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藏着这幅刺绣,傅思感到无边的力量与庇佑——画中人曾那么虔诚地拜山诣寺绕象祈福,所以一定会安然无恙、逢凶化吉。
总能和商榷再见的。
“徐将军?他如今何在?”傅思问。
傅悉与周墨面面相觑,傅悉凑到傅思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虽说是活该……唉,大哥,你还是劝劝徐将军吧……他快把老二和老二媳妇打死了……”
傅忆被软禁在狭小的库房中,徐将军来过,然后他脸上就挂了彩。而拧着帕子为他擦拭伤口的徐鲤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嘴角额头也有几处淤青。
傅思来到库房时,正遇上傅忆冷声呵斥徐鲤:“现在还惺惺作态做什么?如今你家不是全然倒戈向了傅思?你父亲不愧是英勇将军,英勇起来连皇子也往死处下拳……这样的岳丈,本王可要不起!滚!”
盛怒之下,连人带水盆一起掀翻。
满室狼藉。
这话说得太过绝情,徐鲤被父亲斥责“身为王妃,怎可不顾大局,任由信王犯下如此大错而不劝谏,你怎配做徐家的女儿!”时,也不曾落泪,但傅忆一个滚字,让她红了眼圈。
她鬓角被打湿,颊边也湿润一片,分不清是水或是其他。
怎么会弄成如今这样?当年,殿下他明明是那样好的人……徐鲤几乎要把下唇咬破,想开口说什么,看见站在门口神色凝重的傅思,又把话咽了回去。垂头收拾好被傅忆打翻的水盆,赧然地退了出去。
狭小幽暗的库房里只剩下傅思和傅忆兄弟两人。
傅思看着傅忆随意地坐在角落里,一身落魄潦草,哪还有先前发号施令的威风。
但他也知道,即使傅忆被拘禁在此,依然是有能力随时重获自由的。
只是,他不愿。
他宁愿坐在黑暗里,一身狼狈,也不愿走进光明中,放过自己、放过所有人。
傅思从前一直觉得傅忆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见不得别人好,哪怕不利己也要损人到底。但经过那一日的见闻后,傅思好像忽然明白了他。
傅思按着心口,那幅刺绣揣在他怀里,沾染上他的体温——本身,倾注了包容与祝福的绣品就是带着暖心的温度的,只是,这份温度本该是属于傅忆的。
“你和谢穗去峨眉时,有没有去看望……她?”傅思斟酌字句,目光悲悯地看着傅忆。
傅忆沉默了片刻,然后冷冷发笑:“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一具陌生的躯壳,套了一副忘却前尘的灵魂——彻底的陌生人了,有什么值得看望的?再者,就算相识,也不过是怨恨恼怒,何必自取其辱?”
打了多次交道,傅思渐渐领悟,许多时候,傅忆的话,得反着听。
说不去,就是很想去。
毕竟受了他的礼,傅思不顾地上灰尘水渍,在傅忆身旁坐下,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地讲述——
“她过得很好。没有对任何人的怨恨,即使孤身一人,也有可贵的幸福往事可以怀缅。”
傅思余光瞥见傅忆肩膀颤了一下。
“明月信说过,他快忘了从前的一切了,现在看来,她,忘得更快更彻底。”傅思定定地看着傅忆,“也许,遗忘不失为疗伤的好方法……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让自己好过,为什么非要把所有在意你的人从身边推开——陆沉是这样,徐鲤是这样,住持……你母亲……你明明可以放下仇恨拥有新生,为什么非要毁掉一切?”
傅忆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
傅思想,他可能终于真正了解傅忆了——诚如陆沉和住持所说,是个可怜的孩子:他不是父母共同意愿的产物,至少他的母亲从未期待过他的降生,相反,有的只是厌恶与痛恨。
傅忆慢慢抬起头,闭着眼睛——睁开眼,有些东西就藏不住了——答非所问道:“放下?是该放下。我觉得有些累了……周围都是胸无大志的蠢货,无趣!”
“你既然舍得回来,那么,那个男人对你而言也没有多重要吧?”傅忆嘲笑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男人之间那点事,不过是皮肉声色,图快活玩新鲜,恶心虚伪!相比之下,还是万里江山更让你心动,是吧?”
“只可惜啊,战事节节败退,傅家的万里江山,那个人泯灭人性换来的天下,就要成为历史了。傅思啊,你离开商榷回到这里,却江河日下,注定保不住江山帝业,这算不算鸡飞蛋打呢?值得吗?”傅忆笑容阴恻。
傅思抿着唇看他。
“值得。如果我罔顾责任,抛弃水深火热中的百姓,只图自我安乐,这样的我,才是不配和商榷相守。
我不能,让商榷的爱人,做临阵脱逃的胆小鬼。更不能,让我们的爱情蒙上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不安。
我知道该这样做。商榷知道我该这样做。即使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但我们知道,应该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啊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临时出了点事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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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必胜
陈州已失,云州必须死守。
虽然英勇将军徐锐临危受命来到军中,但依旧由傅思担任主帅——陈州的陷落让军心跌入谷底,徐将军到来能调动他处粮草军备支援,也能制定正确的战略,让吴军不得前进分毫。却还是无法振作已经低迷的士气。
虽然哀兵必胜,但那哀字说的是悲愤者,而不是悲哀者。
战局正酣,傅思顾不上养伤,拖着傅悉一起换上普通将士的战衣,身先士卒,冲在杀敌的第一线——傅悉生平头一次真刀真枪地与人厮杀,腿软手软,连剑都举不起来。敌军的大刀劈过来,他只能呆坐马上原地受死,好在傅思及时扔出佩剑,将敌人钉死在地,才算保住他一条小命。
傅悉回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抱住傅思就不撒手,“哥!我不行的!你让我回去啊吧!我不能上战场,我会死的!”
傅思一巴掌扇开他,拔出对穿敌军心口的宝剑,手起剑落,又将好几个扑上来的敌人斩落马下——
“有我在,你不会死!你可以跟在我身后,但决不能临阵脱逃!”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傅悉不得不一边嚎啕一边挥剑斩敌,傅思嫌他丢脸,但还是一剑一个,替他除了多数敌人。
傅悉杀红了眼,渐渐也顾不上胆怯了,他也无需胆怯——每次回头,大哥都在他身后。
他相信了,有大哥在,他不会死。
如是连续三日大战,楚国将士们知道,两位皇子都在与自己一同浴血奋战,士气大大提升。
楚国突然势如破竹,将战场推出云州,逼近陈州,眼看着就要收回失地。
擒贼先擒王,吴军败退之际,画了傅思和傅悉画像,公告全军上下,有取二者之一首级者,封万户侯;杀两人者,侯爵世袭罔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再度击鼓出兵时,吴国士兵都红眼鸡似的,疯狂寻觅幅傅思和傅悉踪迹,不怕死地往前冲。
人潮如水一般涌来,个个目露出凶光像马上就要把围困住的小股人马吞杀屠尽,傅悉吓得眼泪在眼眶打转,被傅思一脚踹得憋了回去。
“哥……怎么办啊,我们被包围了……就这几个人,怎么打得过?”傅悉声音颤抖着,但还是紧紧握住手中利剑。
包围又如何!傅思目光炯炯,周身浴血,高声对身旁楚国将士们道:“我大楚得上天庇佑,所向披靡,此战必胜!”
哀兵必胜,背水一战时最有勇气。被狼群一样吴军包围的楚军将士们齐声虎啸:“所向披靡,此战必胜!”
士气高涨到新的高度,傅悉也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杀敌如削土,砍到手中剑都卷刃,终于杀出重围与大部队汇合。
他欣喜若狂地回头去找傅思,“哥,我们突围出来了!哥——”
目光落在身后按着中箭心口的傅思,激动瞬间转为惊恐,“哥!快来人!救人!”
吴军大喜,虽然认领射中楚国安王功劳的有十余人,一时间根本无法论功行赏,但这并不妨碍吴国全军上下摆酒欢庆。
与此同时,楚军上下无不忧心祈祷——
安王一定不能有事!
若这样身先士卒与将士同命的殿下死去,楚国还能靠谁!
军医进了主帅营帐整晚都没有再出来,药童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傅悉守在帐外,急得团团转,双眼裹着眼泪忍得发涩发疼,可到底还是没有落下来——
大哥说过,不准哭。
时至今日,不知在战场上被傅思救过多少次的傅悉不再像从前一样自私怯弱。徐将军、周将军在帐内守卫主帅,苏论则与云州州牧一起,安置难民与云州当地百姓。
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所以他不能哭,他是副帅,要稳定军心。
被流矢射中心口,那处本来就旧伤未愈,傅思大量失血,意识昏沉。好不容易有片刻清醒,立马召来傅悉来床前说话。
从前那个只知道往大哥身后躲的少年目光已经坚毅果敢起来,傅悉红着眼圈,握住傅思手,“大哥,你放心养伤,军中有我。”
傅思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虚弱地拍了拍傅悉手背,“好……你终于能独挡一面了。我问你,吴军现在是何状况?”
说起吴国,傅思心头就是怒火万丈,“他们正全军设宴庆贺呢!大哥,你一定要赶紧好起来,把这群宵小杀个片甲不留!报这一箭之仇!”
傅思:“为什么非要等我,你手握权力,如今重挫敌军锐气、替兄报仇是你的责任了。
盈则转亏。吴国自负,防守相应也会松懈,此时不正是我军的好机会吗?傅悉,傅大元帅,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大哥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不仅会保护兄弟,更会给予信任鼓励。这对强撑着维持军中秩序的傅悉来说,很重要。
他灵光乍现,“粮草!吴国那群杂碎烧了我军粮草,我们自然也可以趁机断了他们的后路!”
傅思露出欣慰的笑容,昏沉睡去。
当夜,吴军驻守陈州的部队,囤积的粮草悉数被烧,连行军带着的厨子火头军也被杀了干净。
吴军欢饮彻夜,第二日醒来,发现存粮殆尽,厨子也被杀,锅碗瓢盆也被砸得粉碎——
吴军:哪来的混账无赖!哪有这样打仗的!毁粮草就算了,还砸人饭碗!
于此同时,楚国在副帅傅悉的带领下,吃饱喝足击鼓出兵,把饥肠辘辘的吴军击退三十里。
战况正酣,云州城楼上,两位少年立在女儿墙边,皆是面露微笑。
被从库房中放出的傅忆因为许久不见天日,肤色比从前更加苍白,但眼睛里是带着光彩的。
“装作重伤,这几日你总算睡了个好觉吧?你真愿意把功劳荣誉都拱手让给傅悉那小子?草包就是草包,一时振作,到底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本应重伤濒死、卧床不起的傅思远眺楚国军队势若破竹,节节推进,朗然笑道:“就算是烂泥,我踹也得把他踹上墙。”
傅忆啧啧:“你就这么不想当皇帝……为百姓抛头颅洒热血,却把江山交给一个资质平庸者,我真不知该说你是太过尽责还是太不负责。”
傅思望着天际,按着心口,商榷天边,在刺绣上,在心上。
“舍生忘死冲锋陷阵,是大皇子应尽的义务;但若是做了皇帝,为国为家,必须有子嗣传承——这个世界坏就坏在家天下上,但历史总是一步一步往前的,谁也无可奈何——我得为商榷守身如玉,所以,皇位我要不了。
这场战争已持续两月,照现在的局势,至多再有半年就能结束。京城来信,说三皇子妃已有三月身孕,等傅悉得胜还朝,他就要做父亲了。皇位给他,算是给他初为人父的贺礼。”
傅思侧头看向傅忆,“京城来信还说,皇帝病情有所好转,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是你的手笔吧?”
傅忆但笑不语。
此战大捷,傅悉带着军队班师回城,骑在高头大马上,还真有三军领袖的架势。
仰头看见傅思好端端地站在城墙上,精神气比他还足,赶忙跳下马,一溜烟跑到城墙上,站在傅思身边,笑得嘴角咧到耳根,但眼泪一滚就下来了——
“哥!你没事!我打了胜仗了!呜呜,你是大英雄,我也是大英雄!”
这傻孩子,怎么又哭上了。
算了,哭就哭吧,高兴的时候哭一哭也不算丢脸。
傅思带着老父亲般笑容,揉了揉傅悉在战斗中散开束发的发顶,“乖。我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
傅悉泪眼朦胧地看着兄长。
傅思转身面向城下众位将士,拿出一直揣在心口的刺绣,像神圣的旗帜一样展开,庄严郑重地高声宣告——
“将士们一定讶异,为何我明明已经快要伤重不治,却突然生龙活虎地于此迎接各位凯旋,因为他——”
刺绣当风舒展,傅思和商榷并肩而坐的画面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所周知,我受仙人庇佑。这就是我的仙人,我终生的信仰所在。”傅思眼睛里带着湿润的光,“纵然他在仙界,也会保佑楚国,保佑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在,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