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库往生册不能被销毁,故而天帝设置了只听命于他一人的掌书令。
不计其数的往生册摊开在地,根本就不需要去数,也根本不敢去估量,那究竟是怎样难以道尽的罪孽。
罄竹难书。
天帝深吸一口气,望向屠月的眼睛,半晌,又看向她身边形形色色的幽冥居客,许多幽冥族众甚至是第一次来到白玉京,但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你们本来可以不用死的。”
言罢,他豁然抬手,席卷苍穹的缚魂咒如同一阵浓雾席卷着白玉京的上空,施天青同时抬手对抗缚魂咒,望向无数天兵天将。
“昔日青霭紫霄,立誓毕生只为守护苍生,如今青霭已经归来,我的将士们在何方?”
他扣上金色的面具,遮住那双妖冶的眉眼,双手打开,手执两柄血剑。
昔日的战神将军,如同永不熄灭的图腾,声声呼唤着他的紫霄军,那些踟蹰的,迷茫的天兵仙官们就这样看着一身铁甲的施天青立于苍穹之上,而天帝的缚魂咒,再也不能动摇他的心中分毫。
血淋淋的往生册就在天帝的脚下,提醒着他们,主宰三界的那位九五之尊早就不应该是他们值得追随之人。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仙君站到战神将军的身后,一开始只有从前的紫霄军,紧接着,许多从前并非紫霄军的仙君也自愿站到青霭的身后,眼里燃烧着不灭的光芒。
信仰,是用于打败缚魂咒的,最强大的力量。
“呵,”天帝的面容越来越冷,“反了……”他喃喃道:“你们都要反了天了!”
“好啊,那就一起……都去死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无数幽黑的浓雾从他身上暴涨散开,白玉京顷刻间遁入黑暗,夜色中仿佛能听见寒鸦凄厉的鸣叫,还有无数怨灵的哭喊,犹如人间荒野的坟头,白骨森森的乱葬岗,耳边是呜咽的风。
当双眼习惯了黑暗,就能看见无数的阴兵,流民壮丁,老少妇孺……他们无一不是骨瘦嶙峋,或是身受重伤,此时他们全数整齐划一地将青面獠牙对准碧桑,再也看不见半分人的模样。
堕仙的魔君身后站着众天神,而尊贵的天帝,却执掌着万千阴兵。
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失去神智的亡灵一个比一个凶猛难缠,他们根本就不惧怕疼痛,也不惧怕伤害,无穷无尽,似乎永远都消耗不完。
血气弥漫,昏天黑地,遥无边际。
随着天帝一声刺耳的哨声,感受不到断肢苦痛的阴兵攻势越发猛烈,甚至越来越多的婴孩仗着更小巧的身形,悄无声息地挪至仙君的背后。
问寒的眼前被浓雾悉数包围,脖颈间突然一阵剧痛,耳侧的婴灵露出一颗硕大的头颅,死死咬住他的脖子,发出桀桀的笑声。
林焉见状木剑脱手飞出,猛然斩向那鬼婴,却不料它的动作更快,飞速咬住木剑,临槐君以枯藤绕住木剑竭力一甩,却不料那婴孩根本不肯松口,死咬着木剑,临槐君来不及收势,那孩子已经顺着惯性,砸向了碧桑的背影。
碧桑君骤然闪躲,避开了它的攻击,可下一瞬,它直接越过碧桑,落到了被施天青护在身旁的天后身上。
施天青飞速抬手去将它击落,然而在抬手的瞬间,天后蓦地拦住他的手。
“怎么了天后娘娘?”他脱口而出,然而天后只是怔愣着,低头望向意外落到她怀里的婴孩,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无知无觉了。
下一瞬,那小婴灵倏地反应过来,张嘴松开木剑,一口咬在天后的手腕之上,贪婪啃噬着天后的骨血。
施天青也顾不上天后莫名其妙的阻拦了,抬手便引水袭向那孩子,暗紫流光的水浪灵力汹涌,几乎在碰到阴兵的瞬间便能化作一道炽目的烈光,黑雾般的婴灵如同被烧灼,疼痛难忍地松开口,发出凄厉的声响。
少顷,一道比他年长些的身形骤然出现,将小婴灵接在怀中,抓住他几乎看不真切的手,他似乎有一些自我的意识,又十分模糊,抱住小婴灵便要跑,却听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麒麟!”
那个大些的鬼影,约莫死前是三五岁的孩童,许是能听懂几句话闻言骤然转身,但因为他的身躯全然模糊在阴兵浓重幽黑的怨气鬼雾之中,看的并不真切。
“麒麟,是你吗!”天后娘娘又喊了一声,她几乎是自投罗网一般往前去追那逃窜的鬼影,似是中了缚魂咒,陷入了魔怔,施天青骤然拽住她的手腕,天后法术不精,那一双阴兵正往同类聚集的地方去,天后一旦被他们引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天后却用尽全力,甩开了施天青的手,就在施天青试图杀死那两个婴灵时,她猛然扑上去,护在了两个鬼影之前。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毫不留情地同时咬上她的胳膊,鲜红的血汩汩淌下,天后疼痛地昂起脖颈,却丝毫没有要躲闪的神态,反而眼中无限温柔。
“麒麟……冬草……”
她的两个孩儿,大殿下麒麟四岁夭亡,那时候天帝说,许是名字取得不好,太重了,反而压着孩儿,于是第二个孩子唤做冬草,草芥至轻至贱,兴许能多活几年。
然而冬草只活了不到两岁……
许是仙灵的血唤醒了婴灵的一点儿神智,又或许是呼唤死者生前的名字能唤醒阴兵的意识,那个小的还在片刻不停地啃噬天后的骨血,大的却缓缓松开口,抬起了头。
他与天后的距离极近,这样近的距离,能勉强看清他黑雾下的无关,他眼仁翻白,瞳孔散大,眼中似有迷惘。
施天青紧随其后追上来,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窍,“这孩子像是在挣脱什么。”他对天后道:“你刚刚对他说了什么,再多说几次。”
天后闻言飞快点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麒麟的名字,终于,那阴兵眼中的神色越来越清明,他直勾勾地盯着天后,半晌之后,骤然发出了一个并非哭喊呜咽,也并非无意识嘟囔的声音。
“母后,救我——”
声嘶力竭,心如刀割,绝望而恐惧。
“父皇要杀我——”
第103章 夺灵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天后的眼眸倏地睁大,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她的麒麟,那个勉强恢复了一点儿神智的孩子反反复复,却一直只重复这一句话——
“母后,救我,父皇要杀我!”
如同陷入了极深的梦魇,在难以置信的痛苦中,执着地想要求救。
林焉和施天青几乎是同一时间想起,西斜死前的话。
——天帝自己,一定杀过人!
所有的阴兵都是用人死后的怨灵炼造,可是大殿下与二殿下,出生就是仙,怎么可能是人呢?
可这些阴兵全都不是天帝亲手所杀……西斜的预言,究竟是不是指两位殿下?
然而天后娘娘却像是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抱着两个孩子,难以置信地走向正立于阴兵之间的天帝。
无数的阴兵,根本就没有办法看清每一个,数清每一个,如果不是这样难以想象的缘分和运气,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两个孩子被炼做了阴兵。
也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两个孩子因何而死。
她看起来崩溃而绝望,满身都是鲜血,束好的发髻散乱,尘埃,血沫,眼泪,悉数混杂在那张从前倾国倾城,惊艳了无数岁月的脸上。
不知道是因为她怀中的两个孩子有特殊的体质,还是什么别的缘故,她带着两个孩子一步一步向前的时候,竟然所有的阴兵都下意识地避开了天后,没有再攻击她。
就连稍微靠近她,也会引来麒麟的龇牙咧嘴。
以至于她走到天帝身前的时候,忙于操控亡灵大军的天帝 才骤然反应过来她的接近。
“宁儿?”
他刚一出口,天后便抬手打上他的侧脸,然而没有等到巴掌落在天帝的脸上,天帝已经猛然抓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是怒意。
然而他顺着天后的手看下去,终于看见了她身上的两个阴兵。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随后极快地恢复了先前的神情,天后却已经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惊讶。
“你也认得他们,对么?”
“麒麟和冬草死后,朕终日思念,才将其炼为了阴兵……”他道:“你若不愿,朕便放他们去幽冥。”
他万万没有想到,百万亡灵阴兵,天后竟然会碰上两个幼子。
天后轻轻地摇头,望向天帝被天帝抓住的手腕。
“是你杀了他们……”她自言自语道。
“朕没有,宁儿。”
“不!”天后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崩溃,“我的孩儿不会说谎,是你杀了他们!”
然而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与天帝交叠的皮肤骤然变得滚烫,暴涨的内力顷刻间炸开,剧烈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想要把手拿开,然而根本就无动于衷。
她原本以为是天帝的术法,然而抬眼才发现天帝似也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像是想要松开她,可无论怎样挣扎,全部都是徒劳。
须臾之后,天后突然感觉到一阵汹涌的力量顺着两人相触的皮肤骤然涌进他的身体,如同一把长满刺的钢刀,摧枯拉朽般席卷着她的经脉,仿佛要把每一寸血肉皮肤都碾碎,犹如沉落在深海之下,巨大的高压让她根本无法呼吸,胸腔就像要爆炸一般,撕裂般的疼痛蚕食着她的神智,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
巨大的光芒顷刻间暴涨散开,其他人根本就无法靠近,周遭所有人悉数被爆炸般的灵力冲击弹开,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那耀目炽热的光芒终于散去,只留下瘫软在地的帝后两人。
而几乎是一瞬间,所有的阴兵,都消失了。
两人身上的衣摆皆已破碎,天后勉力撑起身,却感受到了无限的力量。她在原地怔愣片刻,像是恍然一般,突然大笑出声。
“那年人间有位女皇,不费吹灰之力就拿走了碣石君的灵力,你来陵寝坐了一宿,还问我为什么。”
“如今我明白了,”她笑得声音嘶哑,尖利如同指甲剐蹭过金属,“你苦苦找寻多年,获取他人力量的方式,我终于明白了。”
天帝拧着眉,额上怒不可支地爆出青筋,却无法抑制顷刻间流淌出去的内力。
“出身皇室,”
“绝望的爱恨到极致。”
她和南陈永安公主,如出一辙。
天后似是沉醉在骤然拥有的巨大力量之中,忘情地站起身,身上方才的疼痛已经消失,只剩下被内力抚慰的平静,她静静感受着在她体内流淌着的力量,像是久逢甘霖的荒漠,脸上带着奇妙的笑意。
然而那样的笑只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半晌,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无比的震惊。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向浴血奋战后林焉、施天青,又看向出生入死的碧桑君,还有他们身后无数的仙君、魔众、幽冥居客,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仿佛要把整个天都给震碎。
“原来……天帝根本就没有灵力,”因为内力变得愈发厚重,她说话的声音显得无比浑厚,她指着自己的丹田,像是想要让所有人相信一般,激动道:“我获得的所有的力量,全部都是至暗之力……没有半分灵力。”
她的脸上登时出现了更大更不留情面的奚落笑意。
“可笑吗,你们恐惧这么久的神,脱去那些肮脏的力量,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内里不过一纸空壳,你们却怕了他这么久,惧了他这么久……”她走到已经苟延残喘的天帝面前,一把搭上他的手腕。
果然什么也没有,和凡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麒麟和冬草出生时,灵力极为低微,几乎探查不到一点儿仙根,与凡人别无二致,我们想尽办法都没有用,原来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灵力!”她掐着天帝的脖子,仇恨仿佛要将他吞噬,“你杀了他们,是因为你怕你的秘密暴露!你怕三界都知道,你不是真正的神!”
她的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向天帝,失去了所有力量的主宰之神此时瘫倒在地,满脸皱纹,头发顷刻间变得花白。
林焉忽然想起查落川的那段时日,天帝的身体很不好,甚至显出了老态,后来千年过去,他却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显然临槐也明白了一切。
那是一千年的人间杀伐,为他挣下的至暗之力,堪堪维持住了他的面容。
他根本就没有灵力,所以他从不会御剑而行,而是习惯于步行于白玉京的宫殿之间,他不怕俗食有损于灵力,所以从不像其他修道人一样避讳人间的饭食,而是报复似地,肆无忌惮地吃着那些俗食。
他是拥有了恶灵之力的人。
除了建立白玉京的那天,他再也没有当过一日的神仙。
林焉提着剑,走到天帝面前,最后将剑尖,对准了天帝的心口。
“你来杀我?”天帝忽然笑了,“难道你以为,换了任何一个人在朕这个位置上,能比朕做的更好吗?”
“你觉得碧桑才是真正匡扶正义的人是么?”天帝道:“朕告诉你,如若当年创立白玉京后就失去了全部灵力的人是碧桑,三界未必会比今日更安宁太平!”
林焉没有吭声,只是缓缓调息,运转着灵剑。
天帝冷笑一声,“如果你和我一样,如果你遭遇了我所遭遇的,你看见你的徒弟各个得道升天,看见你亲自创立的白玉京没有你的位置,你还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