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诶老兄,我不,唉,我真不是,真没你们想得那么厉害,配不上这么大阵仗啊!”
没人理他,又一道天雷披落,银火乍现,“轰”的一声,庭内神像忽然崩开,碎成粉石,取而代之的,是悬立于厅中的一抹虚影。
除石头外的众人齐齐抬头,继而“扑通扑通”跪落在地:“恭迎仙君——”
石头怔了怔,这才随大流地抬起头来。
那人影半悬在空中,身着玄白,如一团晕开的水墨,头戴红翡朱冠,脚踩白云锦靴,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深如古井,若仔细瞧去能看见里头深藏的一抹碧色,只是此时这双眼睛低垂着,只能看到黑如鸦羽的睫、高挺的鼻、还有两抹薄而色冷的嘴唇。
这张仿若精雕细琢的脸当得起“天人之姿”四字,俊美不失威仪,居高临下,不怒自威。与镶金嵌玉的雕像不同,他浑身上下除一顶朱冠只黑白两色,辅以锋锐沉冷的眉眼,仿佛硬毫作画,寥寥数笔,已浓墨重彩。
众人心仰神服,俱是又惊又喜,只有薛灵镜一人,脸色略略发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仰视仙人的目光带了些不安。
第三道天雷落下,将薛灵镜的脸印得惨白,庭下惊呼,只见半空中武陵仙君虚影正缓缓隐去,竟一眼也不曾看那一院的祷民。
薛灵镜霎时双肩一颤,“哇”的一声,呕出一口血。
敬神不礼。石头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四个字来。
所谓敬神不礼,就是仙圣认为请仙者“礼数不周”,不顾请托,自行离去——然而请仙者如何可能礼数不周,无非是位高者率性而为,并不想卖这个面子。
然而敬神不礼对请仙者而言,却是一条重罪。
石头踮起脚去看薛灵镜,后者平躺在地上,唇喉血流不止,一身灵气衰如草枯。
他看了眼就别开了头,玩了会手里的半截木剑把手,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只见那武陵仙君似要乘着夜色而去,天边隐隐有了放晴的迹象,他忽然纵身跃起,持着半柄木剑,往仙君颈上削去!
众人都看傻了眼,不知这疯子为何天堂有路不走,非要去闯一闯那地狱门,只见武陵仙君陡然睁开双眼,一双深碧色的目中闪过一丝银光,那半柄木剑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一般,“咔嚓”一声,碎成了一地木屑。
石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冲仙君咧开嘴,像个闯了祸的小孩般尴尬一笑。
武陵仙君忽然动了,庭下薛灵镜亦止了咳,勉力抬起头去看,但见仙君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点向石头的眉心。
没有人敢小瞧这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一指,传言中武陵仙君破江山、定乾坤,也只需要这么轻轻一指,这一指可以碾去泰山,荡平沧海,当然也可以让眼前的乞丐粉身碎骨。
众人睁大了眼睛,皆不愿错过仙人施法,唯有几个年纪小的,有些不忍地别开视线。
“啪”的一声,一指弹在石头被雨水冲刷白净的额头。
仙君施了一个定身咒。
第9章 无端遭横祸(一)
定身咒是每个修士跻身仙门所学的第一个仙咒,拾起来简单,用起来没门槛,也极易生效,故而这弹在额头上的定身咒,多是长辈用于小辈,师父用于弟子,这当口由神仙用于一个“穷凶极恶”之辈,倒显得过于亲昵了。
石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保留着抬着一手一脚的姿势,僵硬得像个大螃蟹,只有一双眼睛骨碌碌动个不停,看天看地看薛灵镜看住持,就是不敢看正对面那位俊美超凡的仙君。
直到一声很低的闷笑传进他的耳朵,他才抬起视线,然而武陵仙君神色俨然,全然不似有笑过的样子,对上他的视线,目光如鹄爪般抓住他的眼睛,利剑穿膛似的,把他钉在面前。
石头连眼珠子也不好转了。
武陵仙君终是未在人间多做停留,只与他对视数息,身影便消散在空中,临走前一挥衣袖把定在半空中的小乞丐拂落到院内的花坛里,又垂目看了他一眼,石头正瞧见他眼睛底下那一抹绿色,像是猎物看到了狼一般哆嗦了一下嘴唇,立马闭上了眼睛,任凭自己“啪”一声砸在草丛里,嗅着满鼻的雨后芳草。
武陵仙君一言未发,身形隐去,天光大现,又恢复了清朗,夕阳晚霞争辉,已经到了晨昏交替的时候。
石头被定身咒定着,仰着脖子看着天上火烧一般的晚霞,只觉得双目发烫,胸腔中似乎有什么灼心的东西在涌动,却是无法描述,但这滋味实在称不上好。
“痛死老子了……”他干脆“诶哟诶哟”地叫唤了几声,其实没蹭破几块油皮,单纯想引起武陵众人的注意。
武陵门人听他一叫才从仙君显圣的冲击中回过神来,“锵啷”几声,十几柄剑七歪八斜地直指石头的喉咙,警备十足,牢牢将他钉死在泥地上。
石头苦笑:“怕什么啊你们这群人,岑蹊河定不住我,武陵仙君还能顶不住我不成。”
武陵众人不理他,只看向薛灵镜,薛灵镜被岑蹊河搀着,正缓缓坐起来。
“别杀他。”薛灵镜抬眼看了眼石头,声音轻轻的,气息仍有些颤动,方才敬神不礼险些废了他大半修为,此刻依旧面如金纸。
武陵弟子不解,岑蹊河却在一旁看得明白,只道;“师尊,此人如何处置?”
薛灵镜阖了阖眼,站起身来,一拂袖:“回桃源津,此人也押……带会武陵罢。”
众人称是,天神庙主持也携门徒送至门口,替他们打点行装,就在这时,被当做货物搬来搬去的石头忽然发话了:“把那两个小孩也一起带走呗。”
岑蹊河皱眉:“你可是想把出入我武陵仙门当做儿戏?”
石头没理他,眼珠子转向薛灵镜,笑道;“薛掌门若是想还死者公道,还是照我说的去做比较好。”
薛灵镜动作一顿。
岑蹊河刚想顶回去,就听薛灵镜到:“一并带回去。”
岑蹊河疑惑:“可明镜扇所显——”
“蹊河。”薛灵镜阻止了他,又道,“那顶棺材,也一并带回去。”
住持“啊?”了一声,忙道:“薛仙人,这棺材是徐氏镖局所寄放之物,若您想征去,且容我像徐氏父子知会一声。”
岑蹊河脸色微变,以武陵派之尊,要借凡俗一件东西,岂需知会几个镖头,经石头一闹,这天神庙住持尽管仍然恭敬,言辞间却多少不像先前那般看重他们了。
他刚要开口,便听薛灵镜恹恹道:“你去叫他出来,我亲自与他说。”
住持连连称是,吩咐下人去叫徐正轩,下人跑了过去,找了半天没找到,又折返回来。
薛灵镜微一蹙眉,把几个下人吓得直哆嗦,岑蹊河忙挡住了他的视线,问:“师尊,我带人进去找找?”
薛灵镜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来一身尖锐的惨叫。
“这个声音是阿红!”住持道,“她在干什么?”
“我嘱托他照顾徐少镖头来着……”管事战战兢兢。
就在此时,一个蓬头垢面的婢女从后院冲出来,“啪踏”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啊!!徐少镖头他——”
“怎么回事!”岑蹊河往前踏了一步。
“徐少镖头他出事了!”阿红嘶着喉咙喊了一声,继而“咕嘟”一声晕了过去。
一行人匆匆进了后院,石头躺在花坛里嚷嚷:“带带我,我也想看!”
没人理会他,倒是闭目养神的薛灵镜招了两个弟子搬了他一起去。
石头被抬进后院,尚未见得什么,便闻到一阵扑鼻而来的臭气。
后院石桌前围了一群人,薛灵镜不爱热闹,止步在不远处坐了,令岑蹊河上前查探。
石头抱怨了声好臭,小声跟薛灵镜说:“薛仙人,给我把鼻子塞住呗。”
薛灵镜不理他。
石头又拿撒娇的调调抱怨:“薛仙人,你说武陵仙君的定身咒要定我多久啊?”
薛灵镜看了他一眼,忽然足尖一点,踢了踢他的肩膀,灵光一闪,又加了一层定身咒。
石头:“……”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周遭的人才散开了些,岑蹊河脸色苍白,老住持歪在石凳上,一副要晕不晕的样子,忍了几息,终于捏着鼻子对着那莲花池呕吐起来。
石头瞪圆了眼睛瞧过去,不瞧不要紧,一瞧吓一跳——石桌下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可不就是一路把他抬来的四个镖师,最上面那个一身青色劲装,刺着一个绣银“徐”字,长发披散,正是徐家少镖头徐正轩!
“他死了?”石头轻声问。
没人理会他,薛灵镜看了眼岑蹊河,岑蹊河便蹲下身,拉着徐正轩的衣领把他的头拉起来。
薛灵镜只看得两眼,便移开了视线。
倒是石头惊讶地“哇”了一声,只见徐正轩脸颊青肿紫胀,显然是窒息而死,窒息原因一目了然,他大张的口中正徐徐爬出一只拳头粗的雪白蠕虫,肥硕遍布褶皱的身躯正卖力往外挤,已经挤出十数公分长,仍尚未脱出,游走过得地方留下紫白色的粘液以及腥臭的内脏皮屑。
“这……这是什么……”住持呕了一会才折回来,别着头去看薛灵镜,一丝余光也不愿分给眼前的尸体。
薛灵镜不答,倒是岑蹊河,摸了摸尸体的手掌,沉声道:“已经死了多时了。”
“这如何可能……”管事颤声道,“徐少镖头约莫午时来的,那时,那时还康健得很……”
岑蹊河沉默片刻,又拨弄了两下尸体,确定地说道:“他两天前,至少两天前就死了。”
“咕咚”一声,管事也昏了过去。
“春活食锦虫。”薛灵镜轻轻转着手中的茶盏,最终也没喝一口,只道,“既可以吞金食玉,又可以吃人脏腑,要长成这般大,供体里头的东西,恐怕早已被吃了大半了。”
他说得含蓄,地上的石头不厌其烦地给他翻译了:“岑蹊河,你师父让你把人剖开看看。”
岑蹊河瞪了他一眼,收起折扇,接过一旁弟子递来的长剑,照着徐正轩胸腹轻轻一划。
一阵浓烈的恶臭喷涌出来,连薛灵镜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剑尖碰上皮肉的一瞬,那尸身的腹腔就如一只涨到最大的皮球一般,“噗嗤”一声破了开去,皮肉似乎和衣裳黏在了一起,软趴趴地顺着剑锋垂落,露出里头的风光——莫说脏器,徐正轩体内连血肉油脂都所剩无几,只余下孤零零交错的枯骨,巨蟒般盘在枯骨上的巨大蠕虫,以及一囊囊青黑色悉悉索索作响的虫卵。
庭下呕吐声不绝,甚至隐隐有了尿骚气,下人七零八落地跑了,就连武陵弟子也有些许着实看不下去,纷纷向岑蹊河请辞。
“把那个婢女抬过来。”岑蹊河皱着眉吩咐道,很快两个弟子架来了阿红,岑蹊河抽扇往婢女灵台一敲,她便软软醒转。
阿红一睁眼便又瞧见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正要干嚎,岑蹊河一个净心咒打过去,她才勉强站稳了没有晕倒。
“说说吧,”岑蹊河放柔了声音,“徐少镖头何时来的天神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你细细说,尽可能莫要遗漏。”
他神情温和,姿态谦雅,好哄歹哄一番终是让丫头的脸色和缓下来,开始细声讲述。
“徐少镖头是午时来的,那时候苍山派的大仙们还在参拜,少镖头便来后院等候,宋管事吩咐我伺候茶水,”阿红怯生生道,“少镖头喝了茶水,又过了大概一刻钟不到,大仙们走了,我带少镖头一行人到前院敬香,少镖头说他正要出门赶镖,不得多做停留,敬完香便要走,结果这时候武陵派的仙人们又来了,岑峰主吩咐布下阵法,命令大伙不得出入,少镖头说他看到仙人就犯怵,既出不去,便又回了后院继续喝茶。”
“这时少镖头脸色如何?”石头忽然插话。
阿红一惊,忙道:“少镖头看起来并无不妥。”
石头“哦”了一声,道:“继续。”
阿红点了点头:“后来……后来外面仙人们好像开始作法,又是刀枪棍棒,又是电闪雷鸣,我见少镖头害怕,便给他取了外衣和伞,让他再进一进屋子,好躲得远些,少镖头却没搭理我,只管捂着肚子叫……叫肚子疼……”说到这里她眼圈红了一圈:“我问少镖头要不要解手,少镖头也不说,就是忽然开始摸、摸我,我想呼救,但当时雷声大作,没人听得,加上少镖头平素一向君子端方,不像会做这等下流事的,我便只推搡了一下,少镖头却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一般,突然连抽了自己几个巴掌,大喊‘我该死!’‘我混账!’,我吓坏了,忙跟他说不必如此的,我当做不知也就罢了……”
“如此说来,徐少镖头彼时神志未失。”岑蹊河沉吟道。
“我也是这般想的,”阿红垂泪,“只是少镖头正常了不多时,就在天光放亮的时候,忽然又开始对我拉拽,甚至要咬我的嘴,他扑过来时,我摸到一个冷冷黏黏的东西,睁开眼睛才发现一个……一个头从他嘴里探出来,想往我嘴上爬……我差点昏过去,又想少镖头大约是中了邪法,我若不逃,那东西只怕就要、只怕就要……”
“于是你撂倒了徐正轩,来前院求救?”岑蹊河问道。
阿红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岑蹊河颔首,示意阿红下去休息,转身对薛灵镜道,“师尊,徐正轩连同四个镖师横死此处,恐怕与他们徐氏镖局所受的这趟镖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