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信听到,忍不住炸毛,用他那变声期的破锣嗓子叫道:“我才不要媳妇!看大哥和嫂子黏黏糊糊的样,真没意思。还是听故事、说故事来得带劲,再不然听曲听戏,多好玩。”
顾采薇有时候仗着自己身体的年纪小,也常常做些孩童举止。
这时她就对着二哥刮刮脸,笑话道:“二哥,眼下大哥都走了,你才说这俏皮话。背后道人是非,父王母妃可是听见了。”
诚王妃故意板起脸来,训斥自家这个鬼精鬼精的二小子:“说话要注意分寸。前一阵子还闹着要媳妇,说是只要媳妇不要爹娘了,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
“风也是你,雨也是你,这还了得?看来你父王对你们磨性子还不够,赶紧去,总得调理出来个王孙样子才行。老四也不能落下。”
顾采蓟总是被牵连,都习以为常了。诚王一想,赶一只羊也是赶,一群也是放,索性将三个儿子都叫上,去外院好好教教。
看着三个哥哥乖顺的样子,顾采薇忍不住鼓起掌来,说明这几个月在府中,他们难兄难弟们,没有白白受煎熬啊。
顾信总是疼爱妹妹的,虽然没好气地白了顾采薇一眼,还是要替她请功:“另外,妹妹最近常常给我们三人讲古论今,深入浅出,很是辛苦,也帮儿子理顺了不少道理。父王、母妃,过年给薇薇封个大大的压岁钱吧?”
第18章
顾采蓟跟着说:“妹妹那里的吃食也精致,难为妹妹看书还能看出食谱来,实在聪明。”
他非常喜欢牛乳蒸糕,顾采薇说是看了书得了启发,将府中方子改良一番,奶腥气去的一干二净,顾平更是能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顾采蓟记起妹妹说过,近日要研发一种以牛乳为材料的,叫做乳酪的东西。
据说人们爱之甚爱,厌之则极厌,有点像是街市上不登大雅之堂的臭豆腐那般。
他忍不住问:“薇薇,乳酪可制成了?”声音里都能听出迫切来。
顾采薇摊开双手,歪着头摇了摇,意思是还没成功。
诚王妃看着女儿娇俏灵动的样子,笑着拍拍顾采薇的肩膀,说道:“薇薇长大懂事了,这次你大哥娶亲,你帮了母妃不少。累坏了吧?接下来就能歇一阵子了,好好过年。”
顾采薇偏头蹭蹭母妃在她肩上的手背,依恋地说:“能帮到母妃就好。那我之后就可以有时间读书、练字了吧?”
顾值拍腿大笑:“薇薇啊,你真是书虫托生的吧?”
顾采蓟接话:“反正,薇薇总是能将我肚里的馋虫勾出来。”
诚王对着儿子们没有好脸色,冷声道:“说不定,薇薇是文曲星投胎转世的。柳祭酒不止一次跟我夸过薇薇灵透了,你俩,多和妹妹学学!”说罢抬腿就走,要前往书房,给三个臭小子好好上上课。
儿子们连忙跟上,顾采蓟不忘跟妹妹做口型:“乳酪。”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放缓了动作,确保顾采薇能看懂。
顾采薇忍笑,对四哥点点头,目送父子四人出门。
“薇薇,对于大皇子昨日举动,你怎么看?”诚王妃突然发问。
此时母女正在王府接圣旨、办大事才会启用的正殿之中,诚王妃也抬步要走,回正院去。顾采薇就在她身边,顺势搀扶着母妃手臂,一同离开。
待母女二人跨过门槛,走下台阶后,在寒冷的北风中,顾采薇紧了紧头上的兜帽,缩了缩脖子,靠母妃更近了些,才在石板路上边走边答说:“女儿觉得,大皇子昨日赴宴,无非是向满府宾客表明,他与我们这一系联系紧密,进而传到皇伯伯耳朵里,还是意在储位。”
诚王妃倒是喜欢户外干冷空气,觉得头脑都能被冻得清醒一些。
她双手交握在貂毛手筒里,暖融融的,转头看看女儿细嫩的手搭在自己手弯里,先是嗔怪:“总是不爱戴手筒,小心长冻疮。”
再细细提点:“母妃认为,大皇子还有一层意思。你大哥与他同岁,昨日都娶亲了。他却还是孤家寡人。他是不是特意出现,也想借这个场合,提醒你皇伯伯,也该给他找皇子妃了呢?”
顾采薇深觉有理,趁着如今只有母女二人离得近,丫鬟们远远缀在身后几步,悄悄抱怨:“皇伯伯真是的,一步步举动让朝臣们摸不着头脑。立后大半年还不立太子,将二、三皇子放在一起读书求学。又给大皇子分了吏部差事,但就是不给娶亲。不知道他到底想立谁为太子了。”
诚王妃叹口气:“这就是帝王心术。好歹咱们是宗室,不掺合进去也能明哲保身。你从小聪慧,哥哥们也都喜欢听你的,你要多提点提点他们啊。”
顾采薇重重点头,应承下来。母女紧走几步,回到了温暖的房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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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母妃一同用过午膳,顾采薇才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小睡起身后便去了书房,左手将青玉四方镇纸顺着雪白宣纸由下到上捋过一遍,压在纸张最上方。
右手四指拈笔,净手悬腕,凝神静气,刷刷刷,连着默写了四页楷书大字。
写罢,顾采薇将毛笔搁回山峰形笔架上,上下左右端详着自己写出的《礼记?大同篇》。“唉,真是三天不练手生。”她喃喃自语。
大哥迎亲这四五日,她日夜陪在母妃身边,忙着各项纷繁杂务,连练字都顾不上了,读书更是没空闲。
好歹大嫂进门,她又有了自己的时间。
顾采薇知道柳庭璋那边冷到滴水成冰,写字不方便,近来沟通得少了许多。此时不晓得能不能及时联络到他,顾采薇决定到教室去试试看。
丫鬟们先进教室,识墨带人去生火取暖,识砚轻轻擦了擦桌子,哪怕小丫鬟们日日洒扫,并没有灰尘。
顾采薇来到墨紫色的书桌前,看着识砚将发黄的细麻纸铺展开,轻快提笔,写下:
【吾徒,可在?】
不到片刻,上面便显示出了柳庭璋的字迹:
【夫子,您家事务忙完了否?我在通读《诗经》时,回顾《礼记》,有了新的疑惑。】
恩,少年的这一手字与自己笔迹越发相似了,与顾采薇第一次见他写字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之别。
顾采薇对眼下成果有些自得,她披着高人马甲教柳庭璋练字,起码没有误人子弟。
更难能可贵的是,柳庭璋还会举一反三,学过《礼记》没有丢在脑后,知道与新的书融会贯通。于是她问道:
【有何疑惑?尽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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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扫房子”,今日从晨起到午饭前,柳庭璋与爹娘将小院里里外外除尘打扫了一番,一家人全都灰头土脸的,匆匆用过饭食,二老回房休息。
眼下正是未时末刻,柳庭璋待在自己屋里,盘坐在椅子上,用夜里盖的花布棉被将自己裹好,就露出头脸和手指来,手捧《礼记》,正就着窗边温暖和煦的日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书。
忽然,纸上浮现出“吾徒可在”四个熟悉的蝇头小楷,将书中“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一行字遮挡了起来。
柳庭璋已经有好几日没得到纸上夫子音信了,见字大喜,松开棉被,放好《礼记》。
他找出毛笔和白布,在桌上铺展开。从房间角落小炉子上拎起铜皮水壶,摸摸壶身感觉温度合适,从壶里倒出些水到粗瓷碗中。
然后,柳庭璋伸出食指试着水温,不冷不热,便用毛笔蘸些水,在布上回话,先问候夫子,再说自己有关于《诗经》和《礼记》相关的疑问。
夫子让他尽管问,字迹看着都十分轻快洒脱,想必夫子家事顺利顺心吧?
柳庭璋抓紧机会写下问题:
【《诗经》以“关关雎鸠”开篇,孔夫子在《论语》中说是“思无邪”,《礼记》又提到“男女非有行媒,不知其名”。学生以为,男女爱恋之事,四书五经里很有相互抵触之处,不知如何理解?】
豁!柳庭璋提了个好问题,确实如此,儒家在少男少女情感萌动方面的论述,有时候直抒胸臆,有时候又遮遮掩掩,顾采薇很惊讶,这少年如此敏锐,能够抓到这一点。
顾采薇点着指头想了想,大半年下来,柳庭璋已经通读了四书,精读了《礼记》,儒家最核心的经典学习过半了。
她便趁此机会,耐心地将儒家经典的四书和五经几大著述,成书年代、作者或编者意图、相互关系、内容核心,掰开揉碎了给柳庭璋洋洋洒洒写出来。
不仅男女感情,还有对君父、对财富等好多方面,儒家也不是完全一致的,孔孟之道,老是被连着说,其实仔细深究,孔子和孟子的一些主张也有分歧。
顾采薇想着柳庭璋涉猎不算久,点到即止,没有旁征博引地展开,稍微提了提,又回到柳庭璋问得具体那几句话上面。
她写下了每一部分的逐词释义,引申之义,以及在整篇中的承上启下作用等等,掰开揉碎,给柳庭璋解释得一清二楚。
柳庭璋一点就透,自行推断出《诗经》的比兴,孔夫子所指所喻,《礼记》作者戴圣的言外之意,写出来问询顾采薇,是否如此?
顾采薇与他在纸上你来我往,虽未谋面而思绪通达,好一番交流,两人都觉得酣畅淋漓,顾采薇切实体验到了授人以渔之感,柳庭璋则有了盲人复明之叹。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柳庭璋反复换了好多次温水,后来甚至到厨房去现用现煮了一锅,引得孟氏隔窗问他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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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少年人是最不愁长的,务丰十九年到来,春风化冻,万物复苏。
柳庭璋写字越发如鱼得水了,他还在秦秀才的私塾之中读书习字,个子蹿得猛,衣裳说短就短,孟氏赶着给他缝制新衣,更是与一群小豆包格格不入,有点鹤立鸡群的观感。
不过他读书练字极为刻苦,给蒙童们做出了好榜样。
秦秀才看着继子的一手毛笔字,一日日的,越练越有筋骨。
有些字,连他都忍不住跟着笔势去描摹勾勒,不由得叹服,柳庭璋果然有些天赋。
柳庭璋也不藏私,在秦秀才的允许下,当起来孩子们的半个练字师傅,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小萝卜头们教习横竖撇捺点。
二月里,顾采薇验收成果,连续将近整日,在纸上考较柳庭璋关于已经学过书籍的背诵理解,她写上半句,柳庭璋几乎瞬间就能默写出下半句来。
有时候顾采薇刁钻,写填空不是完整半句,而是不含断句的截中一段,比如《大学》里完整的原文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顾采薇给写成“亲其亲小”,让柳庭璋写上下文。
这也是顾采薇前世看过科举考官出过的损招,据说无数学子因此折戟沉沙。
不过被她这么训练一番,柳庭璋真是对书籍熟到不能再熟,基础扎实至极。
第19章
二月尾巴上,顾采薇对学生成绩很是满意,吩咐柳庭璋,可以跟他爹借阅《春秋》来学了。
这里面的微言大义,十分深奥,因此名家大儒们很喜欢做《春秋》的各种传、各种论述。
顾采薇给柳庭璋安排的教学计划,是在去年完成了《礼记》、《诗经》和四书,今年重点攻读《春秋》,中间夹缝学《书经》,视学习进度,最后上《易经》,很可能就会甩到明年了。
因为顾采薇自己还在跟着柳祭酒研读《易经》,她还没有完全吃透这本书。
毕竟这是四书五经里最难理解的,与其他经义联系又没有那么紧密,简直是自成一系。
说到秦秀才,自从去年年初,将《礼记》逐字教会柳庭璋后,他故意憋着没给柳庭璋进一步讲解内容含义。想要等他主动来问,磨一磨他的心高气傲。
没成想,秦秀才只看到柳庭璋闷头苦读,从未见他有开口询问请教的意思,反倒将自己架起来,攒了满腹的好奇。
后来不过五个月,又听柳庭璋开口借新的书《论语》,秦秀才忍不住问道:“璋儿,《礼记》你读通了还是放弃了?为何又要看《论语》了呢?”
当时,柳庭璋成竹在胸,向着继父笑了笑,用沙哑嗓子说道:“爹,我自认对《礼记》有个一知半解了。不信,您考考我?要是考的满意,再将《论语》借我一阅,如何?”
少年人的眉目舒展,眼神晶亮,唇角上翘,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跃跃欲试。
秦秀才捻着胡须,沉吟一时,缓缓开言,抛出他读书时困惑的问题:“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何解?”
柳庭璋先接出了下半句“弗学”,再侃侃而谈,将两句之间的比兴、联系、道理,认认真真说了一通。
秦秀才甚至有了被点拨的感觉,拨云见日,若有所悟。心下暗想,此子实在异于常人,对儒学之道,好像天生明白,真是奇才。
自此之后,柳庭璋先后向他借阅遍了四书,自己手抄一份后将原书奉还。
秦秀才也不知柳庭璋如何这等天生明白,时不时还会问问少年对于书中语句的理解,常有惊喜。
今日又听柳庭璋要借《春秋》,秦秀才大为惊叹,不知不觉,这孩子一年里,学会了他十年摸索出的学问!
秦秀才只觉后生可畏。他和孟氏闲聊时说起,说不定璋儿在十五岁就能考中秀才。
孟氏自然欢喜,不过担心柳庭璋欲速不达,总是叮嘱他不要熬坏了身子骨。
殊不知,柳庭璋在纸上夫子指点下,学习只觉日益千里,遨游书海,毫无疲累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