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先帝驾崩时,唯一还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只剩他。
原本只活在阴影与黑暗中的小皇子一朝登基,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者,多么滑稽可笑。
也正因如此,是个人都会觉得之前皇子王爷离奇身亡的事情都是他所为。
谢安双早已习惯承受来自几乎所有人的鄙夷、厌弃、恶意乃至仇恨。
但是偏偏有一人,看向他的目光还是那般温和诚挚。
谢安双掀开帘子,望着前方那抹雪白挺立的身影。
他将脑袋磕在轿子的窗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出神看了多久,直到眼前的视线忽然多出几片雪白朦胧才回神。
下雪了。
一片雪花落在轿子窗上,晕出一片水渍。
这时轿子也快抵达贤妃的宫殿,谢安双准备收回视线时,却见走在前边的邢温书忽然回头,对上他的目光。
邢温书似是没想到会四目相对,愣了下后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停下脚步稍稍行礼,而后忽然快步往前走。
谢安双还没从对视中回神,就见他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半会儿后怀中就多出两样东西。
——是两把伞。
邢温书将其中一把递给了一位宫女,在谢安双下轿时撑开自己手中的那把,及时挡去即将落在他身上的雪花,同时抬手伸向他。
“恭请陛下下轿。”
谢安双看着他面上的笑容,轻抿唇后搭上了他冰凉的掌心,就着他的搀扶平稳踏上地面。
邢温书也在他站稳的同时拉开了距离,站在逐渐飘大的雪花中,任由碎雪浸湿他的发梢与衣角,将伞下不被雪花侵扰的空间留给谢安双。
下轿的地方与栖梧殿相聚并不远,只是十几步路的距离就可以走到连廊下。
谢安双往邢温书握伞的手看去一眼,便见邢温书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抬手擦着邢温书冰凉的指节而上,缓缓握住伞柄。
随后他施施然走近一步,似笑非笑:“邢爱卿这般贴心,不入后宫实在可惜啊。”
由于他忽然逼近的动作,原本只遮挡在他头顶的伞稍稍往邢温书方向偏移,将两人同时罩在伞下的狭小空间中。
作者有话要说:
某贤妃:
第05章
邢温书抬眸对上谢安双的视线,颔首退出小半步,恭顺道:“臣既以侍卫身份跟随陛下左右,自然要事事为陛下考量。再者……”
他顿了顿,看向谢安双头顶发冠:“陛下真的认为臣合适入后宫么?”
谢安双:“……”
他回想起邢温书今晨糟糕的表现,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右手微发力,将邢温书手中的伞径直抽了出来。
“邢爱卿这般娇贵,孤可不敢劳烦你替孤撑伞。”
谢安双拿着伞转身走到茹念身侧,看向她身后那名撑伞的宫女:“你退下吧,孤与爱妃同撑。”
宫女收到他不动声色的眼神示意,微垂眼睫,自觉往后退下小步,走到邢温书旁侧为他撑伞。
谢安双状似不经意往后一瞥,见状便不再管身后之事,与茹念一同走向栖梧殿主殿,在进去前将邢温书留在殿外值守。
栖梧殿内早已点燃安神香,谢安双几乎是在走进去的一瞬间便认出那浅淡的味道。
他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把安神香撤了吧。”
茹念目光困惑:“你确定?”
谢安双揉着眼睛点头:“嗯。今日不睡了,去密室里查点东西。”
“……陛下是想查太子党此前的势力?”茹念皱眉,“可是陛下昨夜回来的那般晚,现下显然困倦,不歇会儿的话如何应付那群日日寻你的朝臣?”
谢安双不甚在意地回答:“再说吧。蒙面贼人之事多拖一日就有可能多一人遇害,还是尽早解决为好。”
茹念看着他,欲言又止,半晌后才轻叹口气:“那好吧。朝臣势力图册仍在老地方,陛下去拿便是。晚些我再给陛下带杯茶提神。”
“好,麻烦师叔了。”
谢安双向茹念道过谢 ,转身走到床尾,掀开小毛毯,露出几乎与地面颜色一致的密室入口。
出于方便起见,他在每一位能信得过的嫔妃宫殿中都专门开辟了一个密室。
不过大多数嫔妃处放的都是些书册,唯有栖梧殿还保管有一些较为重要的物品。
例如方才谢安双与茹念提及到的朝臣势力图册。
那图册是他登基两年来陆续收集到的部分朝臣关系网,还有当年所有皇子们的党派势力。
谢安双轻车熟路地走进密室,从一个隐秘的角落处找出那本图册。
他走到一侧的小书案前坐下,点亮烛灯,在昏暗的环境中翻阅起图册。
这图册来源繁杂,有他茹怀师父茹念师叔搜集到的,有朝里他安插之人留心的,也有他自己平日有意无意试探出来的,大部分内容他自己都没完全看过。
他压着困意一页一页往后翻,在看到自己需要的信息时才勉强打起些精神,抽出张宣纸简要记录。
“吏部尚书之子曾任太子伴读,与太子关系匪浅。”
“先帝时光禄大夫,为太子母族人士。”
“……”
“先帝时丞相次子,与太子……私交甚笃?”
原本一目数行看得飞快的谢安双忽然停顿住。
先帝时丞相次子……那不就是邢温书么?
谢安双轻蹙眉。
邢温书父亲任职丞相期间向来秉公办事,保持中立态度,并未明确表示过对哪位皇子的支持。
他未曾想到,原来邢温书亦是太子党派人士。
谢安双轻抿唇,在幽幽烛光下将邢温书的名字加入了宣纸上。
……
约摸半个时辰后,密室上方传来茹念的声音。
“陛下,可要来喝些茶?这茶叶可是臣妾家中特地寄来的上等茶叶呢。”
谢安双听出是有人来了,将手中宣纸胡乱揉成一团揣进衣裳里,重新收好图册后便从密室出去。
等离开密室时,他已经调整回平日在朝臣面前的状态,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没多会儿便听见外室传来邢温书的声音。
“启禀陛下,福公公说奏折已送至御书房,另外今日吏部尚书与刑部尚书求见。”
谢安双仍端坐在内室,懒洋洋应声:“孤今日不批奏折不见客,让他们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外室的邢温书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臣以为陛下此举不妥。陛下年纪轻,玩心尚重实属正常。但朝堂事务耽搁不得……”
谢安双不甚在意地打断他:“长篇大论孤可听得惯了,邢爱卿还是省点口舌功夫吧。”
然而外头的邢温书似是没听到他这句话,等他说完后又十分自然地接上:“……蒙面贼人之事尚未平息,京城百姓与官员们惶惶不安,对于我朝发展不利。再者……”
“……孤命你闭嘴。”谢安双声线比方才更冷厉些,是平日他要发怒的前兆。
邢温书却仍在继续:“蒙面贼人之事若不查明,必然还会有无辜百姓遭其毒手,甚至也可能危及……”
“……”
谢安双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从内室走出来:“摆驾御书房。”
邢温书立即停住话头:“好的,臣这就吩咐备轿。”
他这次应得干脆,谢安双怀疑他方才的长篇大论就是故意的,并且他有十分充足的证据。
谢安双心情十分不妙地等着备轿,在临出门时忽然说:“爱妃近日劳累,这次就不必跟来了,在殿中好好休息吧。”
“臣妾多谢陛下体恤。”茹念施施然行礼,面容中多出几分忧虑,“只是臣妾不在,那些个笨手笨脚的下人伺候不好陛下,又该如何是好?”
谢安双侧眸看向邢温书:“邢爱卿这般忧国忧民,想必也不会介意替孤的爱妃来伺候孤罢?”
邢温书莞尔致意:“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职责。”
“孤看是增忧还差不多。”谢安双嘟囔一句,抬脚往殿外的轿子走去。
邢温书听着他抱怨似的话,眼底带上笑意,向茹念简单致意后便跟上他的脚步,一道坐上轿子。
轿子内早已备置好暖炉,走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暖气,直叫谢安双困意愈发上头。
邢温书在旁他不好轻易打哈欠,在轿内看一圈,视线定格在酒壶上。
“替孤倒杯酒来。”他开口吩咐,说完顿了会儿又补充,“这个你总会吧?”
邢温书温和回应:“这等小杂务臣还是会的。”
谢安双轻哼一声:“孤还以为邢爱卿事事有人伺候,连端茶倒水都不会呢。”
邢温书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伸手拿起酒壶时却皱了下眉:“这寒冬之际,陛下怎么又饮冰酒?”
谢安双单手托腮斜睨一眼:“怎么,管孤去不去御书房不够,邢爱卿还要管孤喝的什么酒?”
邢温书敛神:“饮冰酒于身体不好,陛下九五之躯,当要保重龙体”
“这时候说得倒是冠冕堂皇。”谢安双趁机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嗤笑一声,“背地里你们不就盼着孤驾崩么。”
邢温书眉头皱得更深:“陛下。”
谢安双却是笑意渐深:“怎么,难道孤说得有哪里不对么?倘若孤没记错的话,你此前可是太子党之人吧?邢二公子。”
“臣只是曾与太子殿下有所往来,并不参与任何党派。”
邢温书认真地看向他,严肃回答:“再者,不论臣是何等身份,臣都是真心希望陛下能够保重龙体。”
谢安双对上他眸中的诚挚,半晌后轻哼一声撇开视线,不予置评。
邢温书轻呼一口气,放缓语气:“这酒臣会替陛下温好再给陛下,还请稍候片刻。”
谢安双还是没说话,扭头看向窗外。
邢温书只当他是默许,端着酒壶到暖炉旁暂且温一下。
温酒的过程有些久,中途两人没再进行任何交流。
等邢温书觉得温度差不多时,扭头便见身侧的谢安双阖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怪不得一直没听到他再开口挑刺。
邢温书无奈地笑了下,将刚拿出来的酒杯放回桌上,重新看向身侧已然入睡的人。
谢安双靠着轿子睡着的模样与凌晨时一样,都显得格外乖顺,只是因为距离近些,邢温书在他面容中看出了更多倦意。
其实这位小陛下也是个可怜人吧。
邢温书回想起前世谢安双主动走进熊熊烈火当中,葬身于火海的情景。
那时谢安双也是一袭红衣,于慌乱的人群当中泰然自若,只在他急匆匆赶到时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洒脱而真诚的笑容。
然后谢安双就转身,毅然决然步入火场,任由大火将他艳红的身影吞没。
那一世他因为谢安双的种种刁难,以为他是忌惮自己的势力,因而始终对他持以能避则避的态度,几乎没有多少正面交锋。
如今重活一世,他想试着重新接近这位小陛下,试着去找出他前世那抹笑容的含义。
邢温书在心底轻叹口气,收回思绪,拿起放在旁侧的斗篷想给谢安双盖上。
然而几乎就在他靠近的同时,谢安双倏地睁开眼睛,目光冷厉,顷刻间出手要将邢温书钳制住。
邢温书下意识躲避,奈何轿子空间太小,他手中还拿着一件斗篷,不经意间将桌沿的酒杯扫下桌面。
“啪——”
清脆的声响打破轿子中的寂静,轿子外当即传来福源担忧的询问声:“陛下?老奴似乎听闻轿子中有动静,可是出了何事?”
谢安双回过神来,看见邢温书近在咫尺的面容时恍惚了一瞬,随后才松开手回应:“无事,不必惊忧。”
“……是。”
轿外的声音逐渐散去,谢安双重新拉开与邢温书之间的距离,冷然道:“以后孤休息的时候不要打扰孤,否则孤可不一定每次都停得这般及时。”
邢温书却似是困惑,询问:“今晨陛下与御书房中休息时,臣也曾替陛下重新盖上毯子,当时陛下似乎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谢安双不带情绪地看他一眼,漠然开口:“邢二公子是想打探孤的私事?”
“不敢。”邢温书敏锐觉察出他这一次不是开玩笑,收敛起试探他底线的行为。
谢安双收回视线,微扬下巴给出命令:“去把碎瓷片收拾好。”
然而邢温书面露为难,犹豫着问:“这轿中可有手帕一类?碎瓷片容易割伤手,会疼的。”
谢安双:“……”
谢安双:“你是哪国派来卧底的小公主吗?这么娇气。”
听出他的情绪比方才缓和些,邢温书神情没有多大变化,轻叹口气后徒手去收拾碎瓷片。
在收拾到第三块比较大的碎片时,邢温书留意到谢安双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他轻轻摩挲了下手中的碎片,想起谢安双方才那一瞬间的恍神,眸底若有所思。
片刻后。
原本还在看景色散心的谢安双听到身侧传来一个轻轻的吸气声,再扭头就发现邢温书皱着眉看向自己渗出血迹来的指尖。
许是留意到他的视线,邢温书又望向他,露出一个“您看,臣就说会这样吧”的目光来。
“……”
谢安双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孤招来的究竟是丞相还是祖宗啊?”
没等邢温书回答,他转而冲着轿子外吩咐:“福源,等会召名御医带个药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