上污渍。
顾玖向来骄佚,车马服饰等日常器物,都是一等一的珍品,奢华无比。每每丢了、脏了,损坏了,也不见他有半分不舍之情。
顾玖越是珍视这只香囊,萧衡就越是烦闷,没来由地生气。
如此拙劣的绣工、恶俗的颜色,简直是不堪入目。顾玖这大色丕,定是偏爱那个为他绣香囊的女郎,爱屋及乌。
先前顾玖睡得酣甜,萧衡想叫他起来吃点东西,却怎么也叫不醒。拉拉扯扯之间,香囊掉了出来。
萧衡捡起香囊,突然就不想归还了。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在顾玖醒来的那一刹那,鬼使神差,他把香囊揣进了袖袋里。
这会儿,在顾玖的注视之下。萧衡要多心虚,就有多心虚。
谁能想到,连官服发冠上的金貂失窃都毫不在意的人,会那么执着地寻找一只香囊。
萧衡侧身避开顾玖的目光,拈起一块糕点,送到唇边。
然后,气氛尴尬了,他一不小心,居然拿了顾玖咬过一口的糕点,上边还有细细的牙印。
萧衡气鼓鼓地看一眼顾玖,两口将糕点吞了。这点心虽然比不上顾府的精致,但他又不像顾玖那么挑剔。桂花糕要香软绵密,赤豆糕要入口即化,杏仁酥要松脆香甜。
毛病太多了。估计饿上几天才能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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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囊必须尽快“毁尸灭迹”。
萧衡去了猎场南面的小山坡,这里有一大片野桃林。春猎期间,经常有人在桃树下聚会,斗酒赌书,烧烤食物。
山下的桃花已经陆续零落,山上的桃花才刚刚盛开。
一座八角凉亭,和一堵低矮的白色石头墙,隔出一片小小的野营专用空地。
墙内墙外,一望无际的桃花在春风中烂漫,灼灼夭夭,雾裏烟封。浅红、深红、粉红、粉白的花瓣,于婉转笙歌中片片飘落,千尺软红、万般妖娆都无端付与尘土。
几个少年郎正搭起铁质的烤架,点燃篝火。
博士祭酒的次子郭颐郭子正看见萧衡,便朝他招手:“皇子衡,正找你呢。今天又猎到一只鹿,刚收拾出来。”
萧衡走过去,和一众少年互相见礼。
听着小曲儿,喝着琥珀色的果子甜酒。被欢快的气氛感染,萧衡也放松下来。
他拍了拍郭颐凸起的小肚子:“子正,怀胎几个月了?”
郭颐哈哈一笑:“我腹中这个胎儿,它名叫‘经纶’,无论几个月,都不会跑出来。《易经》有云:‘云雷屯,君子以经纶’。洛阳风起云涌,正是我辈砥砺前行的时候。”
“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周易》
浅显一点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风起云涌、风雷初动,正是事业刚刚起步、险象环生、最艰难的时刻,仁人君子应该发挥才智,以满腹经纶把事情理顺了,做好了,不骄不躁、有条不紊地发展壮大。
“云雷屯”这三个字用得极妙:能看到乌云,也能听见雷声,还没有下雨。
用云雷初起,来比喻事业起步。别有趣味。
《周易》是五经之一,太学生的必修课。
除了文化课奇差无比的萧衡,其他人都听懂了。不过,萧衡虽然听不懂《周易》的原句,但“砥砺前行”,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萧衡一直把郭颐当成酒肉朋友,听了这番话,不免高看他一眼。
阮家的小郎君打趣郭颐:“子正,你身上藏了多少话本子,也好意思自夸满腹经纶?”
“嘘,”郭颐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吹气,示意小伙伴们安静,不要提这一茬,“都悄悄的,万一传到家父的耳朵里,大家都别想看话本子了。”
众人一阵笑闹,换了新话题。
郭颐的父亲,正是博士祭酒,也就是太学的校长,确实有能力对太学生的课外读物进行毁灭式的处理。
草地上铺着席子,鲜鱼、鲜肉、松茸、山芋、蘑菇、豆腐、蔬菜等食材都清洗干净,切成小块,用铁签子串起来,整整齐齐的排在烤盘上。几只小巧的瓷瓶子里装着配好的调料。
大家都是太学的同窗,这几天已经混熟了。
萧衡也不说客套话,直接在篝火边坐下。取了一串鹿肉,两串蘑菇,用烤盘托着,一边烧烤,一边闲聊。
他还偷偷地将香囊丢进篝火堆,用棍子拨了拨。
火光顷刻间就吞没了这个小东西。
鹿肉一面烤得金黄,萧衡把烤串翻了一面,均匀地撒上调料,和胡椒等香料,顿时香气四溢。
少年甲:“今天,怎么没看见杨少府?”
少年乙机警地向四周看了看,确认附近没有杨氏的门生故吏:“这你都不知道?杨家倒了大霉。昨夜三更,行宫的西北角走水,还闹了刺客。杨司徒不知道怎么想的,别的官员都赶去救火,只有他向外逃窜,命令恶奴砍伤门卫。就这副德行还是当朝三公?真丢人。清河公一怒之下,让禁军将他逮捕。”
郭颐:“清河公雅量非凡,才不会轻易动怒,乱抓人。我听说,杨司徒也参与了行刺的密谋,他和秃发鲜卑的使节私下碰面,有书信为证。如果不是心中有鬼,为什么要跑?”
“今天一大早,定北侯府的崔世子带着人,说是捉拿刺客的同伙,把杨少府也给带走了。”
“话说杨少府参加春猎,居然带了好几个俊俏的书僮,关起门来,在屋里调情。他被押出来的时候,连衣裳都没穿。”
“崔世子也太狠了,好歹让人家穿戴整齐啊。”
“不是崔世子不让他穿,他寒食散服多了,全身发热,不能穿。崔世子还派人送去好酒,说让他先行散,再入狱呢。这会儿还在狂奔乱走。去看热闹吗?”
“杨少府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就看清河公。临颍笑笑生新出的话本子,还附带插图,画得十分香艳。”
“子正,快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也想开开眼界。”
一众少年哄抢郭颐的小册子,最后,萧衡以快、准、狠,以及没礼仪、不要脸,稳稳地胜出,将战利品——《清河公房中三十六式图解》、《麟趾园夜话》、《我与清河公的二三事》揣在怀里。
众少年狼嚎:“皇子衡,你太不够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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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第十天,韩公顾琛护送着天子,先回了洛阳城。
尽管春猎为期十五天,但是天天驰骋在猎场之中,和鸟兽虫鱼为伍,谁受得了呀?
就算忍得了山野荒芜,也忍不了蚊虫叮咬。除非是风景达人,就爱观赏山光水色、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所以,一般从第九天开始,想走的人,可以去找令史小吏报备一下,提前自行离开,或者结伴离去。
秃发鲜卑的使节已经两三天没有露面,划分给他们的营地中,马嘶、羊鸣、犬吠,什么动静都有,唯独没有人的声音。
有心人前去察看,发现那些毡帐都是空的。兽皮、梳子、陶碗、铁锅等日常生活用品,七零八落地散在毡毯上。
秃发鲜卑的使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间蒸发。
据说,他们勾结晋国的权贵——杨司徒,故意在行宫纵火,制造混乱,并且趁乱行刺皇帝。一些人被俘虏,另一些人畏罪潜逃。
看这乱糟糟的毡帐,委实有点像慌乱之下,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包细软,惶急地逃跑了。
也有传言说,秃发鲜卑的使节团玩击鞠的时候,撞伤了一名纨绔子弟,和晋国的世家公子起了冲突,被武力扣押。
这种说法有些不合常理,没多少人相信。
因为六年前的春猎,晋国的皇子、楚王萧纯和匈奴使节一同击鞠,不幸被误伤,当场坠马,还被匈奴人的马踏断了一条腿,至今都是瘸的。
晋国也没有追究这件事。
击鞠这种游戏,本身就十分危险。自愿参与其中,就等于默认了游戏规则:无论有什么意外的伤亡,都后果自负。只要不是故意伤人害人,都不会特意追究罪责。
那些世家公子大多都是名士。魏晋名士,最是风流潇洒,特别喜欢讲风度。玩一场击鞠而已,还不至于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