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河车曾经是他们长老院手中最厉害的狗,挑的全是那些暗巷里流离失所又格外豁得出去的孩子。
不是没有出卖自己的孩子,也不是没有小小年纪就杀人如麻的。
却唯有眼前这人,最是低眉顺目,柔软听话,却又坚韧异常,格外能忍耐。可就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条好狗的时候,却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当年他自己摸索着找到了紫河车的门路,送他那小妹子进了牡丹书院。紫河车那些非人的手段一样样都忍了过来,不但忍着,还藏着一手古怪的暗器招式。直到他们那一届的孩子最后送去宴席同紫河车那些高层取乐的时候,忽然以一手谁都没防范到的暗器杀了近乎一半的人。
下手之果决,令人折舌。
如果当年自己做的位置再偏一些,说不定也早成了这孩子的刀下鬼了。
朱长老想到这些骇人的过往,非但没有胆寒,反而血热了起来。他仔细端详了余沙的面容,正准备再做些什么,外面又传来了声音。
有个人小声敲了门,说是花公子到了。一行还带了几个新的孩子,说让朱长老过去掌掌眼。
朱长老闻言,又看了看余沙,眼珠因气血上涌竟然有些泛红。他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就收用了余沙,他惦记这孩子有些年头,还是慢慢来的好,于是开口:“成,那我就去看看。”
说罢,嘱咐了加强此地的看守,又拿来一个香炉,添了不少的香料燃着。这才施施然地走了。
余沙好悬躲过了一次,待被掐着的那股劲过去了,那股不知道加了什么的香又熏了过来。他登时被这香料熏得头脑昏沉,连一二分清明都保持不住,瞬间昏死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子里还在混乱着,忽然鼻下闻到一阵极臭的味道。臭的直冲凌霄,他登时就是一个激灵,人蓦地就清醒了。
余沙茫然地眨眨眼,适应了好久这来之不易的清醒,眼神好不容易聚上焦,这才发现眼前多了个人。
花垂碧拿着个墨绿的瓶子在他笔下晃,见他醒了,一挑眉:“醒了?”
余沙刚刚恢复清醒,动动手脚,也似乎没有那么麻软了。花垂碧开口解释:“给那老头用了极乐方,一点点,撒在酒里。他只当是助兴的,且玩着呢。”
余沙张张嘴,缓了会儿,开口问:“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
“那阉人今天高兴得不同寻常。”花垂碧说,“我趁着轮换的机会出来看看,没想到就见着你了。”
他说的轻松,但这里是地下,又有看守,能到这里救他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余沙心里记下这份人情,积攒了力气,还记挂着他人还没杀完。此刻脱了险,也该继续去把人宰了。就是此刻手头兵器没了,也不知道去哪再弄一把。
对了还有,他那身衣服是关家侍卫的。他被抓到这里来,那身衣服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万一给关澜他们添了乱也不知道怎么办。
想到这里就头疼,余沙下了榻。他被换了一身宽袍大衫,许是为了好亵玩,这衣服并不像那些贵人常穿的一般复杂,倒是十分缠手缠脚。
余沙正欲把这衣袍撕开好跑,却被花垂碧拦下了。
“你如此,倒不如装作是和我们一行的人。找个由头先出去。”花垂碧说。
余沙看他一眼:“我们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交情了,这么大的风险你也肯冒?”
花垂碧说:“凭春坊的客栈老板我没有交情,紫河车的水鬼倒是有。”
余沙哽住了一瞬,瞧他,问:“你怎么知道。”
花垂碧:“我伺候那阉人这么多年,提到最多的就是你。”
朱长老定然不会提他那一层身份,估计只是说了他在紫河车时的名字。
余沙一时语塞:“对不起。”
花垂碧浑然不在意这些细节:“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道是不知道你就是水鬼,若是知道,那日在凭春坊也不会为难你。”
余沙知道他只把自己当成了紫河车中同样受过苦的同伴,瞬间有些尴尬,这一桩桩的,一半是被逼无奈,一半是故意诓人。花垂碧眼下救了他,他也不想再骗人,便开口:“我其实……”
“不用说着许多。”花垂碧说:“谁没点秘密和苦衷,我只记得你当日替我手刃过仇人,今日还你的情。”
他说的这般坦然,余沙倒是没声了。
花垂碧不敢耽搁,开口:“走不走?”
余沙提了提力气,感觉内力似乎又运转起来了,说:“走不了,我还有人要杀。”
第七十八章
花垂碧瞬间沉默了。
他问:“你要杀谁?”
他忽然又想起来进金盏阁时候内门的乱象,又问了一句:“你杀了几个人了?”
“三个。”余沙回:“剩下朱正和宋福顺。”
花垂碧沉吟片刻,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也是压着的,仿佛是吸了一口气,余沙被他笑的奇怪,略微缩了一点。
花垂碧笑完那一下,脸上的表情就恢复了正常。他没有问余沙杀人的缘由——也许是那缘由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多了,他问:“你杀了这些人,后面有什么打算。”
余沙眉毛微微一皱,又舒展开:“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只是知道司恩和陆画拼了性命不要,就只是为了报仇雪恨。
既如此,他来替她们杀了人,至少陆画没了,司恩还能活着。
也许牡丹书院那些姑娘也还能据需安稳地过着她们的日子,也许依旧是要受屈辱,可至少性命无虞,他这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她们了。
花垂碧本来十分期待他的打算,听完却一时失语。神情上似乎是在纠结些什么,变得十分古怪,终于还是开口问了:“那极乐方你不查了?”
余沙被问住了。
花垂碧一看他神色,顿时怒了起来:“你前日顶着雨来找我帮你查极乐方,要我查那些客栈驿馆的登记册子。这才两天,你就变卦了?。”
余沙实在是提不起力气来跟他说这短短两日之中都出了什么事,先是陆画用药杀了李骐华,又是去了堂会丢了性命。
他本来一直笃信,似乎继续查下去,还是能救这一方百姓,让他们免受这方剂的侵扰。也能让牡丹书院的姑娘们从苦海中解脱。
可是陆画一死,他身上那股昴着的劲却忽然散了。如游丝似的,一点点从他身上抽了出去。余沙觉得不如就直接杀了该杀的人,管那劳什子的极乐方,那些人自己要用这方剂,死在这方剂上又如何呢?不如江湖意气,快意恩仇,有什么不好。
他觉得自己回答不了花垂碧这个问题,于是他反问花垂碧:“你呢,这事你本来就是受我所托,生什么气。”
他这话只当随口问的,没曾想,花垂碧沉默良久,哑着声音开口:“那药……我看顾的那些孩子,也有人在用。”
余沙呼吸顿时又是一顿,一阵熟悉的,令他时常痛苦万分的痛感从心口处蔓延开。
“有因为受了伤,伤口化了脓,疼的受不了用来止疼的,也有被人逼着用的。”花垂碧开口,木木的把这些事说了:“也有不懂事,被人唆使,觉得这药新鲜,好奇的。那些用过药的孩子,我都找人关在春熙馆里,全部都隔开了,还是制不住。”
他看向余沙:“杀人没用,卖这东西的,教人用的,逼迫人用的,这些人我早已经杀过了,可是还是不断的有孩子在用这药。”
“本来我觉得,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就是会变烂。等到全部都烂透了,烂朽了,再全部一起去地府才好,偏偏你找上门。”
花垂碧说得竟然激动起来,伸手去拽余沙的领子,关节都抓的发白:“你,是你!是你把这事攒起来的!凭什么你现在说不管就不管了?!我不知道你这两日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东西还在泛滥,还在有人,有孩子被这东西害的不成人形,你怎么能说撒手就撒手?!”
他一时力气用得十分大,余沙被勒得喘不上气,喉咙的痛感和心口的混在一起,逼得余沙双眼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花垂碧一时情急,气发出来之后忽然又颓丧了起来。他拽着余沙的领子,低着头。
他虽是男子,却不盘发,脖颈处一抹白,莫名显得脆弱。
“罢了。”花垂碧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嗤笑了一声,语气里几乎全是怨气:“是我傻,听你那日说的那么笃定,又搬出来余少淼那么大的架子,以为你是个可信赖的。”
“原本就是我痴心妄想。”
余沙嘴微微动了动,却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花垂碧自顾自地哀婉了一会儿,吸吸鼻子,开口:“不必在这里纠缠了,我护你出去,你要杀什么人自去杀。”
余沙此时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没个主心骨似得,又被这句话招去了魂。心想,是啊,我既然什么也做不成,也只能去杀那么几个人了。
两人各自收拾了一阵情绪,就准备起身离开这处地牢。
正在此时,地面忽然一阵震荡。
花垂碧扶住了一边的墙壁,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余沙却在恍惚了那一瞬之后忽然意识到出了什么事。
是有人硬闯金盏阁,触动了望亭的火箭弓弩和投石,这是投石砸在地上的声音。
余沙意识到了什么,那时间他甚至没法思考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运起轻功就直接顺着甬道往地面上冲去。
他终于冲上了地面,金盏阁几处已经冒起了黑烟,隐隐还有火光。望楼的机拓和弓弩不断地被触发射出火箭,亦有弟子门人在使用投石机来攻击。
这些攻击的中心,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半天前还见过的人。
是关澜。
余沙一瞬间傻了,眼睛瞪地极大。
他怎么会来?他怎么会来?!
他不是在绕岚坪上吗?!他怎么一个人先下山了?!
就算他下了山,来寻他,自己已经托司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人就算是听不进去,又为什么来眼前闹着一出?!
余沙本来脑子里就乱糟糟的一团,被关澜一吓,脑子里只剩下空白了。企鹅,群2《306,9;2《39,6日)更;
他想不明白关澜为什么来,也想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身体动的倒是比脑子快。
他足尖一点,踩着几个檐就翻身上了望楼。他那一身矜贵的袍子绣着白鹤金梅,晃眼一看以为只是个位阶高一些的弟子,一息的时间没防范,在望楼操作的几个弟子就被他几个手刀打晕了过去。
余沙脑子里其实还是晕的,看着那操纵弓弩的机拓,掌心举了一层内力,直接击碎了。
四处望楼,算是毁了一处。
关澜躲闪的压力骤然变小,他踩着房屋的檐,直奔此处而来。
不消一刻,关澜整个人就撞进了余沙眼里。
陡然一见他,余沙不知怎么的,眼睛先红了。
关澜不知道和那些人缠斗多久了,身上受了几处伤,虽然不是很打紧,但还是有血沁出来。
他红了眼眶没话说,关澜见了他倒是满肚子的言语。
首先要骂这人,余沙这人也太值得骂了,他这一路从见着司恩开始心里就没停过骂这人,想着一见他必然要好好先教训他一下。
再遇见什么,再有什么难过的坎,为什么就是自己扛着不与他说。自顾自地安排事情,也不问自己是怎么想的。
关澜自认面对着人已经足够坦诚,实在不知道他到底还在顾虑什么。
想来只剩下一个理由。
欠收拾。
他跃进望楼里,还没来得及和余沙交代半句他们分开这半天到底又出了什么事。直接一掌拍在他头上。
余沙满眼的泪被拍得收回去一半,要落不落得,茫然地看了一眼关澜。
关澜拍完人才看见这眼泪,心里的火瞬间没了一半,忽然还有点莫名的不知所措。
怎么哭了,又被谁欺负了?
关澜心里闪过疑问,可是这实在又不是问话的时机。
他老在外面游历,在危险环境里的机敏性还是有的,只得暂时把千般情绪都忍了下去,先快速跟余沙交代了一下事情。
“我来找你。”他说,“要杀什么人,不,你再要干什么事,都一起去,明白?”
余沙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瞬后,那迟钝的鼻酸终于还是涌了上来,他眼睛一眨,眉头克制不住地皱得紧紧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去。
关澜:“……”
这人怎么还是哭了?!
第七十九章
余沙的眼泪落得凶猛,大滴大滴地砸在他自己的衣襟上。
我哭个什么劲呢?余沙想。
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这眼泪的来由,就好像是内心愤懑与酸涩全部一起上涌,止不似得从眼眶冒出来。
他其实是爱哭的,小时候也好不知在枕头上抹过多少次眼泪。可是长大以后他慢慢就不会哭了。
眼泪那么软弱,有什么作用呢。既换不来粮食,更换不来怜悯,只是让人觉得更加可悲可怜,于事无补。
可他现在却又是怎么了?关澜不过一句话,就把他的眼泪全部勾了出来。他不是故意要哭给谁看的,只是心底一酸,眼底就有了湿意。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又遇见关澜呢,又为什么偏偏是关澜呢?
仿佛是天意弄人,在一片灰烬中冒出一颗绿芽。让他心生喜爱,又望之生畏。
罢了,就当是命吧。
关澜在他对面,还在头疼怎么这人一照面就哭了,犯愁不知道改是继续教训他还是先问问怎么了,就看见这人眼神变了。
明明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眶也红着,偏偏眼神亮了起来,看向他的时候隐隐有种豁出去的坚定。
余沙没理关澜问他的那句话,直接开口:“叶绾绾在哪里?你们马上出城。”
关澜先是一愣,好似没听懂余沙的意思。等到他反应过来余沙在说什么,火气率先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