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南晰抬目望向闻人铮的神态格外温柔,与那个同闻人铮浓情蜜意的傅南晰一般无二。
然而,不多时,闻人铮发现傅南晰又变回了忽远忽近的态度。
傅南晰不再看闻人铮,转而俯视下面的宾客。
他一下子便瞧见了立于最前头的娘亲、弟弟以及“年知秋”。
这闻人铮必定是故意的。
娘亲目中布满了震惊与失望,是他对不住娘亲。
娘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他尚未报答娘亲,便已缠绵病榻,令娘亲费心劳力,今日他甚至以男子之身当上了皇后,实乃彻头彻尾的不孝子。
闻人铮觉察到傅南晰在看业已和离的原配,气得钳住了傅南晰的下颌,在众目睽睽之下,吻上了傅南晰的唇瓣。
就算这原配是女子,且生得花容月貌又如何,他可是九五之尊,区区民女哪里有资格与他争傅南晰?
傅南晰料想闻人铮是呷醋,亦是示威,并未反抗。
他既已成了闻人铮的皇后,被闻人铮亲吻理所当然,且他确实对闻人铮余情未了。
前日,年知夏目送傅南晰进宫面圣,他决然想不到再度见到傅南晰会是这般情形。
昨日,今上下了圣旨,令他与傅南晰和离,又命他观礼,他并未料到是观册立皇后之礼。
今上将傅北时下狱大抵是为了引傅南晰上钩罢?
傅南晰是为了救傅北时才迫于无奈,嫁予今上的?
傅南晰是否断袖?
他确实想与傅南晰和离,因为一旦和离,他便不会有暴露的风险了。
但是傅南晰善待于他,他不忍心见傅南晰受罪。
闻人铮不断地用眼刀子刺傅南晰的原配,尚觉不足够,吩咐其他人全数退下,只留下这原配。
傅北时不放心兄长与年知夏,不肯走。
闻人铮并不怪罪傅北时,反而挽了傅北时的手,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对傅南晰道:“看,南——梓童,我们的弟弟北时完好无损。”
傅北时知晓兄长曾与闻人铮交好,但他全然不知闻人铮对兄长怀有断袖之情。
他拨开闻人铮的手,望着兄长,愧疚地道:“都是我的过错,害得兄长须得牺牲自己。”
他又控诉道:“今上,你将微臣下狱,逼得兄长就范,实在卑鄙,绝非明君所为。”
闻人铮满不在乎地道:“只要能得到梓童,朕做昏君又何妨?”
年知夏心道:你确实是个昏君。
他并不敢当面骂闻人铮“昏君”,只能不满地道:“我并未犯七出之条,今上为何做主让我与夫君和离?”
闻人铮正自鸣得意,听得这下堂妻胆大包天地唤自己的皇后为“夫君”,当即气急败坏地道:“不许再唤梓童‘夫君’!”
年知夏与闻人铮较劲道:“我便要唤,夫君,夫君,夫君……”
傅南晰精力不济,积蓄了些气力后,方才道:“北时、‘知秋’,我与今上两情相悦,时隔多年,终是重修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我,回去罢。”
年知夏与傅北时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闻人铮摆摆手道:“你们俩人应当识相些,赶紧退下罢,碍眼得很。”
年知夏向傅南晰确认道:“夫君当真是心甘情愿?”
傅南晰颔了颔首:“‘知秋’,教我情窦初开之人便是今上,十五年来,我从未变过心,只是我与今上生了间隙,生生蹉跎了十年。”
闻人铮欢欣雀跃,充满独占欲地箍住了傅南晰的腰身。
傅北时端详着傅南晰,他与傅南晰当了二十一年的兄弟,当然能看出傅南晰并未撒谎。
见年知夏欲要再言,傅北时抢先道:“嫂嫂,走罢。”
闻人铮厉声道:“不准唤这‘年知秋’嫂嫂,她已不是你的嫂嫂了,你要唤……”
他不由害羞了起来:“北时,你要唤便唤朕‘嫂嫂’罢。”
傅北时怔了怔,眼前这闻人铮好似被人夺舍了一般,除却皮囊,与他所了解的闻人铮没有一点儿相似。
闻人铮愠怒道:“北时,你为何不唤?”
傅北时便唤了一声:“嫂嫂。”
闻人铮满意地应道:“叔叔。”
傅南晰忍俊不禁:“今上这个做嫂嫂的以后不许再欺负叔叔了。”
闻人铮承诺道:“只消叔叔当好京都府尹,只消梓童常伴于朕,朕绝不会再欺负叔叔了。”
年知夏忽觉自己甚是多余,便不开口了。
下一息,一把如泣如诉的嗓音乍然响起:“妾身身怀六甲,今上却要休弃妾身,教妾身该当如何是好?”
年知夏循声望去,见到了一姿容出尘,楚楚可怜的美人。
想来这美人便是王贵妃了。
王贵妃被守卫拦着,进不得金銮殿。
闻人铮不耐烦地道:“朕昨日便命你收拾细软,尽早出宫,你为何还在宫中?朕不想再见到你了,至于你该当如何是好,与朕何干?”
王贵妃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道:“妾身这回怀的兴许是个皇子。”
“皇子也好,皇女也罢,朕都不感兴趣。”闻人铮无情地道,“快滚。”
王贵妃以为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皇后之位触手可及,昨日听得今上的口谕,她一度觉得自己堕入了噩梦。
缓过神来后,她急欲求见今上,问个明白,今上竟不愿见她。
却原来,多年的宠爱,床笫间的甜言蜜语尽是梦幻泡影。
她惊闻今上今日将册封皇后,遂寻到了金銮殿。
她探首一望,登时花容失色,一身吉服,与今上同坐于御座之人分明是男子。
她料想皇后定是家世、容貌、身段、心计胜过她的狐媚子,却未想,她竟成了一男子的手下败将。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这男子唤作“傅南晰”。
她瞪着害得她一朝从云端跌落的傅南晰,极尽讥讽之能事:“傅南晰,我当初抛弃你,投入今上的怀抱是我对你不起,但你为了报复我居然以男子之身引诱今上,委实是令人不耻。你是如何哄得今上将你封作皇后的?你手腕过人,我甘拜下风。不过你都病成这副鬼样子了,纵然尚有几分颜色,转瞬便会消失殆尽,你以为你能得意多久?”
傅南晰置之不理,他身侧的闻人铮则扬声道:“放王贵妃进来。”
王贵妃莲步轻移,腰肢款摆地到了闻人铮面前,未及站定,竟然被闻人铮劈头盖脸地扇了一个耳光。
闻人铮面无表情地道:“王氏,你若再敢诋毁梓童,朕便将你推出午门斩首。”
王贵妃脑中“嗡嗡嗡”地响着,良久,她才捂住面颊,不敢置信地道:“妾身为今上诞下了两位公主,而今还怀着身孕,今上为何不顾念妾身半分?”
“你若不想祸及王家,便在一炷香内,滚出宫去。”闻人铮唯恐王贵妃惹傅南晰不快,柔声道,“梓童,朕扶你歇息去罢。”
显然自己已成了闻人铮避之不及的负累,在闻人铮眼中,自己怕是连傅南晰的一根发丝都及不上,王贵妃磨了磨牙,不得不识时务地退下了。
傅南晰并不讨厌王贵妃,即使没有王贵妃,亦会有陈贵妃,刘贵妃……
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劝道:“今上,一夜夫妻百日恩。”
闻人铮赶紧与王氏撇清了关系:“我只与梓童一夜夫夫百日恩。”
这话并不能取悦傅南晰。
王贵妃退场得狼狈,年知夏不禁心生同情,但转念一想,王贵妃纵容王安之作恶,身怀罪孽,并不值得同情。
眼见今上扶着傅南晰要走,他认为自己大概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傅南晰了,遂凝望着傅南晰道:“皇后殿下,多加保重。”
“多谢。”傅南晰又叮嘱傅北时,“北时,帮我照顾娘亲与‘知秋’。”
傅北时肃然道:“我记下了,兄长亦要照顾好自己。”
闻人铮不想再听傅南晰与弟弟、原配说话,当即将傅南晰打横抱起,招摇过市地回了寝殿。
第31章
傅南晰被闻人铮放在了御榻上, 再度被闻人铮吻住了唇瓣。
他阖上双目,感受着闻人铮的唇舌,不知不觉有些沉醉了。
尽管闻人铮伤他至深, 尽管他对闻人铮失望至极, 但闻人铮终究是他心悦之人。
他忍不住暗忖道:倘若峥儿并非天潢贵胄,我与峥儿是否便能圆满?
闻人铮觉察到傅南晰的反应稍稍热情了些,不及欢喜,猝不及防地尝到了一股子血腥味。
傅南晰顿觉喉间腥甜, 紧接着,血液争先恐后地淹没了他的口腔黏膜。
他用力地推开了闻人铮,刹那间, 大量的血液喷.射而出, 浸润了大红色的喜被。
他赶忙捂紧了唇瓣,血液当即挤满了唇瓣与手掌的间隙,进而从他的指缝流淌了出来。
闻人铮吓得怔住了,双目随即被源源不断的血液所染红了。
傅南晰直觉得自己一身的血液即将流干,不久,他这副身体便会变作一具干尸。
见得闻人铮双目发红,他以干净的左手抚摸着闻人铮的额发,口齿不清地道:“峥儿莫哭。”
“梓童。”闻人铮寻回了神志, 惊恐万状地道, “传太医!”
傅南晰近乎于残忍地欣赏着闻人铮这副模样, 与此同时, 又心如刀绞。
少年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与闻人铮会走到这副田地。
兴许这便是违逆阴阳, 分桃断袖的报应罢?
他若是女子, 便能为闻人铮延续血脉了, 闻人铮可能不会背叛他。
须臾,他左手失力,一寸一寸地从闻人铮面上滑落了下去。
他并未再吐出血来,只唇上的猩红缓缓地流过下颌、脖颈,没入了他的衣襟。
闻人铮乃是先皇的老来子,先皇长寿,驾鹤西去之时,已年逾七十。
这吉服是由先皇的吉服所改制的,可惜先皇保佑不了他,他怕是得折在三十又一了。
他其实早有准备,多活一日,便觉得侥幸。
但他已不是镇国侯府的长公子傅南晰了,亦不是“年知秋”的夫君傅南晰了,而是闻人铮的皇后傅南晰。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即便实现得晚了些,即便旧事满目疮痍,他亦想多活一阵子。
闻人铮捉住了傅南晰的左腕,将这左手覆在了他面上,继而一边用面颊磨蹭着傅南晰的左手,一边哀求道:“梓童,梓童,梓童,别离开我好不好?”
傅南晰喜欢闻人铮唤他“梓童”,不过总有一日闻人铮亦会唤其他人“梓童”罢?
于闻人铮而言,他或许独一无二,但绝非不可替代。
这个道理是闻人铮教会他的,他希望闻人铮能贯彻始终。
少时,太医匆匆赶来,为傅南晰诊过脉后,为难地道:“今上,皇后殿下业已药石罔效,就算用尽珍贵的药材,也只能吊命,不能救命。”
闻人铮命令道:“你先将梓童的命吊住,再想法子。”
傅南晰双目迷离,扯了扯唇角:“今上,勿要浪费。”
“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不成?我做不到。”闻人铮拥紧了傅南晰,“梓童,你已嫁予我了,没有我的允许,死不得。”
“那今上便不要允许我死。”傅南晰拼命地望住了闻人铮,然而,他的双目却是愈发模糊了。
窗外植有一丛腊梅,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寒风逼得腊梅颤颤巍巍,积雪更是压弯了腊梅的傲骨。
那厢,年知夏与傅北时正一道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宫外走去。
良久,由傅北时打破了他与年知夏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年知夏,你已与兄长和离了,兄长又当上了皇后,你有何打算?”
年知夏明白自己倘使离开镇国侯府,回到年家,恐怕不可能再与傅北时有交集了,他实在舍不下傅北时。
他无法坦言相告,遂反问道:“傅大人认为我应该如何是好?”
傅北时答道:“我认为你应该回到年家,恢复男儿身,好生用功,参加科举。”
年知夏并非女儿身,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年知夏腹有诗书,定能中第,被困于镇国侯府太过屈才了。
可他并不想放年知夏离开,他想日日见到年知夏。
兄长若不介意,他甚至想追求年知夏。
“傅大人说的是。”纵然清楚傅北时是替自己着想才这么说的,年知夏仍是觉得伤心。
“你妹妹与兄长的婚事是娘亲定下的,我尚且不知娘亲是如何想的,万一娘亲不愿放你走,我会帮你当说客的。”傅北时告诉自己追求年知夏并不急于一时,眼下年知夏的安危才是最紧要的,就算兄长已入宫为后,但年知夏如若被娘亲拆穿,娘亲定不会教年知夏好过。
年知夏凝视着傅北时,唇瓣颤动:“多谢傅大人。”
年家的马车在宫门口停着,镇国侯夫人已上得马车了。
傅北时一掀开帘子,便听得娘亲破口大骂:“荒唐,荒唐得很,男子怎能为后?我的长子南晰怎能为后?我们镇国侯府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了。”
他据实道:“兄长方才亲口告诉我他与今上两情相悦……”
傅母愕然地打断道:“两情相悦?南晰竟是断袖?”
傅北时颔首道:“对,兄长乃是断袖,但我认为兄长是爱上了今上,才成了断袖,而不是天生的断袖。”
“这有何区别?不管是后天的断袖,抑或是天生的断袖,俱是断袖。”傅母痛心疾首地道,“你兄长成了断袖,还以色侍人,我这个当娘亲的要如何向你父亲交代?你父亲定会怪娘亲没将你兄长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