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焉敛眉,“若我身死,能使天道正位,黎民安乐,我必将万死不辞。”
“呵……”天帝忽然咯咯地笑了,“谁不是这样想,谁得道前不是这样想?”
锐利冰凉的剑刺入他心口,他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脸上却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朕看不见了,但朕会等着,看殿下有朝一日真到了两难之地,还会不会如此大义凛然。”
“假仁假义,终究为利而背信弃义。”
林焉望向道貌岸然了一生的君主,拔出了沾满鲜血的长剑。
“我不是你,你也不要妄想预言我。”
他猛然转身,长剑骤然脱手,以离弦之势飞出,堪堪停在施天青的身前一寸。
“今日孤向神、鬼、妖、魔四族起誓,”青色的剑光森寒,三殿下的面容坚定而冷毅,“若孤有一日背叛天道……为祸苍生……”
他遥遥望向施天青。
“请青霭君奉此剑,亲自将孤斩杀于苍穹之下……敬告皇天后土。”
杀伐决断的青霭将军对视上他的眼睛,铠甲的撞击声清脆而震颤,他撩开衣摆,单膝跪地,双手接剑。
“臣青霭,接旨。”
第104章 新年
在白玉京初建、神族创立后的第一万年,三殿下重新修缮白玉京完毕,登基成为三界的第二位天帝。
崭新的白玉京从废墟上建起,一应屋舍宫殿皆用普通砖瓦,且天庭上空不再设有经年明亮的夜明珠,如人间一般,既有白昼,亦有黑夜,在白玉京上鸣奏了一万年的仙乐亦终于止息,天界再无一位艺伎伶人。
粗粗看来,新建成的天宫倒是与人间别无二致,如同海市蜃楼的倒映。
同年,林焉将白玉京更名为护民苑。
从此,三界九州不再有威慑天下鱼肉百姓的权贵天神和白玉天都,只有护佑苍生大地的护民苑。
雍容华贵,极尽奢靡的仙人居所白玉京,终于彻底地沦为了过去,成为了史官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反从前白玉京内从不记史的过往,在林焉走马上任的同一年,任命史官无数,下旨所有仙君无论灵力大小,所作所为若有影响社稷者,均需被记录在史册之上,史书与往生册一样,不能更改,亦不能销毁。
而在护民苑的最中心,有一方暗紫通透的屏障,流动如水的光点之内,安置着一柄看似朴素实则锋利的木剑。
此剑从前为新任天帝陛下的贴身佩剑,如今被下旨更名为斩王剑,由大将军青霭君掌管,若有一日天帝为祸世间,或不得不舍生取义,青霭可执此剑诛杀陛下。
林焉在那把剑上施过法,如若青霭君用剑尖对准他的心脏,他就会失去所有反抗的灵力,不得不引颈受戮。
他把命和信任,全部交到了施天青的手上。
*
护民苑的偏远处,碧桑君重新修建出了一方兼具四季景物的庭院,建筑落成那一日,他邀请众人前往,一同赏景品茶。
昔日传闻里让人胆战心惊的魔尊褪掉了属于朽木老人的伪装,林焉第一次见到了他这位生父的真容。
眼睛里带着一点温和从容,眉宇却自有锋芒,光是看着,都能让人想象出几千年前权倾白玉京运筹帷幄的模样。
只是如今,他脸上不再有从前的雄心壮志,更多的是疲惫与释然。
从前的天帝伏诛后,白玉京上的诸位仙君还担心过万一碧桑与三殿下因为帝位起争执,那三界必然又是一场浩劫,恐至生灵涂炭。
然而碧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带着魔众臣服于林焉,推举他这个从出生都没来得及的看上几眼的儿子,当上了天帝。
碧桑君从未向往过权力,他要的不是一呼百应,而是黎民百姓安居乐业,此间再无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他招揽问寒,招揽刘仁,一个一个,不过是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儿盼着,盼着那吃人的天道,终有一日会消亡。
而他相信,三殿下登基,也一样会做到这一切,。
他已经老了,如今的白玉京……不,是护民苑,应该是年轻仙君们的天下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无数仙官来到他的庭院,他们或者谈论着如何更好的维护三界太平,或者谈论着如何使人族妖族与幽冥居客过上更好的日子,年轻而新鲜的面孔朝气蓬勃,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抱负。
是了,这才是神仙该做的事。
忽然一个碧色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思绪。
青绿色的衣裳衬得眼前人端方如玉,林焉举着茶盏奉到碧桑眼前,温和笑道:“我今日来恭贺碧桑君乔迁之喜。”
“陛下……”碧桑君望着林焉,接过杯子的手略有些颤抖,茶盏荡出了轻微的水纹。
林焉抿了抿唇,“不必叫陛下,”他唤碧桑:“父亲。”
碧桑心中一颤。
当年白玉京血雨腥风之时,比目出生才不过二十来天,他痛失爱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成为了仇人的儿子,又被泼上无数脏水,打成了所谓的魔族,犹如过街老鼠。
而如今林焉在彻查魔族所作所为后,终是替魔族洗清了这么多年被扣上的这顶帽子,还了他们一个清白。
这么多年,他只想让林焉好好的,从未想过还能有这么一日,林焉会肯叫他父亲。
碧桑君手中颤颤巍巍的茶盏终是因为这一句“父亲”摔落在地,粉碎成灰。
林焉眼疾手快地弹指,如丝如缕的藤蔓将碎片一扫而空,他抬眸望向碧桑,给对方留足了反应的时间,然后才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想说与父亲。”
“你说……”
林焉抿了抿唇,“人间常道,婚姻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护民苑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儿子有喜事,还是想告诉您一声。”
他抬了抬手,施天青便从帘后走到他身边。
“我要与青霭君成婚了,”他将喜帖双手递给碧桑君,“还望父亲到时,一定要来。”
碧桑握着大红烫金的喜帖,眼里的神色怔忪而复杂,半晌后,他把两人的手交叠在了一起,“瑶镜虽然不在了,但我想,看到你们现在好好的,彼此支撑,她应该也会很高兴。”
听到碧桑提瑶镜,施天青忍不出道:“姐夫……”
“别再叫姐夫了,瑶镜已经不在了,你也并非她亲弟,如今既然你们已是爱侣,也不必再提甥舅这层关系。”碧桑打断了青霭,“以后叫岳父、叫父亲,总是你喜欢就好。”
施天青顿了顿,然后道:“好,父亲。”
两人应声时,门外突然传来烟花的声响,一阵急促的脚步靠近,银鞍倏地闯进来,脸上带着喜气洋洋的笑,“陛下,人间在过年呢,好多爆竹,问寒哥哥寻了块水镜,我们都在院子里看他们过年,你们也快来吧!”
林焉与施天青对视一眼,与碧桑一同走出去,硕大的水镜里映照着人间的景象。
战乱终歇,这些辛苦了一年的人们正在欢欣鼓舞地庆祝着新的一年的到来,火红的爆竹噼里啪啦震天响,扎着总角的小儿捂住耳朵,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
闺阁里的女儿正在画彩描金换新衣,数着今年的红封有几枚铜板,准备过完年就进京赶考的书生们三两坐在一起,洋洋洒洒,便是一副辞藻华丽工整的对联,少见的太平盛世下,军营里的将军们终于能短暂地休息几个时辰,喝上两口暖融融的烧酒。
众人在欢笑声里推杯换盏,九十岁的老太太坐在上首,慈祥地看着吃肉吃得嘴唇油光发亮的孩子们。
孩子们吃完了肉,就来求着要听她说故事,等老太太眯着眼睛,带着几分回忆的神情,慢悠悠地说起那些从前的战乱、饥荒、钢刀和生死的时候,一群小孩子们眼睛都听直了,目瞪口呆地,一个劲儿地追问她真假。
太平年间的孩子,没见那些苦痛,自然是觉得新鲜。
老太太笑了笑,看着满堂的儿孙。
真好,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的子子孙孙们,都不必再亲自感受到什么是战争与饥荒。
“明年……也会是个太平年吧。”
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朴素的愿景透过水镜,传到了护民苑水镜前所有神仙们的耳朵里。
而天帝陛下与青霭将军在宽大衣袖的遮挡下双手交握,十指相扣,共同回答了她的心愿:
不止明年,以后的很多很多年,都会是太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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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
第105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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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青袍的小官人长身玉立,手中一把折扇,眉眼清淡,端的是风华无双,姿容绝色。
寂静无人的河岸旁,一叶孤舟横在岸边,船家丝毫没有揽客的意思,林焉执着折扇,如履平地踏上那破败的渔船,叩了叩船帆。
“船家,这船往何处去?”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开帘子,露出一双妖冶的眉眼,那船家笑意轻挑,目光从林焉的脚上一触即分,“既上了我的船,便随我走就是,何必问什么去处?”
林焉也不恼,掀开帘子便坐进去,望向那懒懒侧躺于舱内的船夫,他唇色殷红,眉尾上挑,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无限风情犹如勾魂摄魄的酒酿。
“看着我做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那船夫笑了笑,犹如悬崖边绽放的罂粟花,危险又迷人。“你再看,我可就以为小官人倾心于我了。”
“只是好奇你为何不划桨。”
“俗人才划桨,”他闻言勾起嘴角,半睁眸子懒洋洋地看着林焉,“今日佳人在侧,我哪里分的出心来管那船桨。”
“可阁下这船,却是去往幽冥。”林焉点破他心意。
“你可知道艳鬼?”他骤然立起身凑近了林焉,周身是冷梅花的寒香,耳侧是软语呢喃,“吸人精血,采阴补阳,最喜欢官人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公子。”
林焉闻言笑了一声,“那倒要烦请阁下带我去幽冥见见世面,瞧一瞧这心狠手辣的艳鬼长成什么模样?”
“只怕你见不着艳鬼,便要被我们青霭将军给掳去了。”
林焉偏头看他,“我竟不知,这青霭是何方人士?”
“这青霭啊,原是天上的神仙,那天帝陛下的未婚夫。”
他道:“只是被发配到这幽冥来,整日里宵衣旰食,半个月都没见着那天上的郎君了,他正怀疑天上的贵人是否正想着毁了婚约,恐怕再过几日,便成了苦守空闺的怨夫。”
那船家像是故意吓林焉,“但凡有从天上来幽冥的,他都要一个一个捉了去,扒了皮抽了筋,好好审问审问他那准夫君究竟做什么去了?是励精图治呢,还是在眠花宿柳。”
林焉任由船家攀上他的肩头,闻言面上露出浅浅的笑,“那天上的郎君分明说好了,半月后便来迎亲,也不知道这青霭将军,究竟在着急些什么?”
“青霭将军貌若无盐,自然是怕好不容易得来的美人郎君跑了,”他亲了亲林焉的脸,“你说可对?”
“天帝陛下可没料到,这坐等着迎亲的郎君竟然自个儿跑了出来,也不怕害臊,”林焉十指扣上他的手,回头碰了碰他的唇,“你就这么想我?”
施天青轻轻地“嘁”了一声,“你还知道过来。”他半阖着眼,话语暧昧缠绵,“生生迟了三日,你要怎么补偿我?”
幽冥的花海近在眼前,天上是漫无边际的星辰,林焉抬着施天青的下巴,笑意温和,“你想要什么补偿?”
施天青笑着点上他衣裳,见那青色的衣裳一寸一寸变为红色的嫁衣,他才剥去黑色的外裳,露出里面全然相同的喜服。
“既然已经提前接着了新娘子,那便补我一个洞房花烛夜,可好?”问完他也不顾林焉是否愿意,便自顾自地将人压在身下,柔软的唇毫不留情地攻城略地。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林焉轻喘一声,抬手挡住他,示意他去看幽冥的花门,“有人。”
花门之内,张灯结彩,无数幽冥居客拿着红绸缎带,喜气洋洋,举着迎亲的牌匾,唢呐震天,锣鼓嘹亮。
“那都是我安排的,陛下喜欢么?”青霭吻上他的脖颈,“你放心,这么远,他们看不清你我在做什么。”
林焉的气息断断续续,闻言脸色微红,一双被亲得泛红的唇湿润微张,没来得及出声,却被青霭塞进一枚碧色的玉珠。
“只要陛下忍住别出声。”他替林焉擦去唇边流下的津液,望向他微微蹙着的眉,吻上他紧闭的眼。
守在花门的幽冥居客直愣愣地瞧着大将军的船分明近在眼前,却怎么都不再漂过来了,停在原地,时不时还晃动着,暗色的布帘偶尔飘起,却什么也看不见。
“该不会是打起来了吧。”傅阳在一边真情实感地担心,问寒“嘁”了一声,“我家陛下单方面打青霭君还差不多。”
然而这一切,船内人都无知无觉。
火红的喜服散落在地,如瀑的青丝纠缠在一起,黏腻的汗落在彼此的颊边,碧玉早已被浸透濡湿。
灼热的呼吸之下,他们双手交叠,幽冥的深处,燃起一朵又一朵红色烟花。攀登在浪潮顶峰的瞬间,一点红光闪烁在林焉的眉心,他震惊地睁开眼,便看见了施天青那双深情无限的眼睛。
他闲闲地替林焉穿好衣裳,将脱力的人扶坐起来,把他口里的玉拿出来,系在他腰间。
“青玉罗璎,我送陛下的新婚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