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饼微微躬着背:“回禀殿下,没有,先前送去的御膳,清河公太忙,一样也没入口,都凉透了。”
萧衡:“有小厨房吗?”
宫里的御膳送到各处,大多都冷了。因此很多宫殿都会配小厨房,热饭或者制作一些美食。
汤饼招来一个小宦官,让他带着皇子衡去小厨房。
太极殿的小厨房,各种食材都有,还非常新鲜。
几个御厨要帮忙洗菜,萧衡不让他们插手,他做惯了各种粗活,极其利落地弄出三菜一汤,和鲜虾翡翠粥、菰米饭、截饼一起放在托盘上,端着去了正殿。
正厅里灯火通明。
顾玖手持朱笔,在一封谏疏上批了一行小字。
这是萧衡第一次看见顾玖换上官服。
他身穿散骑常侍的正红色绛纱袍,头戴华美的漆纱笼冠,黄金为竿,金蝉为饰,俗称“蝉纹金珰”,发冠的右侧还插着金貂。
灯下看美人,灯影朦胧之中,更显姿容绝艳。
萧衡将饭菜放在金丝楠木小几上,摆好餐具,忽然就怯了场,他不知道顾玖是否挑食,服药期间是否有什么不能吃的,颇有些忐忑地问:“清河公可有什么忌口?”
“有人送来现成的饭菜,怎么好意思挑剔?就算有我不能吃的,阿鸷也可以吃嘛。”
顾玖缓缓起身,稍微一动,才发现腿又麻了。他扶着书案,咳嗽起来。
萧衡这才发现,顾玖的脸色格外苍白。想来这人昨日发病,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他扶着顾玖,走到坐榻边,取了软垫替他垫上。
顾玖闹不清楚这小狼崽子又作什么妖,对他忽冷忽热的。
他尝了一口酥炸香椿,立即被美食征服,大权臣的面子也不稀罕了。望着萧衡,目光无比热切:“比御膳好吃,阿鸷,这些小菜都是你做的?”
“恩。”
萧衡被顾玖看的心中狂跳,他按住心口,严重怀疑只要一松手,心跳声就会被别人听到。
顾玖每尝一样,就夸一样,连菰米饭都夸了夸,唯独那一碗鲜虾翡翠粥,一口没吃。
萧衡暗暗记下。
顾玖:“你不吃吗?”
萧衡:“在太学和同窗吃过了。”
顾玖将鲜虾翡翠粥推到他面前:“再喝点粥吧。”
萧衡吃东西,不像顾玖那么优雅,几口就把一小碗粥喝得精光。
顾玖吃东西,他就盯着顾玖看,若是意外对上顾玖的视线,他就迅速地移开目光,假装正在打量厅堂里的陈设。
暖阳阳的灯火,勾勒出顾玖精致的唇线,薄唇是花瓣一样轻薄娇嫩的粉色。
庄严肃穆的大厅,暗红色的地毯,一对一对龙纹灯柱,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书案上,顾玖先前批阅的那一封谏疏还平摊着,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倏地映入眼帘。
说不出的娴雅清婉,秀丽平和。
一个大男人、大权臣的字迹,怎么可以比闺中女子的字迹还要清丽?
顾玖发现小狼崽盯着谏疏,以为他对谏疏的内容感兴趣,说:“这一份,你若是好奇,看一看也无妨。”
萧衡拿起谏疏,是博士祭酒写的——《上疏请增置博士》。
太学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万,太学博士却只有九人,文化课也只有郑氏《周易》、王氏《周易》,郑氏《尚书》、孔氏《古文尚书》,郑氏《周官礼记》、王氏《礼记》,郑氏《诗三百》,杜氏《春秋左传》等九门。
博士祭酒请求增加四名太学博士,增设《仪礼》、《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等四门文化课。
顾玖的批复是:《谷梁》尊王而不限王,失之短浅。其余,皆如所奏。
也就是说,《春秋谷梁传》一味地强调王权至上,眼界有些短浅,不宜增置博士。其他的都增置博士。
这相当于公然表明态度:不赞同王权至上。
顾玖其人,果然放肆。
萧衡疑惑:“尊王而不限王,有什么短浅之处?”
灯火摇曳,顾玖的目光一凝:“任何太极端、太激进的东西,都很难长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没有任何限制的王权,对于王者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事。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初时贤明,坐稳江山之后,权力缺乏制约,变得越来越残暴,越来越荒淫。夏桀商纣,都是如此。”
萧衡有点明白了,有时候,限制一个人,不一定是对他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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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太极殿是要脱鞋的,因此离开太极殿,还要先穿鞋。
萧衡俯下身,把云纹锦靴套在顾玖的脚上。
顾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阿鸷,不用刻意讨好我。”
萧衡眸光一闪,有些急切地仰起头:“我没有,也不是刻意讨好。我们住在一起,互相照顾是应该的。”
顾玖有点尴尬,这小狼崽握着他的脚踝忘了松手。他轻轻地动了动脚:“其实,你要是不喜欢顾府,博士弟子还可以申请住在太学。”
萧衡放开手,感觉满腔热忱被顾玖用冰水浇了一个透心凉。偏偏顾玖还一点都没发现,已经在介绍博士弟子的优厚待遇了,“住宿环境很不错,离藏书楼非常近,上课也方便一些。”
“你又想赶我走?”
小狼崽的眼角泪光隐现,看着可怜兮兮的,顾玖心中一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凭今天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小菜,我也不可能赶你走呀。”
“真的?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顾玖:这话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男主勾搭女主的时候说的?等等,少年,你的台词用错对象了!不过,送到嘴边的美食,不吃是犯罪。
“不用天天,休沐的时候来上一两样,就行。”天天,顾府的厨子会失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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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衡耍了一个心眼,隐晦地提示:太后小杨氏有可能利用他娘亲,逼迫他打探顾玖的秘密。
顾玖一点就通,派人把萧衡的娘亲接了出来,也安置在顾府。
顾家别院,侍女和小厮进进出出,摆放生活用品。
等这些人离开。萧衡母子立刻关起门来,挑亮烛火,说悄悄话。
百越女奴白夷光情绪激动,拉着儿子的手:“阿鸷,他们都说,你入赘了一户好人家,看来他们没骗俺。这宅子雅致,看着比仁寿宫舒服多了。”
入赘?
那些人到底是怎么说的?
萧衡沉默片刻,没有纠正:他其实是太后送给清河公的男宠。
白夷光偷笑了一下,小声说:“他们还说,俺媳妇儿是晋国第一美人,啥时候把她带过来,让娘也瞧一瞧?”
萧衡垂眸:“是第一美人,不过,太后非要把我们凑成一对,他不太愿意。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让他改变心意。所以,娘亲先不要乱说,他听见了会生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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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萧衡照旧去太学。
却接到通知,三天后,轮到他给太学生上课。
原来,一万多名太学生,只有博士弟子能够得到博士的亲传。其他太学生,都是听博士弟子、博士助教讲课。
同窗把他们的讲义借给萧衡参考。可惜萧衡的基础太差,一时半会儿,不得要领。
回到顾府,他亲手为顾玖准备了晚饭。
顾玖还没回来,萧衡再次拿出讲义,读了好几遍,勉强能理解意思。但若要讲课,替别人解惑,他这种程度显然办不到。
吃饭的时候,萧衡将这事略微和顾玖提了提,想听听他的意见。
顾玖从书房中翻出几本小册子,是他兄长当年用过的讲义,空白处,顾玖又补充了很多内容。
比如《礼记》,郑氏的《周官礼记》,守孝三年是二十七个月。王氏的《礼记》,守孝三年是二十四个月。
这些细微的差别,全都标注出来了。还附上博士们针对这些差异的讨论、争论,以及辩论。
只要萧衡多花一点时间,把这份讲义理清楚,非但讲解不成问题,就连太学生的提问,也不难应对。
不过顾玖的字……
萧衡踌躇了一下,还是说:“清河公,你这字也太娟秀了,像大家闺秀的字。”
顾玖神色平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那段时间在养病,手上没力气,写别的字体都不成样子,干脆练了一手簪花小楷。后来写习惯了,就没改。”
第14章 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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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衡猜测了一下“那段时间”是哪一段,发现极有可能是三年前,顾老爷子薨逝,顾氏兄弟失去庇护,处境艰难,顾玖替他兄长饮下毒酒,咯血昏迷之后的那段日子。
顾玖漫不经心地轻轻带过,淡然处之。
萧衡反倒替他一阵心疼。
美男子用娴雅清婉的簪花小楷,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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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天,萧衡都过分体贴,弄得顾玖总是疑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何况,这小狼崽子根本就不具备讨好别人的天赋。
萧衡不爱笑,小嘴一点也不甜。幽深如潭的眸子看不见底,偶尔还有阴郁的波纹一闪而过。
十分不讨人喜欢。
今日休沐,顾玖卷起幔帐,让阳光照进屋子。然后,他又躺了回去,赖在床上,懒散地打了一个滚,让光束倾洒在身上,避开脸部,闭着眼享受日光浴。
不多时,他听到突如其来的开门声,一片阴影移过来,挡住了光线。
不用睁眼,只闻着饭菜的香味,就知道小狼崽又在蹩脚地向他示好。
顾玖抚了抚右手的手腕,这个位置,小狼崽留下的牙印已经结痂,正微微发痒。他们的关系,到底是真的在朝好的方向发展,还是,像原书一样,男主表面恭顺乖巧,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画小圈圈诅咒他呢?
伴随着轻微的摆放碗筷声、织物摩擦声,萧衡布置好食案,径直走到床榻前,久久站立不动。
顾玖有一种被细细打量的不适感。他懒懒地将眼皮撑开一半,不太清晰的视线中,萧衡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腰间,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善。
少年,你又怎么了?心思比女郎还难琢磨。
顾玖顺着萧衡的视线,看见了一只小小的香囊。歪歪扭扭的针线,好似长虫爬出来的一般。唯有颜色搭配还算清雅,使得整只香囊勉强可以入目。
这是他年仅十岁的小侄女顾瑂,此生的第一件绣品。反反复复,绣了一个多月,不知糟蹋了多少蜀锦,才绣出这只香囊,双手捧来。
顾玖半是感动半是怜惜,吹了吹小侄女被针扎红的指尖,当场就将香囊佩上了,并且保证绝不离身。
等等,小侄女顾瑂就是原书的女主。
顾琛的掌上明珠,同时,也是男主心心念念许多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虐文龙傲天小说,最虐的就是感情线以悲剧结尾。男主覆灭顾家,女主顾瑂从二十丈高的凌云台上一跃而下。男主常常对着顾美人的遗物,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一枚白玉环,怔怔出神。一直都没有册立皇后,孤独终老。
顾玖拨动了一下腰间的白玉环,又一次凌乱了。
按照晋国的礼制,白玉环也不是谁都能佩戴的。天子佩白玉,王侯佩山玄玉,卿大夫佩水苍玉,士佩瓀玟。皇后佩于阗玉,妃嫔佩采瓄玉,公主佩山玄玉……
顾玖的白玉环、白玉玦是他满月的时候,为了缓和君臣关系,武帝亲自参加顾玖的满月宴。在举行满月“命名礼”的时候,武帝解下腰间的一对白玉佩,亲手给顾玖系上。
御赐的天子之佩,十分麻烦,不能弄丢,不能弄坏,更不能送人。
顾玖的优雅,有一半都是拜这白玉佩所赐。
所以,这东西究竟是怎么跑到女主的手里的?顾玖试过把白玉环赠送给顾瑂,虽然不合礼法,但他是大权臣嘛,谁敢多嘴多舌。然而,只隔了一盏茶的时间,嫂子就领着小侄女,把白玉环送了回来,非常严肃地表示:天子之佩,不敢收也不能收。
算了,不想那么多,可能女主另有什么机缘,得了一枚白玉环。
萧衡的目光闪了闪:“这香囊,很别致。”
顾玖神色柔和,抚了抚香囊上细密柔软的流苏:“我也觉得。”绣着小鸡啄蚯蚓的香囊(其实是火凤和螭龙),世间只此一家。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狼崽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闷头吃饭,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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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送到荀府的拜帖,被主人家委婉地拒绝。
顾玖仍然叫上无咎,轻车简从,去了太尉府。
自从五年前,太后小杨氏废长立幼,洛阳大乱。荀老太尉就一直称病,闭门谢客。
太尉府前,朱门映柳。
顾玖挑起竹帘,吩咐一名青衣管事:“去割一些新鲜的青草,扎成一束。”
等管事的就近取材,将青草扎成一束。
顾玖步行,绕到荀府东面的高墙外,爬上一株柳树,从袖袋里取出弹弓,随手在钱袋中翻出一颗珍珠,瞄准墙内的一名青衣小厮。
只听啵的一声轻响,珍珠弹中了青衣小厮头上的葛巾,那小厮哎哟一下,捂住头发,等他移开手,掌心中已然多了一枚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珍珠。
青衣小厮东张西望,看见柳树上、顾玖探出半边身子:“赏你的。”
这年头,没有人工珍珠,品相好的珍珠比金子还贵,青衣小厮拱了拱手:“多谢清河公的厚赐,三公子在花厅,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