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是说如果……”
窦太主看着阿娇的眼睛,一只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臂:“如果刘彻不做皇帝……”
阿娇脱口而出:“那谁做皇帝?”
“老太太随便从宗室里挑出一个来都可以做皇帝,比如胶东王刘寄就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他性格温和,待太皇太后尊敬恭谨,最重要的是他一向肯听你的话……”
阿娇忍不住打断窦太主。
“等等,什么性格温和,用没有主见来形容更加合适吧!他耳根子软,撺掇他的人有多好的口才他就有多大的胆子。”收到来历不明的口信就敢带着几个人跑到长安争夺皇位,不是头铁是什么。
阿娇转念一想,没主见好操控的刘寄拥有的正是和刘彻完全相反的特质。既然有人觉得刘彻做皇帝不合适,选刘寄似乎完美贴合正确答案。
那没事了。
等等……“娘,你什么意思?”
“我冷眼瞧着,现在的皇帝是个不记恩情的崽子。若非我和太皇太后在头顶上压着,他早抛弃你找这个美人那个夫人了。你要能舍下他,千好万好。娘再添上一把火,他这个皇帝就干到头了。”
窦太主压低声音说:“不管谁做皇帝,你都是皇后。”
“刘寄不是有王后吗?”
“那都是细枝末节,你不用管。你只用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就行。”
窦太主如此笃定,阿娇细细一想,如果刘彻被废,刘寄上台的话,她要继续做皇后肯定会有一些争议,但实现的可行性还蛮大的。毕竟没人会拿她的二嫁之身说事,前有王太后为先例——她进宫之前也是嫁过人的,还生过孩子。
扯远了!
窦太主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更何况是废立皇帝的大事,刘彻难不成真会被废?若宫中有一门学科为“揣摩太皇太后的心思”,每次测验时,窦太主至少能考九十分。
她是最了解老太太的人。
这么说老太太真有心废刘彻?阿娇意识到自己陷入思维误区,没反应过来平行世界刘彻不做皇帝很正常。现在想想,老太太若下定决心,以刘彻目前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刘寄的皇后我是不愿意做的……”
至于刘彻是否被废,她不关心。
话将出口之际,阿娇心口悸动,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一时间竟疼得再说不出一个字。
窦太主扶住她:“阿娇,你怎么了?”
程安听到里面的声音不对劲,立刻冲进来。
“主子……”
阿娇无法控制身体,觉得自己需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太医来了。诊断的结果是皇后一时心绪起伏过大,引起惊厥。简单来说,受刺激了!
窦太主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了然之色,轻抚阿娇鬓发道:“娘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好好休息吧。”
阿娇觉得,母亲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窦太主离开没过多久,阿娇一切恢复如常。她连药都没有喝,确认可以说话、写字,忙让人送口信给母亲,劝窦太主不要掺和废立皇帝的事。
巳时,天降大雨,持续的时间大约两刻钟。雨后,阴云未散,天气凉爽。
方姑姑又来椒房殿相请,阿娇感觉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便随她前往长乐宫。
这一次,阿娇被引到位于长信殿后方的延清室。明明是夏季,室内凉如含霜,有种现代空调房的既视感。太皇太后趴在床上,头发披散。两名宫女忙碌着,一个捏脚一个捶背。另有一名年纪稍长的宫女跪地上,对着装满冰块的玉盘轻扇扇子,让带着凉意的风吹向太皇太后。
阿娇一进屋,太皇太后就抬起头来:“阿娇来了!摆膳吧。”
祖孙俩在延清室用膳,太皇太后的面前只摆着蒸馅饼和清水,反观阿娇面前有七八样膳食,凉粉、拌面也在此之列。
阿娇总觉得老太太面容憔悴了。
“您要是忙不过来,不用特地陪我吃饭。”
老太太被逗笑了。笑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说:“阿方总说——饭是一定要吃的!有阿娇陪着热闹些。”
阿娇这才不说什么了。用完午膳,她告诉老太太:“我在庭院里走一刻钟消消食再回去。”
阿娇怀疑自己运动太少身体亚健康,要不然以前没犯过心疾,怎么会忽然心口痛。
太医说可以多走动没问题,她决定锻炼身体。
老太太没有不应的。
阿娇足足逛够两刻钟才回去。
长乐宫被围得跟铁桶似的,长信殿更是重中之重。阿娇每日往返两宫之间,不少人看在眼里。
不仅宫中的人,宫外关心着朝堂局势的人也不免嘀咕:“人人道太皇太后宠爱梁王刘武,差点逼着先帝把皇位让给梁王做。我瞧着太皇太后对阿娇的宠爱,比之当年对刘武不遑多让。”
“太皇太后见不到刘武只是想念他,但离开阿娇竟是吃不香睡不好……”
二者不必相比。
毕竟梁王刘武已逝,阿娇还活着。
……
车驾回到椒房殿,阿娇下车时双腿一软,触及程安担忧的眼神,阿娇轻声道:“我有点不舒服,想要睡一会儿。”
她现在的身体是纸糊的吗?
程安扶着阿娇躺下,青君见情况不对劲,早跑去叫太医了。
一沾床铺,阿娇便眼前一黑,深陷梦境之中。
……
阿娇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中她来到长信殿,两旁的宿卫像是看不见她一眼,手中握着刀如铁塔一般站在殿前把守大门的程不识将军目不斜视。阿娇提起裙摆,弯腰跨过门槛。里面传来许多个人说话的声音,或许是在商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白日里,殿中窗户紧闭,帷帐下垂,全靠烛火照明。
殿北正中设有一顶大型幄帐,太皇太后独踞其中,下首十几席位,多为窦氏重臣。
“祖宗以黄老学说治天下,讲究清静无为,与民休息。陛下倒行逆施,罢黜黄老而尊儒术,动摇国家根本。其罪一也。嬉戏游猎,荒怠国政。其罪二也……此十大罪也。”
“刘彻狂妄自大,必起灾祸。”
“太皇太后,他忤逆不孝,不堪大位啊!”
有一人凄厉的哭出声音:“太皇太后,您还活着,刘彻就敢夺权架空您。等你百年之后,我们定是任他屠戮。您难道不为窦氏家族的未来想一想吗?”
太皇太后木然端坐,在众人的哀求声中取出两枚虎形符文,声音沙哑道:“兵符在此,请传国玉玺……老身要罢黜皇帝……”
阿娇看到老太太藏在身后的手在微微颤抖,意识到老太太恐怕刚说出要废刘彻的话,便后悔了。老人灰败的脸色藏不住虚弱,她并非是无坚不摧的。
阿娇蹙眉。朝局动荡,老太太的身体承受得住吗?
同时,阿娇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脑中。这不是梦,而是正在发生的事情,随着刘彻逐渐失去帝位的过程,她灵魂在逐渐消失。所以身体变轻,并非错觉。
自己的奇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点阿娇依旧毫无头绪,但她领悟到:若刘彻不做皇帝,她就会死。
这个世界存在的基石便是刘彻当皇帝……妈的,难道刘彻是主角吗?天命之子什么的。
殿中众人纷纷露出狂喜之色,追问道:“新君的人选呢?”
一声惊雷,大雨倾盆,将殿内的声音彻底掩盖。
阿娇魂归身躯,猛喘一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外面下雨了?”
“对,刚一道雷炸响,大雨哗啦啦淋下来……像有人端着铜盆往地上泼水一样。”
程安:“主子,您发热了。快躺下。”
“来不及了!”
阿娇喊道:“拿我的衣服来……去问问,陛下在哪?”
话音未落,青君撩起帘子,跑进来通报:“娘娘,陛下来了,就在外头。”
作者有话要说: 阿娇:气鼓鼓哼!
新年快乐,祝大家身体健康,财源广进。
第16章 乱乱乱
一个时辰前,清凉殿。
春陀侧耳附在窗边倾听外间传来的消息。几乎没有任何征兆,忽然间,他和陛下就被一队陌生的兵马看管起来,困在寝殿中……刘彻意识到,他连低头的机会都没有,事情已经朝最坏的方向发展。
太皇太后生气,他知道。可太皇太后并不糊涂,必是有魑魅魍魉暗中拱火,要趁此机会置他于死地。
春陀暗叹,多亏徒弟苏文机敏,出事时没被一同关押,才能买通一名看守传递消息。好歹能知道外头的情况,不至于让陛下做睁眼的瞎子。可别的……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刘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问道:“怎么样?”
春陀僵着脸说:“丞相窦婴、太尉田蚡相继被罢免……”
赵绾、王臧昨日入狱,朝中许多天子一系的大臣遭受牵连。如今太尉田蚡被免职,长安城彻底抓在太皇太后的手中……这时候,皇帝被幽禁在宫中,意味着什么?三伏天里,刘彻后背凉飕飕的,他恍惚间产生一种非常真实的错觉:无数双隐藏在黑暗里的眼睛正盯着他,探出手欲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
刘彻能想到的,春陀慢一拍也想到了。他拍打着殿门,呼唤外面的守卫开门,外头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只在他尝试着破门而出的时候,感觉到来自门外的阻力。
春陀很快放弃了。
主仆俩对视一眼,一时竟无话可说。
不知过去多久,窗户有轻微的异响。春陀尝试开窗,发现很容易就打开了。韩嫣蹲在墙下,正冲他使眼色。墙根处躺着两名守卫,也不知道是被敲晕的还是已经死了。
“陛下……”
春陀激动地高呼一声,又怕引起看守者的注意。忙压低声音:“陛下快来!”
刘彻走到窗边,还未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韩嫣慌张道:“您快出来。您先前安排的暗线传话说——长信殿里正在商议是否废黜您另立新君。”
事态紧急!刘彻爬窗而出:“孤得去长信殿,孤要见太皇太后。”
他跟着韩嫣在巷道里穿行,避开巡逻的宿卫,同苏文在约定地点会和。
宫中内侍消息灵通,见到皇帝顾不得行礼,忙道:“到处都在戒严,关卡重重,所有人不得随意行走。您就算出得了未央宫,无召也进不了长乐宫。此时若还有谁能自由出入两宫,有机会带着您见到太皇太后,那一定是皇后娘娘。”
“阿娇……”
刘彻蹙眉,后悔不听母亲和舅舅的话,早些同阿娇和好。
“皇后未必肯帮孤。”
韩嫣断言道:“皇后爱您。”
这一点刘彻毫不怀疑,可妇人短视,未必知道自己的抱负。以阿娇的性格,没准觉得他不做皇帝更好随意摆布。不过,这话不好直说,刘彻只能道:“皇后一贯刁蛮,定会赌气拒绝。”
韩嫣跪下:“陛下只需对皇后说,天下没有被废的太子能活……被废的帝王自然也不能活。”
刘彻瞬间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在他当上太子之前,也曾有过一位太子,乃他的大兄刘荣。被废不久之后,便在狱中死去。韩嫣之语,并非危言耸听。
穿过长巷,椒房殿近在眼前。韩嫣、苏文皆做好用自身引开守卫的准备,却见守卫不仅不阻拦,看清来人之后还行礼问安。
苏文:“椒房殿的人似乎并不知道陛下被软禁的事。”
宫人们自然也不会拦皇帝。
一切非常顺利。
刘彻走进堂室,听到阿娇的声音、宫女的通传。然后,阿娇披头散发,腰带系得歪七扭八地跑出来,喊着:“备车。快……太尉安小楼在哪?”
她双颊通红,眼睛却很亮。
……
阿娇一把攥住刘彻的手,将他扯进雨中。
刘彻下意识反握住她的手:“你身上怎么这么烫?你在发热。”
雨太大,阿娇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也不关心他在说什么。双手推着他登上安车,自己也在程安的搀扶下爬上车。雨滴打在脸上,阿娇甚至睁不开眼睛。她没注意到原本想要赶车的内侍南风被撵下去,抓出缰绳的是韩嫣,也没有注意到又有人跳上车辕。
刘彻问:“你带我去哪?”
“去长乐宫,见太皇太后。”
阿娇伸手抹去脸上的水,转身看着刘彻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很危险?”
刘彻:“……”我知道啊!
我惊讶的是你竟然如此敏锐,意识到情况十万火急……难道是因为担心孤,所以开悟了。
“刘彻,我看你是做太子的时候顺遂过头,一朝成为皇帝飘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才当上皇帝一年多,你位子坐稳没有?就敢和老太太斗。”
刘彻:“……”
全是实话,扎心才疼。
阿娇烧得精神恍惚,看到刘彻露出犹如濒死野兽般凶恶的眼神。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十八岁的小屁孩,装什么深沉。
一巴掌拍在他头上。
刘彻被拍懵了,接着便是羞恼,咬牙切齿:“陈阿娇……”
“主子,安小楼在此。”
车帘掀开,阿娇转头看见一名蓄着胡须,眼神锐利的男子。他声音像青年人,打扮似三四十岁。此人乃窦太主于半年前荐给阿娇的强人,原是一名游侠。窦太主曾嘱咐:慷慨待之,大事可托。
阿娇照做。她不太相信母亲看人的眼光,但见识过安小楼的武艺水平,觉得此人值重金以聘。这时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沉声道:“路上若有人袭击,先保护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