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灵镜颔首,沉声吩咐道:“蹊河,你去前院,仔细看看这趟镖究竟所托何物,再叫两个人去一趟徐氏镖局,问问托镖的是何人。”
“欸?怎么不先问我?”安静了许久的石头忽然道,“这趟镖的来去,我可比你们清楚得多呢。”
薛灵镜睨了他一眼:“你不是自称是一个沿街乞讨来凑热闹的乞丐?”
石头讪笑:“自然是骗你们的。”
“那我问你做什么?”薛灵镜一拂袖,也挪步往前院走去,与岑蹊河一道查探那棺中尸首。
“师尊。”岑蹊河低声道,“我总觉得这尸首有些眼熟。”
棺中之尸早已干瘪,枯瘦如柴,面目全非,身上倒罩着世家子弟才用得起的锦袍,岑蹊河撩开袍袖仔细查验了片刻,上面并无分毫标识身份的讯息。
“这具尸身,有人刻意做过手脚。”岑蹊河略加思索,“四肢寸断,齿舌皆烂,经脉根骨俱摸不到,衣衫怕也是旁人的,瞧这尺寸,略有些不合身。师尊,弟子想借师尊明镜扇一用。”
薛灵镜默许,岑蹊河恭身接过那柄玉骨绸扇,徐徐展开,只见扇面光晕流转,绸布无风自动,如镜湖波光。
镜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人影,岑蹊河定睛去看,石头也瞪大了眼睛想凑热闹,不料岑蹊河只瞧了一瞬,便一甩袖,折扇应声收起。
石头稀奇道:“玉面书生,你看到了什么,脸色比棉花还白?”
岑蹊河仍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势,静默不言。
“蹊河。”薛灵镜叩了叩桌面。
岑蹊河这才抬起眼,双目赤红,神色竟有些骇人。
“蹊河。”薛灵镜皱起眉,并没有问岑蹊河看到了什么,声音依旧霜冷雪彻,他提点道,“心障。”
岑蹊河一怔,目中红光这才缓缓褪去,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薛灵镜面前跪下,奉还折扇,磕了一个头,仍未起身,而是挨上去将额头贴在了薛灵镜膝上。
薛灵镜一指点向他后脑玉枕,仍是那一式“净心咒”,冰冷的手掌细细抚过岑蹊河的发根,他缓声逼问:“你看到了谁?”
“弟子看到了栖枫。”岑蹊河慢慢站起来,回身看向诸弟子,面色已恢复寻常,“扶我武陵派第六洞水崖洞洞主张栖枫灵柩归位。”
众弟子皆愕然失色。
“扶我武陵派第六洞水崖洞洞主张栖枫灵柩归位。”岑蹊河再次命令道,声音逐渐冷硬下来,“我武陵派必彻查此案,绝不叫我门下弟子……无端枉死他乡。”
第10章 有意归武陵(一)
石头安静地躺在地上,薛灵镜的定身咒被他磨着磨着解开了,武陵仙君的定身咒却无论如何解不开,他便只好干瞪着眼睛,努力运动眼珠子来发泄过于旺盛的精力。
负责“搬”他的两个武陵门人听闻张栖枫死讯,均如丧考妣,他暗暗摇头,脑子里想的却是今晚武陵派会不会给他准备晚饭。
“你笑什么。”一个弟子忽然恶狠狠地瞪他。
石头眨巴了两下眼睛:“说什么呢,我才没笑。”
“大伙愁容惨淡,就你脸上云淡风轻,”那弟子道,“莫不是张师叔连同那三十八位师兄弟真是你杀的?”
“你猜啊。”石头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照我说,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都没什么区别,这个张什么,看尸骨就知道没什么仙缘,在你们武陵继续修行下去早晚是要死的,说不准今日不死,明日就走火入魔,明日不死,后日就横遭天谴。他总要死,区别就在于那样死你们不用替他复仇,相安无事,这样死你们得沾上一层业障,修道之路上白白多几分曲折。”
“你莫要胡言乱语!”弟子怒道,“我们惩奸除恶,为这数十条人命讨回公道,乃顺天道而行,如何算是业障?”
石头噗嗤一笑:“天道?啥叫顺天道?”
弟子凛然:“自是善恶有偿,正邪有报。”
石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小兄弟,天道是天定的,你嘴里的那一套是人定的,老天才不吃你那一套,否则你薛掌门方才请神的时候,又怎会敬神不礼?”
那弟子惊愕地看向薛灵镜,又用力地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
“修仙嘛,说白了就是顺应天道,天就让你活得长久。”石头懒洋洋地抬起眼睛,“人有情,树无情,石头无情还无心,人能活数十载,树能活百十载,顽石与天同寿,碎成齑粉,散入沧海,依然不灭。”
弟子摇头:“你既秉信天道无情,便干脆拜入幽冥仙子门下,有的是人与你谈笑论道。我武陵仙君门下信世事公道,信人间有大义,不欲与你强分对错。”
“才不是。”石头愤然,“你这哪是武陵仙君门下,你这是薛灵镜门下,你们凡人爱听这一套,爱给杀来杀去这些逆天而行的事情找理由,所以才有了‘武陵派有情’一说,跟他娘的武陵仙君又有甚么关系?”
“石头。”他脾气还没耍完,不远处忽然传来清凌凌一声喊,只见武陵诸人已打点好行装,薛灵镜坐在轿中,单手拉开轿帘,“你到轿上来。”
“听到没,我到轿上去。”石头又瞪了那弟子一眼,“快给你爷爷我松动松动。”
弟子咬咬牙,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扛到了车厢里。
薛灵镜拉上车帘,手指一捻,点亮了车中的一支红烛。
“薛掌门是想和我一起剪烛西窗么?”石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荡漾,“那多不好意思。”
薛灵镜睨着他,半晌竟也淡笑了笑:“我来审问你。”
石头做了个鬼脸,眼珠子左右看了看:“你这叫什么审问,地牢皮鞭大杖一个都没有,可唬不着我。”
“你说得那些,就能唬到你不成?”薛灵镜冷冷看他,垂目又点了一支蜡烛,“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躲在张栖枫的棺材里?他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石头挑眉:“你怎不用你的镜子看一看?”
薛灵镜静默片刻,道:“以你的修为,若想避开明镜扇,我恐怕也看不到什么,既然如此,不如直接问你。”
石头道:“我说你就信?”
“你说我就听。”薛灵镜道。
“那还不是不信嘛。”石头做了个夸张的委屈表情,“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听说武陵人到芾县来,怕被你们武陵仙君强奸,就找到我的老相好徐镖头,让他送我去天涯海角——这不正好,他手里还有一出别个去天涯海角的生意,就吩咐我躲进棺材里,和尸体老兄做一对亡命鸳鸯……”
“停。”薛灵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这话去大街上说,能有几个人信?怎地会觉得我就这般好骗?”
“咦,你怎么不自称‘本座’了?”石头忽然问,继而又道,“你不信就罢了,没瞧见刚才燕赤城显圣时看我的眼神,那眼珠子,啧啧,绿得都发光了,好一匹饿了百年的饿狼!”
薛灵镜:“……”
薛灵镜:“镖局之事,可有人能为你作证?”
“你去问徐老镖头嘛。”石头噘着嘴道,“哦,虽然我觉得他恐怕已经死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之际,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岑蹊河跃上车来,在薛灵镜耳边轻讲了几句,又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薛灵镜转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石头,淡淡道:“徐福林死了。”
徐福林的死状与少镖头徐正轩相仿,徐家上下数十口人连同镖师一道成了那大蠕虫口中的食粮。
徐氏镖局弥漫着浓郁的腐臭味,较之荒郊野岭乱葬岗有过之而无不及,谁能想到不过数个时辰前,此处尚且门庭若市,生气盎然?
薛灵镜持扇一扫,摇了摇头,岑蹊河便命令众弟子不必搜查,而是聚到马车周围。
岑蹊河道:“明镜扇无法映照出凶徒的面貌,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徒修为过高,二是凶徒本身并无恶念,无法洞察,无论是何种原因,对方针对师尊都是有备而来,再留在此处,恐怕不仅无法找到蛛丝马迹,反倒中了调虎离山之策。”
“回桃源津,遴选之事,不急一时。”薛灵镜拍板定论,声音带了几分疲惫,“不必恐慌,我薛灵镜尚在一日,便不会让他们再伤我门下一条性命。”
岑蹊河轻声问:“不知师尊想如何回去?”
“你率诸弟子御剑,聚拢而行,切莫落单。”薛灵镜道,“我乘碧霄断后罢。”
岑蹊河心知他“敬神不礼”所留下的内伤未愈,只忧心地劝说了两句,便着手去安排返程事宜。
临走前石头叫住他,让他别忘了带上龙哥小宁,他迟疑地看了眼薛灵镜,薛灵镜却阖目养神,并未否认。
两小孩如愿以偿被两位剑修弟子带着往云霄深处飞去,一路尖叫连连,又惊又喜又怕,两张小脸五彩纷呈。
石头看着眼馋,眼巴巴地看着薛灵镜,学着小孩糯糯的声音喊:“大仙,我也想骑大鸟。”
薛灵镜理都不理他,吹了声口哨唤来名为“碧霄”的仙鹤,把石头横着往上一搁,然后一脚踩着他的肚子,踏上了鹤背。
石头:“……”
石头:“你不是会飞吗?非踩我一脚,真记仇!”
说记仇倒也不确然,薛灵镜踩在他身上的脚轻飘飘的,没有体重一般,只是沾了雨水污泥的靴子蹭了他一手。
白鹤迎风而起,乌黑的羽剑与朱红色的冠顶在空中瞧着颇为耀目。
“好爽啊,薛大仙,”石头迎着风喊道,恨不得张开手臂去鹤背上舞一圈,只可惜那定身咒使他动弹不得,只好挺尸一样躺着,“您老人家行行好,给我把这咒解开了呗!”
薛灵镜道:“这是仙君的咒,我如何能解得开?”
他的嗓音本就轻飘,在这风中更是被打散了,听不清几个音节。
石头撇嘴,做了个鬼脸:“那你替我问问仙君什么时候下凡,我去找他给我解了?”
他不切实际的妄想把薛灵镜逗笑了,也极罕有地玩笑道:“那便等我下回心情好了,再施请神咒,请他下凡来给你解开。”
“等你心情好,我都快变成东海上头那块老王八石头啦!”石头拧着脸,“风明明这么舒服,你为什么心情一直不好啊?因为门下弟子死了?还是因为敬神不礼?”
薛灵镜无奈地看向他,这臭小子分明是一下下瞄准了往他痛脚上踩:“莫急着问我,你倒说,今日可有哪一遭事情能让我心情好的?”
“风很舒服啊,”石头笑起来,“见到了武陵仙君,淋了春雨,吹了风,找到了你家丢掉的徒弟的尸体,不都是好事么?”
薛灵镜轻嗤一声,心道话不投机半句多。
“这样吧,我跟你讲个事情,哄你开心,你给我解开了这咒,怎么样?”石头眨了眨眼睛,“告诉你啊,张什么的尸体的那趟镖,是苍山派托的。”
他的尾音带着轻浮的笑意,仿佛只是随口讲了一个笑话,然而这轻飘飘三个字落在薛灵镜耳朵中却是有如雷击。
“你适才为何不说?”薛灵镜冷声喝问。
“说出来你们也不信嘛,证人都死了。”石头无所谓道,“而且那三十八条人命被归到了我身上,你总不见得信我而不信你的镜子。”
“现下你倒是觉得我会信你了?”
石头懒洋洋地挑了挑嘴唇:“你若不信,可自去查,我不过是为你们指了个方向,况且我也没有证据。”顿了顿,他又道:“我是不知道你们武陵派一个大宗门什么时候得罪了下面同宗的小门小户,只是这苍山派确实不正常,适才我见苍山派长老遴选弟子,挑挑拣拣,最终带走的不是没仙缘,就是废灵根——你说,这是不是巧合?”
薛灵镜一怔:“此话当真?”
“你这回可又信我啦?”石头得意地笑了笑,眉飞色舞的样子倒有些少年风流,他续道,“我劝你回去查查,这是不是苍山派第一次挤在你们前面遴选弟子。”
薛灵镜将每个字都记在了心理,却突然话锋一转,又问:“你对自己身上那三十八条人命,可又有何解释?”
石头“唔”了声:“这倒暂时无从解释。”
薛灵镜凝视着他,问:“此事另有隐情,是不是?”
“怎么?薛掌门开始为了我怀疑你的明镜扇了?”石头微一挑眉。
“并非为你。”薛灵镜淡淡道,“我请武陵仙君诛灭妖邪,武陵仙君却道我‘敬神不礼’——若‘妖邪’并非妖邪,仙君自不可能错杀好人。”
石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失望道:“妖不妖邪你自己猜,燕赤城却绝不是什么好人,他不杀我,反而罚你,只是因为他心中将我当做金屋藏娇的小姘头,宁可错杀了你,也不想我有半分损伤。”
薛灵镜:“……”
薛灵镜:“有一句话本座很早便想问了,到底是什么让你自信至此,认为仙君不惜自毁名誉,也要强迫于你?”
“你这个问题简直不可理喻!”石头稀奇道,“我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学有才学,一身功夫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燕赤城要娶我还是高攀了,怎么又成了自毁名誉?”
薛灵镜一时无话,干脆在石头身上盘膝坐下来,开始打坐。
“喂,喂?”石头那眼神戳他,见他不为所动,又觉得无聊,便嚷道,“别修炼啦,你成不了仙的,和姓张的一样早晚要死。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修什么炼,解开了我,哥哥带你去喝酒啊。”
薛灵镜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