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不渡走的这条路只寥寥数人,若站在高处回首望去,便可见山林间的云雾仿似天堑,翻涌而下。
朱弗离两人并不远,许多江湖人士寒暄而来,热闹非凡。唯有一个身影在不远处,踟蹰着似乎在思考如何靠近。
怀枝见关不渡久久未动,顺势抬眼看去,面露惊异:“是他。”
……
朱弗觉得有些疲惫,倒不是因为站得久了,只是心中藏着事,就无心去管其他无意义的事了。
他一面用内力将袖口的水渍蒸干,一面准备离去。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身影鬼祟的青年站在青阶之上,看面相还极其陌生。
朱弗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主动上前问道:“敢问少侠是?”
那人身形一顿,俯首作揖,一副文人做派。
“在下洞庭和光派,松鹤。”
青年的声音有些喑哑,仿佛许久不曾发声。单薄的身影在天台峰凄厉的风中小幅度地抖动着。
朱弗讶异之余脱口而出:“和光派的弟子竟然不会武么?”
说完,朱弗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番言辞有些无礼,遂补救道:“天气寒冷,少侠先把请柬交给朱某,快快上山去罢。”
自称松鹤的青年却有些犹疑。
朱弗心中一凛,心中本是疑虑,又见他半晌拿不出请柬,脸色也冷了三分。
“少侠是不请自来?”
松鹤不语,整个人像一棵垂老的松柏,挺直又顽强。
僵持间,只听轮椅碾压过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关不渡去而复返,手中扇面大开,扇得他袖袍鼓动,顺便还吹得松鹤一哆嗦。
关不渡:“居士怎么走得如此慢?怀枝都打算抛下我下山去接你了。”
被陌生人突然点名,松鹤面露疑惑,蹙眉看了关不渡一眼。
后者神态自若,即便被朱弗的目光审视许久,也岿然不动。
朱弗:“关楼主认识这位?”
“哦,我忘了告知峰主一声了。”关不渡“啪”得一声合上了折扇,“这位松鹤居士是我的一位好友,听闻峰主设宴,也想来观赏一下盛况。”
他微微笑着,眉眼被白纱遮了个严实,叫人分不清这笑容有几分真几分假。
朱弗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半晌才道:“那楼主便带着小友自行离去罢。”
关不渡:“多谢。”
在世人眼中,关不渡性情温和,为人和善。可怀枝常年在沧澜,自然知晓自家的楼主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怀着满腔的疑虑,和关不渡隔空传音。
“楼主楼主!你又有什么好玩的想法了吗!”
“没有。”
“那你帮他干什么?”
“我好心。”
“……”
饶是跟了关不渡十年,怀枝依旧逃脱不了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的命运。
她看着关不渡的背影,冥思苦想起来。
这场宴会来得突然,朱弗又不曾在请柬上说明缘由,本身就是一件可疑的事情。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仍有许多人,抱着各种心思来到天台峰。有请柬的也就罢了,没请柬的竟然也能得到消息,来凑这个热闹。
以关不渡的习性,自然不会介意再多添一把火。
可是……怀枝偷偷瞄了眼那人,暗道,一个不习武之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若关不渡会读心,此时定会夸她一句:这十四年来在沧澜的口粮没有白吃。
方才在侧峰入口,朱弗明知这个松鹤居士来路不明,却仍放了行,绝不仅仅只是看在他关不渡的面子上。
若此番宴会朱弗的确有所图谋,那么,他图的,究竟是人,还是物?
关不渡思索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双石峰。峰中山石形状奇诡,房屋却修得分外宽敞,有一些人已经到了,叽叽喳喳围在门口。
一路上关不渡并未主动和松鹤搭话,松鹤也表现出世外之人特持的清高,即便是被风吹得睁不开眼,也未吭一声。
关不渡在轮椅上轻轻一拍,怀枝便机灵地走到松鹤身前,说:“目的地到了,居士可自行寻得宿处,我和楼主便不与你一道了。”
松鹤点点头,回身走了几步路,似乎才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规整地朝关不渡行了个本朝最高礼仪,哑声道谢。
这时,关不渡才终于转过头。
外人都道他看不见,孰知对于功力高深之人,感官皆可为眼。
在关不渡的“眼”中,松鹤身形消瘦,目光无神,宛如一只离群的孤雁。
关不渡微微一笑,兀自操控着轮椅离去。
松鹤站在原地,等关不渡身形彻底没入雾气中,才长长吁了口气。
他双手冰凉,呼出的气却滚烫。脸上的人皮面具似乎有些松动,但他无暇顾及,只盼找个避风的地方暖暖身子。
太冷了。
双石峰高耸入云,却有大雁栖居在此。而较之其他的侧峰,双石峰又恍若遗世独立的美人。
松鹤找了间靠断崖的屋子,又在荒地中拾得一些柴火燃起,才总算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跳跃的火光中,松鹤有些出神。
这个关楼主……究竟是什么人?
没等他思维发散出去,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响动,震得松鹤身前燃烧的木头都塌了一方。
一屋之隔,有争吵声渐近。
关不渡只身一人,被一群身着统一靛青的人团团围住,领头的青年男子身负短刀,面带怒容。
“早听闻沧澜的关楼主盛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没想到竟真是个又瞎又瘸的废物!”
在朱弗等人面前,关不渡温和善言;可站在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面前时,他却仿佛忘了将自己身为前辈的宽仁带出门,一字一句夹枪带棒,砸得这群人几乎哑口无言。
“儒门南古镇的人是吧?不知道你们记不记得有个叫公孙子濯的人?”
“关不渡!你还敢提我们师叔?”男子挥刀指向关不渡,神情激愤,“若不是你把进南古镇的方法卖给别人,公孙师叔也不会死!”
“这话怎么说,江湖人最讲道义,有人买,沧澜就卖,你师叔没告诉你,这世间什么最值钱吗?”
关不渡笑着,说出口的话却冷若寒冰。
“利益。”关不渡说,“你的师叔为利益而死,这是他的宿命。”
言语化作火苗,彻底点燃南古镇弟子的怒火。
他们人数占优,却丝毫不讲江湖规矩,刀起时阵法亦起,峰顶猖獗的长风顿时变得扭曲无形。
松鹤躲在门后看了全程,虽距离风暴中心相隔甚远,他抓住门框的手还是忍不住收紧。
下一瞬,风却突然停了。
松鹤只来得及看清关不渡挥出折扇,那折扇的形状似乎还有些变幻,紧接着,万籁俱寂。
长风不啸,秋雁不鸣。
南古镇数十名弟子蓦然被掀翻自几丈开外。
一片哀叫声中,关不渡轻轻掸去衣摆上的尘,抬起头不经意和松鹤“对视”了一眼。
松鹤“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一招。
松鹤想,关不渡只用了一招。
他靠在门后,仰起头微微喘着气。
他听见自己体内有血液沸腾起来。
可不过顷刻,他又近乎冷酷得,看着自己的血液一点一点的,再次冰冷下去。
第3章 你是鹤归?
双石峰的夜很静,连风声都渐息。
松鹤眼睁睁看着日沉月升,篝火燃至黑炭,可他仍然毫无睡意。
月光透过大开的窗落进了屋内,他没有开灯,松枝的剪影便清晰地摔落下来,在地面上宛如展开了一幅水墨画。
松鹤倚在窗前,从袍袖里掏出一颗珠子碾碎,缓缓服下。
那珠子看起来毫不起眼,但见效快。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松鹤脸上的人皮面具便仿若融化般,汗水似的顺着他下颚滴在了地面。
月光下,是一张世人都熟悉的脸。
可他表现得古井无波,连眼神都未变化。一双被水渍浸过一遍的眉眼尤为黯沉,不知是月色太冷了,还是这山顶的凉风太过,整个人看起来毫无温度可言。
一阵风吹起,顷刻,松鹤自窗口一跃而下,往天台峰主峰的方向飞掠过去。
他的速度很快,仿佛与上山之时不是同一人。丑陋的人皮面具被摘去后,不知何时换上了另一块金色的半脸面具。
很快,松鹤停在了一间屋前。
屋内灯火通明,证明主人还未入眠。松鹤抬手正欲推门,却忽而敏锐地听到来自身后不远处的低语。
他脚步一顿,决定暂时先隐匿。
不多时,一名白衣女子缓步而出,对着暗处行礼:“楼主。”
阴影之中,关不渡操控着轮椅,点点头:“如何?”
他换了件霜色云纹长袍,遮眼的白纱也换成了乌色,屋内昏黄的灯色与他的穿着便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
白衣女子:“回禀楼主,朱弗近几日很是谨慎,只让我在外峰帮忙,从不让我踏入主峰,我并未有机会经常接近他。”
“峰内可有动静?”
“没有。”白衣女子摇了摇头,“天台峰上下一片平静,都在忙着准备两日后的宴会,看不出什么问题。”
关不渡一边听着,感官却在无限延伸。白衣女子等了半晌,没等到下文,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后者面朝房屋,神色淡淡:“连你也看不出,那岂不是真的没问题了?”
日落前,白衣女子趁着朱弗状态萎靡,便顺手一滴迷药送他沉睡,又特意留了灯,以免他人突然打乱今晚的计划。可她比怀枝心思更为细腻,瞬间便察觉到关不渡的话中深意。
暗处有人。
于是她继续道:“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朱弗的妻子。她寻常时令都会出来走动,朱弗自然也会顺着她的心意。然此番设宴,我却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这是何故?”
“听闻不久前朱弗的妻子大病了一场,后来虽好了,但身体大不如从前,既畏风又怕寒。朱弗心疼她,便在藏书阁之后建了一个避风院,想来,他妻子应该在此罢。”
两人你来我往说着话,注意力却都不在此处。屋内的灯芯似乎燃尽了,发出一声微弱的哔剥声,随后渐渐熄灭。
黑暗覆下的瞬间,白衣女子突然跃至半空,腰间白练宛如长鞭,自空中响起一阵可怖风声后,直奔松鹤而去。
松鹤虽躲在暗处,但还是知晓关不渡的本事,自知藏不了多久。却没想到那白衣女子出手也很是毒辣,招招冲着他的面门来。
避无可避,只好应战。松鹤手抬一掌,绵延的内力顿时震得白练碎裂开来,白衣女子被这股力推开,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她冷了神色,翻身而起,双手五指微张,将白练缠入指间。风在两人之间肆虐得咆哮着,白练忽而逆风而至,如利刃般朝松鹤兜头劈去。
这一招,用了白衣女子九成的功力,那可怖的震动声接连不断地顺着白练传入对方的耳中,一时如蝉鸣,一时又如同恼人的幻音。
松鹤垂下意识做了一个手腕翻转的动作,可他似乎忘了自己手中没有武器,霎时一愣。
对方看准时机,一扬手,四条白练便如同有生命一般,将松鹤缠了个结实。松鹤自空中衰落下来,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白衣女子冷哼一声,还想再战,却听得关不渡突然唤她一声:“浮白。”
白练如雪,止于半空,随后碎裂了一地。
四下骤然无声。
“招式僵硬,出掌毫无章法,以前是用剑还是用刀?”关不渡靠着轮椅,懒懒地出了声,“你的师门没教过你,交战之时要集中精力,不可晃神吗?”
空中凝滞的风忽而流动起来,松鹤微微抬眼,不可置否地轻笑了一声。
浮白走上前,想将人扶起,却发现松鹤浑身发颤,裸露的肌肤上布满了可怖的红斑。靠得近了些,还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滚烫的温度,几乎灼烧出烟。她回过头,唤道:“楼主!”
关不渡一动不动:“嗯?”
“他服了回春。”
回春。
江湖中人用来短期提升功力的丹药,但有极强的副作用,服之半个时辰内可功力暴增,到药效消退,则会对经脉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并且一天之内无法行动,且浑身长满红斑。
这人究竟是谁?
浮白皱着眉,指尖碰上那张金色的面具。
对方有心抗拒,可受药效影响浑身无力,只略微挪动分寸,便彻底倒地不醒了。
浮白的手一顿,转而探上松鹤的脉搏,头也不回地说道:“他之前应该是不会武的,服了回春之后又勉力与我一战,催发了药效……”说着忽而面露惊异,“这人经脉俱断,为何体内还有真气流转……楼主?!”
她话未说完,就见关不渡已经一撩衣摆站了起来。
分明双目不视,关不渡却如履平地似的,将昏迷之人打横抱起。
“走吧,回双石峰。”
……
关不渡的轮椅看起来很笨重,浮白却三两下将它拎了起来,随后响起一阵机关转动声,那轮椅几经变化,便化作一块轻巧的木块。
回到双石峰时,天已泛起肚白。关不渡将松鹤放回床榻,负手沉默地站至一旁。
浮白轻轻敲了敲门,轻声道:“楼主?”
“怎么?”关不渡抬头,见浮白一脸担忧,遂笑道,“你身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多日前,有一伙江湖人士趁着关不渡出门在外,来沧澜找麻烦。所幸那时沧澜楼未开,怀枝在内,浮白在外,也算抵挡了一阵,只是浮白终究力薄,跟人周旋时受了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