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屋内打到屋外,迷香愈发浓郁。关不渡置身其中,仿佛从未受到这毒物的影响。
那权杖在朱弗的手中隐隐露出燃烧的火光。关不渡飞身退开数尺,却仍被热浪燎到衣角,他状似不经意回头朝鹤归的方向看了眼,随即脚下生风,飞掠至半空中。
“朱弗,接好了。”
死亡比风声快。
朱弗本能觉得危险,只见方圆几尺之内,以关不渡为中心,数以千计的树叶被劲风卷至半空,随后如利刃般朝他飞射来。
这树叶裹着强劲的内力,堪比剑客手中的剑。
他睁大了眼,分明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却来不及作出任何应对。
风声仿佛停滞在半空,那些利器在将朱弗割裂之前,蓦然一顿。随即,簌簌得落在了朱弗的脚边。
关不渡:“鹤归没死,那就留你一命。”
说着,鹤归已捂着胸口踉踉跄跄得跟了出来。
他硬生生接了朱弗一掌,胸口的肋骨估计都断了几根,脸色比月光都白。朱弗喘着粗气,阴鸷的视线随着鹤归移动。
鹤归走了几步,再没力气,跌坐下来。极慢得说道:“你觉得……是我盗了你夫人的骨骼?”
朱弗眼神一变,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说道:“你们不怀好意来到天台峰,不就是为了这个?”
关不渡靠在树下,一把折扇抛上又抛下:“是你亲自放我们进来的。你才多大年纪?这么快就得了痴呆症?”
朱弗:“鹤归死而复生,不是借用植骨术吗?”
“这你就想错了。”关不渡说,“鹤归福大命大,没死成。可是你夫人不一样,摊上了你这样一个货色,最终连尸身都没留下一个。”
“你什么意思!”朱弗怒道。
关不渡冷冷地看着他:“说吧,是什么让你觉得,一定是鹤归偷了你夫人的骨骼?”
朱弗冷笑:“数月前,鹤酒星曾出现在九华山附近,如果不是鹤归,还会有谁觊觎能死而复生的植骨术?!”
第14章 怎敢忘却
“有人复生了鹤酒星?”关不渡看了鹤归一眼。
“不是我。”鹤归摇了摇头,嘴角有鲜血渗出,“我……我也是听到我师父出现的消息,才从洞庭出来的……”
关不渡轻笑一声:“姑且不论此事真假。朱弗,你当真觉得,植骨术能够让人死而复生?”
他一双异色瞳冷冷盯着朱弗,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就见朱弗牙关一紧,额角青筋毕显,仿佛狰狞了一瞬,随即平静下去。
他微微抬眼,沉声道:“你是听闻此事才来天台峰?”
鹤归知道朱弗是在问自己。
他本能得觉得其中事不同寻常,一方面,起死回生之事本就诡异,另一方面,心底却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告诉他,也许鹤酒星真的已经复生。
胸口处忽然又是一阵钝痛,将它都梦魇中拉回现实。
鹤归抬起头:“是。”
朱弗神色一松,略带歉意得看了一眼鹤归,道:“是朱某鲁莽了……”
可他并未主动上前搀扶鹤归,只不近不远地站在树下,似乎在等待关不渡的态度。
关不渡整个身影被树荫笼罩在黑暗里,唯有一袭分明的白衣,能让他人知晓他的存在。他从阴影中缓步走来,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既然误会解开,峰主也道过歉,想必居士也不会多计较。不过……”关不渡合着折扇在手中把玩,“峰主既已封山,应当是有找到骨骼的办法了。”
“是。”朱弗点点头,将手拢进袖中,“我打算明日召集所有人在前厅,说明事情始末后,搜身。”
关不渡动作一顿。
朱弗敏锐地抬起头:“怎么?”
“无事。”关不渡叹了口气,“此事说来我等也有责任,若明日峰主有用得上关某的地方,关某定不推脱。”
“多谢楼主。”朱弗略一抱手,又对鹤归道,“居士明日不用去前厅,我差一些大夫过来给你治伤。”
说罢,脚步一轻,竟就如此翩然离去了。
鹤归莫名挨了几掌,浑身骨头都叫嚣着疼痛,他想扶着门框起身,却无处用力,腿一软就再次跌坐下去。
好在关不渡终于不再袖手旁观,略一弯腰将人从地上拦腰抱起,往屋内走去。
鹤归有些不自在,轻轻挣动了几下,便听关不渡凉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再动我不介意把你扔下去。”
“……”鹤归收回手,默默地拽住了关不渡的袖子。
背部一接触到床榻,伴随着疼痛而来的眩晕瞬间席卷了鹤归的思绪,他紧闭着眼,喘息了半晌才缓过神。
黎明初显,天边泛红的朝霞从山头攀爬起来。关不渡背靠窗户,将光芒尽数挡在了身后。
鹤归听见他说:“你对刚才的事有什么看法?”
他听不出关不渡语气中的情绪,但却意外得从中感觉到了一丝温柔。
方才朱弗来得突然,鹤归挨了几掌,连喘气的间隙都没有。眼下他回想起来,却觉得此事处处透露着诡异。
先不说他鹤归的身份是如何暴露的,鹤归觉得关不渡应该不会那么闲。
那么除了曾将他认出来的段仪,就是之前有过几次接触的王敬书。
只是诡异之处并不在此——朱弗今日动作之大,恐怕连关不渡都没有想到。若说他自封山起,已有打算,那今日偷袭一事,就显得格外多余了。
他分明已经打算明日在前厅对众人搜身,又为何在前一晚上对自己下手?
鹤归忍住眩晕,说:“你在天台峰见过朱夫人吗?”
“见过一面,确实没死。”关不渡知道鹤归所指,“浮白也说,朱夫人与常人无异,只是有时动作会稍许缓慢滞涩,倒有些像使用过植骨术。”
鹤归摇摇头:“我不信复生这种鬼话,就算真的有办法能让死去的肉身重新恢复生机,也只是一个没有生机的躯壳罢了。”
关不渡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尝试让你师父复生。”
“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天地孕生覆灭,自有其规律。”鹤归垂下眼,声音轻不可闻,“我师父曾教我的,一刻也不曾忘却。”
“那就是朱弗撒了谎。”关不渡道,“也许植骨术曾经真的让朱夫人短暂得活了过来,后来我们见到的那滩血水,就是植骨术失败后的样子。”
“所以朱夫人那样,是因为植骨术,而不是化尸水。”鹤归恍然,“难怪星落风与朱夫人的尸骨不同。”
关不渡:“难不成真的有人盗了朱夫人的骨骼?可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鹤归咳了两声,随手擦去嘴角的血,淡淡道:“我倒觉得,朱弗刚才想杀我,不是因为骨骼。”
他掐住鹤归之时,说的是“把东西交出来”,而不是“把骨骼交出来”,虽只二字之差,鹤归却觉得此事就是关键。
况且,从朱弗反复无常又尽是悖论的举动来看,他找的,可能还有另一件东西。
然而鹤归此时已无法思考,朱弗的掌风来时夹带着佛门特持的厚重,去时估计能在他身体上留下掌印。他能撑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吊着。眼下思绪顺通,心下一松,便彻底没了力气。
等关不渡回身看去,鹤归已经晕了过去。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随后缓缓走上前。
因戴了面具的缘故,在关不渡眼中,鹤归只有那双眼能看。然而此时陷入昏迷,双眼一阖,丑陋得难以入眼的面孔就暴露在关不渡面前。
关不渡看了半晌,似乎忍无可忍,从袖中捻了一颗细小的珠子,碾碎后涂抹到鹤归脸上。
不过片刻,面具脱落,露出一张极具少年感的脸。
眉峰上挑,此时却因痛苦微蹙着。眼尾长如墨,近距离看去,还能看见一颗极小的痣。脸一半在黑暗中,另一半迎着光,轮廓清晰。唇薄而淡,却又因染上鲜血平添了几分瑰色。
十年过去,一个人的面孔总会有大大小小的改变。关不渡不带一丝感情的视线落到那人眉间,又缓缓滑向唇边,却只觉一切未变。
有些人带着一副皮囊行走世间,就已耗尽了所有气力。
在只有两人的屋内,关不渡的神色似乎有一瞬间的动容,可片刻后,又恢复成那副微笑的假面。
……
天光大亮。
鹤归眼皮一动,便被刺目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
有人在他耳边说:“居士醒啦。”
他背过手挡住光线,从缝隙中看到了怀枝。
历经一夜,腹腔处不再钝痛,下肋也被缠上了绷带。鹤归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啦。”怀枝俯身拧干毛巾,给鹤归擦脸。
鹤归下意识格挡开来,那毛巾在半空打了个转,“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怀枝瘪瘪嘴:“居士这般嫌弃奴家,奴家会伤心的。”
“不是。”鹤归揉了揉额角,不想跟怀枝耍嘴皮,“多谢护法悉心照料,你们楼主呢?”
怀枝把毛巾捡起来,远远地朝铜盆里一扔,水霎时溅了一地。
鹤归:“……”
“楼主在前厅。”怀枝笑眯眯地转过头,“居士要去吗?”
他想起来,今日朱弗会在众人面前说明事情真相,然后搜寻朱夫人的骨骼。
不知现在什么情形。
鹤归匆匆赶到前厅时,险些被侍者拦在外面,待看清来人后,侍者道:“是居士啊,快请进。”
像是受了朱弗特殊的照拂似的。
他越过厅外的大院,还未进屋,就听见有人高声喊道:“峰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眼见关不渡又坐回轮椅,毫无存在感地藏在角落里。等鹤归靠近,才发现那人垂着头,似乎在和周公相会。
“……”鹤归无语半晌,上前轻轻拍了拍椅背,“楼主,醒醒,该午时问斩了。”
关不渡身形一动,声音却毫无睡意:“这刀迟迟不下来,有点困,抱歉。”
鹤归还未答,便听到有人又怒道:“你把我们软禁在此数日也就罢了,现在还想来搜身,朱弗,你当真以为我们在天台峰,就可以任你摆布吗?”
朱弗孤身一人站在大厅正中央,闻言缓缓道:“我说过了,我怀疑我夫人的骨骼被诸位中的某一人据为己有,不搜身可以,但请交出来。”
“恐怕这又是借口吧。”一玄衣男子冷冷道,“峰主近几日待在屋内,压根就没查朱夫人的死因,试问,此举究竟是何故?”
鹤归认出,这人是星落风的同伴。
关不渡打了个哈欠:“那人叫闻广,跟朱弗吵了一早上了。”
鹤归顺势看去,整个大厅里坐满了人。每个人都心思各异,神色虽还算平静,但早就将手放在了自己的武器上,随时等待变故。
他一抬眼,就看到王敬书正坐在朱弗身边。
“他还在?”鹤归轻声道,“那东西就是他拿的吧?”
昨夜之后,鹤归也有想过,王敬书在众人之后出现,又和段仪当众比武,也许为的就是伪装时间差,让朱弗放轻对自己的怀疑。
那个雨夜,王敬书得手之后,就把东西交给了黑衣人,可朱弗现在才想起搜身,恐怕那丢失的东西早就被带到千里之外了。
“他走倒是走得掉,可嫌疑就洗不掉了。”关不渡撑着头,困意又涌上来,“王敬书这人,典型的伪君子。”
在朱弗的沉默中,那闻广蓦然抽拔剑,直指对方:“什么植骨术,什么朱夫人,都是他朱弗欺骗世人的幌子。诸位,朱弗并非如何深爱自己的妻子,他只是想利用施展过植骨术的躯体来滋养某样东西。”
朱弗一惊,怒道:“住嘴!”
闻广视而不见,飞快得说道:“那东西就是佛门的传承——舍利!”
关不渡玩弄折扇的手一顿,骤然抬眼。
第15章 传承何物
传承。
自鹤酒星死后,鹤归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个词了。
那时他尚未入门,鹤酒星也不急着教他本事,只成天拉着他游山玩水,偶尔还在他面前舞剑。
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鹤酒星喜欢酒,也喜欢剑。
他的剑气大开大合,与他懒散的外表大相径庭。飒踏之影,只见寒光,不见风声。
累了,鹤酒星就会随地而坐,将鹤归揽在怀里,给他介绍手中的剑。
“它叫解梦,自出生就跟着我了。”鹤酒星抓着鹤归的手,轻轻地抚上剑身,“我父亲告诉我,他是道门唯一的传承之物。”
幼年鹤归懵懂地问:“何为传承?”
“传承,是枝叶,亦是依托。它能维系百年乃至千年的某一脉,使其生生不息。”
鹤归眨了眨眼:“不懂。”
鹤酒星登时敲了他一个爆栗:“意思就是说,有解梦,你这一辈子就不愁吃穿。”
“懂了!”鹤归捂着头,眼睛却一亮,“我想吃桂花糯米糕!”
“臭小子。”鹤酒星哭笑不得,“成天吃吃吃,也不见你长个儿!你爹娘估计是被你吃怕了才不要你!”
鹤归呵呵笑着,回身摸了摸解梦,问:“师父,那另外两个宗门也有传承吗?”
“有。”鹤酒星笑容淡去,手指放在剑身上轻轻敲击着,“但只有传承门派才知道本宗的传承之物究竟是什么。”
“传承之物究竟是做什么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