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沙在这件事上思考了良久,其实现在最好的办法,哪怕只是暂时性的,也是关净月出来否认这件事,那么就算是暂时性的稳定,也可以度过眼前的危难。
可是他没有说。
因为他也有私心。
定州夜晚,在掠过平原,从不知何处的远方吹来的风里,余沙问了关澜一个问题。
“如果我想刺杀你娘,咋办?”
余沙看着远处的定州城墙,像是问今晚吃什么一样地语气问关澜。
“她毕竟养过我。”关澜说,也算是很诚恳了,“所以你去的时候,尽量不要让我知道。”
余沙在晚风里忽然大笑,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非常,非常危险的问题会得到关澜这样的回答。
关澜真的很无奈,他这一生鲜少有这样真的左右为难的时刻。他也是没想到他妈养了他几年,结果可以把他拖累成这样。这要是真的,他怕是真的只能入赘了,而且在余沙面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真的,这次事结束,他觉得这辈子都还是别再和他妈相见了,怪影响家庭关系的。
而在这场风波的中心,司恩还在自己的营帐里看书写字。
关净月来的时候,她正在写什么,旁边已经摞起了满满的一叠文笺。
关净月看了看最上面那一张,都是各类县志里面的纪要。
外面关于谁来劝司恩出席已经暗流涌动,私底下吵得沸反盈天了,结果这最该声讨些什么的正主没事人一样的在这里看她的典籍。
关净月沉默,嘴上的笑意很浅,半晌,她没头没脑地对司恩说了从她进来开始的第一句话。
“我那一年,确实私下去过漓江。”
司恩写字的手一顿,抬头看关净月。可关净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司恩看着这女人,感受到了一阵余沙曾经感受过的无语。
该说不说,关家人的嘴,真的是不知道怎么长的。
于是她置若罔闻,继续低头看她的典籍。
她这样的淡然,倒是真的让关净月惊讶了,她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司恩冷冷地说。
她答的很快,像是早就料到关净月有此一问,她放下笔,看向关净月的时候,目光中有一种能够刺穿一切的冷静和清醒。
“关将军,我曾经相信过很多人,试图通过相信他们来在这场乱世之中掌握自己的命运。”
“棋院善谋,我在牡丹书院读书的时候,先生曾经说过,谋策为能,谋势为智。我曾自命不凡,自以为是个智者,可以顺势而动,在大厦倾颓之时,保我牡丹书院万全。”
“但我其实是个很愚蠢的人。”司恩平静地说,“我总是每每被我所想依附的大势愚弄,最后吃了很多亏,失去了很重要人,才明白世间大势的无常和叵测。”
“将军,谋势有如谋天,天意诡谲,我自认没有那个能力,便不再仰着头看天了。”
关净月听完了她的话,她明白了司恩的意思,但是她更加不明白,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在这里看这些典籍。
这一次她不必问,司恩看透了她的疑惑和不解。她像是抚摸着自己最亲密的伙伴一般,抚摸过她桌上放着的,数量惊人的文书。
“你做了也好,没做也好,那是另一件事。牡丹书院的后人不齿于为了个人的恩怨而辱没典籍,更看不上宵小之辈为了一己之私,肆意篡改污蔑。”
司恩看向关净月,目光坚定,她的脊背挺直,再不用向这世上的任何一人拜倒。
“这些书里有历史的真相,我只是负责把它找出来。”
“这本身,和你是谁,没有任何关系。”
关净月站在司恩面前,久久而立。她此生难得有这样的时刻,她面对着一个不久之前还是贱籍的女子,却被她震慑,为她叹服。
这样的司恩,让她想起了久远的,自己的少年时光,想起了那些时光里的故人。
渭水东流,佳期又难逢,魂萦梦。
夜雨连波惊月,不敢望,云卷空中。
今朝酒与谁同。
关净月的笑意消散在了嘴角,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司恩。没用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和故人类似的眉眼和轮廓。
可她在这里,却让她无限感慨。
“若蒙姑娘不弃,我有一事相求。”她看着司恩,语气慎重诚恳:“论史一事,输赢都无妨。只一人,我想请姑娘,在天下众人面前,恢复她的声名。”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司恩,仿佛透过她,窥探到故人遗留下的吉光片羽。
“她是你们牡丹书院的山长,谢品澜。”
关净月的声音逐渐带上肃杀之意:“她在朝瑞三年的清明雨夜被朝廷刺杀,为了避免妨碍翟家推举谢舒,她于鉴安之乱中所行功绩,被一并抹除。”
“我没有被连带污蔑,只是因为我还活着。”
“若我所猜不错,她所行之事的记录和一应证据,应该被墨书藏匿在其所著文书之中,她大概也是因此事被翟骞灭口。但我当年在漓江寻找过,无功而返。”
关净月带着一种因为过了太久,而无法显出任何波澜的沉重的肃穆感,朝司恩请求:“我非常确信,鉴安之乱中,东南一带能得以保全,全赖她的谋划经营。我知这历朝历代,有无数宛如水中沉沙般的,被遗忘之人。但既然我活了下来,我就想让天下都记得她。”
说罢,她伸出手,郑重地向司恩行礼。
“请姑娘帮我。”
第二百零五章
关净月在司恩的营帐待了良久,才离开。
此时天色已暗,营帐各处都点燃了火把。关净月来的时候并没有带随身的侍卫,而此时往营帐外看去,却看到一个人,似乎已经等了她许久。
是余沙。
于是关净月的嘴角又挂上了笑,她看着眼前这故人之子,张嘴就是打趣:“怎么,来杀我么?”
余沙坦然地笑:“也不一定,得看你和司恩谈的怎么样。”
他直接就承认,关净月反而觉得他有趣,于是站在晚风里和他扯起了闲篇。
“你杀我,这里要怎么办。”关净月说:“怎么,你想通了,要扶我儿子上位?”
“那是不行的。”余沙对答如流,毫无拐骗人家继承人的心里负担:“反正谢景榕还在么,风波谷那还有个真皇帝,不差人选。”
关净月笑,说:“好大的口气哟,这时候倒有点像你娘了。”
余沙说:“我没见过她,不知道像不像,你说像就像吧。”
关净月在晚风里眨了眨了眼睛,眼前的人仿佛是一个她十分熟悉又陌生的人,于是她沉吟许久,终于开始说心里话。
“我看过你在漓江的政绩,做的还行。”关净月说:“但比起你娘,差太远了。做事虽然需着眼于微末之处,但为人上位者,要有杀伐的决心和胆量,你太温厚,做不来。”
余沙笑:“听着像是在教训我呢。”
关净月稍微怂了下肩,评价:“做谢品澜的儿子,是不太行。”
然后她语气变得温柔,开口:“但是做家里人,刚刚好。”
风卷着定州平原上的草叶袭来,风吹乱了一点关净月额前的头发。她没有去拂,转身,迎着风来的方向走了。
余沙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看着这个戎马一生的女人,慢慢走向她的军营。
于是身后,关澜忽然出现,凑到他身边。脸上全都是自以为伪装的很好的,幸亏自己妈还算正直的庆幸。
余沙看他这样就很无语:“我们这种怀疑怀疑就算了,你自己妈什么样你也不清楚?”
关澜坦诚:“太久没见了,确实不太熟。”
两个人彼此互相吐槽嫌弃了一会儿,声音吵的有点大了,司恩气急败坏地在营帐里咆哮。
“不来帮忙就滚远点!”她骂人:“草,她随随便便抛一句恢复声名,以为很帅吗,草,知道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吗?!”
余沙和关澜对视一眼。
确实,看来关净月还是那个关净月。
司恩怕是难逃被压榨的命运了。
司恩,这命运的诡谲和叵测,你可曾预料。
关澜瞬间就跑了,他虽然也读书,还读的不少,但是总归不能算太喜欢这差事。更何况连司恩都抱怨,想来也是帮不上忙的。
于是余沙一个人,认命地进了司恩的营帐,准备帮她看这些文书。
关净月回到帐中,叶芹芹即刻赶过来,询问她司恩和辩史的事。
“没事,不用担心。”关净月回复她。
叶芹芹又说:“我见司恩姑娘那里只有一个人,是不是再让人过去帮忙,也看得快些。”
“不要给他们添乱。”关净月在主位上坐了下来:“而且我儿子相好在呢,他和我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司恩应该听见了吧,哈哈。”
余沙,这命运的诡谲和叵测,你可曾预料。
不管他们是否预料到,总之是难逃在这些文书里打转的命运了。
余沙和司恩一起看到三更天,眼都熬红了。北境的事倒是差不多理的清楚,但是谢品澜的事那真是找不到什么特别直接的线索。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司恩看得直骂娘,说:“妈的,定州那些人是真能抹啊!这都找不到!”
要是关净月所言不虚,那谢品澜在东南干的那可是极大的阵仗,这都能抹的干干净净,真的是服了。
余沙也看得头晕眼花,他比司恩脑子活泛一点,说:“想想别的辙,有没有什么知道旧事的老人之类的……还不能是跟定州一伙的,我看那些儒生也够呛。”
余沙这个时候又想起郭恒之,要是他没有被阉宦在丰城杀害,那他一定是知道的。怪不得当时关净月会和他合作,应该也有这个意思,只是随着郭恒之的死亡而变得不了了之了。
“哪里有啊,人都在漓江,这个时候去找哪里来得及……”司恩在那里自顾自地碎碎念。
但是突然,他俩脑中都闪过一丝灵光。
草,菱云夫人!
于是两个人立刻忙忙慌慌地跑出去去找被关押着的李语心。李语心正在睡觉,骤然被闹起来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等她头发也没梳地被带到了司恩的营帐,知道他们是要问什么事之后,忽然笑了。
“谢品澜?当然记得啊。”她笑容里带着一丝丝自嘲的苦意:“我们这一辈的王公贵女,谁不想做谢品澜呢?”
司恩和余沙当即喜出望外,手边放着典籍,根据李语心的叙述,慢慢在那些文献中把缺失的部分拼凑了起来。
但是,还缺少正式的文籍记载。不用多,一点就行。墨书藏匿的那些内容里,应该有记载这些的重要证据或者线索。
司恩和余沙又把墨书留下的典籍看了一遍,天际都泛了白。他们在这里忙了一晚上,什么都没吃。
关澜是绝不敢靠近这书斋之地的,于是谢景榕自告奋勇地来给他们送吃的。
他提着食篮走了进来,李语心伏在一边睡觉。司恩和余沙还在看。
他小心地看了看那些文字,把食篮放在一边,犹犹豫豫地问需不需要帮忙。
有人帮忙当然好,但是司恩和余沙两个人两个人看了这么久,进度当然是一骑绝尘,所以就算谢景榕来帮忙有可能收效甚微。
余沙撑撑头,正想说没事,你要么就帮忙整理下写好的那些纸稿,可他刚开口叫了一声谢景榕的名字,忽然就顿住了。
他目光中有些熬了夜之后的呆滞,他看着司恩,仿佛突发奇想般地问了一句。
“说起来,我娘是公主吧?”
司恩有些无语,于是出言讽刺:“这是功绩?”
“不,不是。”余沙回过神,开始解释:“我记得,蓝姐说,我外婆是朗歌人。”
司恩不知道为什么余沙突然在这里数自己的家谱,她熬了一整夜,现在脾气非常不好,说:“所以呢?”
“墨书有一本《朗歌文字考》,她还懂朗歌话。但是相关的书籍是没有在中原和漓江流传的。”余沙快速说:“我在朗歌的时候,巫祝婆婆说,墨书帮他们翻译了很多中原的书籍,什么都没要,就是问了许多当地的歌谣,写了一本小册子。”
司恩一听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了,立即问:“册子呢?!”
“没有了。”余沙无比懊恼,“当时在朗歌的时候就没找到,只有一版朗歌话的版本。”
说着,余沙就找出了空白的纸页,把那本朗歌话的版本默了出来,又把它用中原话翻译了出来。
司恩拿过一看,半天,还是一头雾水:“这……看着就是许多歌谣啊。”
余沙当然知道,所以他当时也没多当回事。
又陷入了僵局,这时候,谢景榕也拿过了这个歌谣看,忽然,他咦了一声。
司恩和余沙立刻扭头去看他。
谢景榕突然被注意,有点紧张,但他还是把话说完了:“啊,这个,宫中藏书里,有一本写的和这个很像的。好像是以前的哪位妃子留下来的。我……我平时没什么事,就一直在泾阳宫里看书,见过这一本。”
司恩和余沙一下凑了过来,谢景榕一下紧张地不行,忙摆手:“我,我不是很确定,我记得那歌谣的用词,好像和这一份不太一样。”
这就对了!
司恩和余沙立刻给谢景榕递了纸笔,让他把那本册子默了下来。
谢景榕默完,余沙等人把这一份,和刚才的那一份两两对比来看,终于从那些被刻意更改的字词里窥见了,墨书废了诸多手段,隐藏在重重文字之中的内容。
这内容分为上下两篇。
上篇,是写给谢品澜的祭文。
下篇,是从鼎和三年到崇宁一年,这十一年间的,漓江一代东南的大事索引。
“草……”司恩看着那祭文双手发抖:“……真不愧是墨先生,什么叫惊才绝艳啊……草……”
余沙看着那些大事索引才更是佩服,墨书太神了,她不光研究整理过东南一带所有的县志和民间的记录。还对后续朝廷的改写和抹除点出了其矛盾之处。把这份索引和那些文书记录做对比,虽不见太多细节,但是谢品澜其人在东南一带的言行功绩,已经可见大致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