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继任的时候,头发还是黑色。不过十多年未见,怎的鬓染霜雪?”
敖神官:“知晓的事情太多,就会损耗寿命啊!两位请进吧。”
这是阿娇第一次来到敖神官平日进修之所,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有种室内的空气比外面还有清新的感觉。喝下一盏热茶,旅途的劳累全都消失不见,连多日乘车带来的腰背酸痛都不翼而飞。
刘彻一样感受到热茶的好处,他笑着对端茶送水的童子——下一任的敖神官,不客气道:“口中极渴,再来两盏。”
阿娇:难为他没忘记自己。
小童子看一眼师父。
敖神官:“去罢。”
小童子提来茶壶桌上。
两个人喝下第二杯茶,还没说话,便见敖神官捧出一只匣子。对阿娇道:“翁主灵慧非常,乃福泽深厚之人。这匣子是祖师留下的,交予你的话,或许可以解天下百姓的困苦。除此之外,还有一本祖师的手册……你想知道的,或在其中。”
这匣子很眼熟,牛皮册子也是她翻过百遍的。
敖神官说完,闭目不言。
一旁的童子站起来送客。
两个人并肩走出神仙殿,阿娇攥着牛皮小册,看向刘彻:“陛下还没问敖神官劝你巡幸的缘故呢!要再进去一趟吗?”
“不用了!”
刘彻摆手道:“敖神官虽然没说,但孤已经悟到了——他是想要让孤看到民生的疾苦。这本牛皮小册……”
阿娇翻开册子。不出所料,刘彻一个字都不认识。
阿娇却是目光微凝,她见牛皮小册的首页残破,只有四个大字——“去建章宫。”
什么意思?
“阿娇,孤有一件预备多时的礼物想邀你一观,就在建章宫中。”
这时候的建章宫,还没有重新修建,该是很残破的才对。若非有牛皮小册,阿娇不会应下,此时她却点头,“现在就能看吗?”
刘彻:“那是自然……”没有备好的礼,他怎会提及。
阿娇没有坐车,“我想骑马。”
刘彻感觉到她的迫不及待,心中微微惊讶。难不成是有风声传到阿娇耳中啦?
两人很快来到建章宫。阿娇一路跟随刘彻,穿过宫门,目光看向刘彻所指的方向——那有一座金屋!远看,阁楼如黄金打造的一般,夺目耀眼。
阿娇策马近观,发现金屋大部分其实是饰以金漆……她下马,抬头看到牌匾上“金乌宫”三个大字,推开宫门而入。
一旁的刘彻声音低哑,带着蛊惑的意味。
“建金屋,藏阿娇。阿娇,孤实现诺言了。”
阿娇却是脑中嗡鸣,她没有听到刘彻的话,灵魂轻飘飘荡离沉重的身躯,眼前出现一幕幕场景:
幼时的刘彻指着同样年幼的自己,掷地有声,“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
诗人吟唱着“夜悬明镜青天上,独照长门宫里人”、“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很多年以后,有人盯着电脑,翻找《长门赋》的注解;
更多年之后,手机屏幕里,论坛里弹出一条消息。“求助,汉武帝到底爱过陈阿娇吗?”;
一个个少女读完阿娇同/人/文的,怅然若失地嘀咕,“阿娇有什么错!狗东西对阿娇好一点啊!火葬场了解一下。”。
原来,【神秘力量】是自己的遗憾和不甘,独守长门多年阿娇失去皇后之位,还没有得到帝王的爱,和丈夫承诺的金屋便郁郁死去。
阿娇都快要想不起,刚进长门宫的阿娇曾多么疯狂的盼望着刘彻幡然醒悟,迎她回到上宫。强烈的不甘,日夜折磨着她,爱意已经消失,却无法接受自己可能从未得到过刘彻的爱……那时候,她是多么的爱刘彻啊。如同一个撞南墙也绝不回头的傻子,把君王当做是丈夫一般的对待,相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桂花,落得被罢黜的下场。
原来,【神秘力量】也是后世许多人的遗憾和不甘,他们可怜“金屋藏娇”变成男子对娇妻美妾泛指的词汇,殊不知它原本是一个帝王对妻子最郑重的承诺。
因此,她才有此番奇遇。
明白一切的阿娇,很感激能有此奇遇。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再遗憾,不再觉得不甘,但是曾经犯过的傻,又怎能不认呢!
【神秘力量】从来都不是在帮刘彻,也从不是要限制她的言行,而是在圆她人生一梦。
皇后之位、金屋,帝王之爱,缺一不可。
只有使遗憾消弭,这一世世的轮回才能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刘彻的千层套路。
一个小预告,下章是三世彻的内心独白。不喜勿买。
第105章 彘谋
刘彻看着一旁, 深陷于惊愕之中的阿娇。
这其实亦是他头一回看到修筑完成的金屋,真美啊!
他思绪飘远, 陷入回忆之中。
四十一岁的刘彻是很突然、非常突然的在某一个夜晚,获得前两世记忆的。他只用很短的一点时间就捋顺一切,下床走到门边,守夜的侍从追上来问:“陛下有何吩咐?”
刘彻脱口而出:“套车,去长门宫……”
侍从疑惑不解的同时,连忙应诺, 欲走出宫室传达皇帝的命令。
“等等……不用套车,宣中常侍晋见。”
不一会,中常侍苏文匆匆前来。
刘彻亢奋地在宫室里打转, 没有一刻能停下脚步。见到中常侍,他道:“派几个人盯着长门宫的动静, 皇后的一举一动孤都要知晓……不, 还是多派些人前去, 悄悄的保护好皇后。皇后要是掉一根发丝,你提头来见。”
苏文一愣,皇后不是在椒房殿吗?长门宫的是废后……他积年累月的伺候陛下, 尽管还没把事情琢磨明白,但下意识的反应是有的。他沉声应诺, 收获陛下赞许的目光。
苏文:“……”
刘彻让殿内之人都退出去, 看着摇曳的烛火, 脑海里不断浮现上一世阿娇死在怀中的画面。阿娇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我不要做皇后”。随即而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令刘彻死死按住胸口,短暂竟无法呼吸。
好不容易,这一口气喘匀。他拂袖将案上的简牍扫落在地, 骂道:“废物!”
他骂的是上一世的自己。
此生的他不像是上一世的太子彻,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用十多年的时间看完前生的记忆,偶尔还能做出一些毫无代入感的评判,直到曲终人散,才恍惚间察觉——原来我看到的是我的前生啊!
太子彻不认为,前生的皇帝彻和他是同一个人。
刘彻无比确定,整整三段人生的主角都是唯一的一人,皆为他,只有他。
上上一世,刘彻十六岁登基为帝,顶上压着两座大山。刚摆脱老太太的桎梏,又迎来王太后的掣肘。这样的情况下,他做出废后另立的决定,又很突然的失去阿娇。直到弥留之际到来之前,他都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一世,他活到七十岁。
上一世,刘彻和阿娇青梅竹马长大,刚刚情窦初开,阿娇已经另嫁他人。父皇活的时间很长,很长很长。等政/局稳定,他重登皇帝之位,伺机纠正错误。不论是前生迷信神仙,骄奢淫逸、穷兵黩武、晚年改辙造成的乡中凋敝、流民百万、寇盗并起,百姓苦不堪言,还是拥有太多不懂珍惜,以至于错失阿娇。
这些错误都有机会纠正。
然而,刘彻真正纠正的只有前者。
他亦将前者做到极致。
恐怕后世必称他圣君,只能谈论他的功绩,难以挑出一点不足之处。
这一生,刘彻享年八十岁。
当他身为皇帝度过一百五十年的时光之后……不,加上此生的四十年,一共是一百九十年。刘彻渐渐觉得无趣起来,如果说第二世还能称得上血腥战场,能激起他的搦战之欲。那么,此生在刘彻看来,不论朝堂还是天下,他都再没有敌人了。哪怕他自己,他也曾战胜过了!
刘彻是一个不甘于寂寞,永远都在战斗的人。他就像是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一日不同人过招,他的剑就会生锈。
幸而,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一生将不缺失敌人。
不幸的是一场奇遇让他把众多的敌人都打倒了,有些还不止打倒过一次。
这样的敌人自然不能让他再提起兴致。
没有对手怎么办?创造对手也要有一场比试!
曾错失的、又始终求而不得的阿娇便是刘彻新的对手!就像一次次夺得皇位,坐稳皇位,成为帝国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唯一的掌权者一样。他没有败过,谋求阿娇的爱,亦将大获全胜。
刘彻拥有从前的记忆……
小的时候,阿娇跟一众年幼的皇子们一起进学。她一点都不怕生,最爱向先生提出疑问。有时候先生讲解好几遍,她还是有不懂之处,要一一询问。皇子、公主们私下议论,翁主娇愚笨。
刘彻悄悄对阿娇说,“可以只懂大概,不用深入的了解。”
阿娇:“你也是如此吗?”
刘彻实话实说:“先生讲一遍,我就听懂了。”
阿娇恍然大悟:“原来是我比较愚笨……你是怕我学得吃力吗?不用担心,我可以少玩一会,多花些时间念书。”接着就更用功了。
几年下来,阿娇门门功课都是甲等。背后议论她愚钝之人,远远不及她。
太子大婚,洞房花烛之夜。他搂着阿娇,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忘记阿娇是一个多么较真的人。
因为她从不说谎,一诺千金,所以觉得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至少,阿娇赋予心爱的人同样的品格。后来,发现他偷腥,挥鞭子喝令下次不能再犯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可能阿娇觉得解决丈夫偷腥的难题,如同书读不懂就读一千遍一样,大不了教一千次,总能教得夫婿回头。
哪晓得夫婿眼中,有太多的东西比她更为重要。
风雨之中,阿娇滚烫的手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这只纤细的手拉着他冲进长信殿,怀抱传国玉玺,往老太太跟前一跪……
贼人截杀,阿娇释然一笑:“那就一起死吧!”
昏暗的椒房殿里,他捏着阿娇的下颌,逼问:“表姐,我问你!你还爱我吗?”
出生不久的刘彘,睁开眼睛看到一张圆圆的小脸,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
王娘娘下令不准喂饱儿子,一岁的刘彘意识到“阿娇”等于“吃饱”,一日日亲近阿娇,到达见不到阿娇就会哭闹的地步。
父皇逝世,阿娇仰着一张艳若朝霞的脸庞,质问道:“此事分明有异!”
……
它们就像发生昨日。
上一世的刘彻实是非常了解阿娇,才能用阿父的死,诓得她放弃最佳的反抗时机,居住在宫中……哪怕阿娇于国有功,地位特殊,人人都以为她愿为君王之妻,事到临头的时候再怎么反抗,也没有人能相助。
阿娇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总是只能专注一件事。
这可怕的专注力,导致她总是忽略其它,在很多人的眼里,她撞南墙也不回头,有些傻,特别迂,不懂变通……很难说到底谁不够聪慧!她虽做不到八面玲珑,但只要想做的事情,难有做不成的。
故而,刘彻猜出阿娇想见敖神官之后,立时心生一计,钓她上钩。
如今的阿娇在刘彻面前,和一张白纸差不多。
天色初明,长门宫里传来消息,阿娇乘车前往长安……刘彻立刻知晓:阿娇想起一切了!
有奇遇的并非刘彻一人,他不是记忆不全的二世,还能看不出二世的阿娇生而知之吗?皇帝蒙受天命不奇怪,阿娇的不寻常……大约只有与他天生一对可以解释啦。
二世的自己错在说得太多,做得太少。但至少没把一切弄得太糟糕,也让此生的刘彻知晓:阿娇是不能强迫的,若被强迫,她会死去。
这多么符合阿娇傲慢的品格啊!
刘彻固然身为帝王,也只能徐徐图之。
饼摊的相遇,不是巧合,而是谋略。
阿娇迫切想要见敖神官一面的意图,也不难推测得出。
她是想要知道一切奇遇的缘由吧?看破这一点,刘彻故布疑阵,以若即若离的态度引得她生出疑虑。
如果阿娇每一次死亡,再睁开眼睛都是下一生。见不到敖神官时,把目光投向陌生又熟悉的他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时候再提出巡幸,亦为谋略。
阿娇纯孝,故而刘彻带上一向不喜的岳母,捎上两个妻舅。借敖神官之名……敖神官从未倡议巡幸之事……如此,可令阿娇误以为必要巡幸,才能见到神官。
于情于理,她会点头的,且不会过久的犹豫。
阿娇素来行事只抓重点,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巡幸的次要目的是增加两人相处的时光,主要目的是让阿娇亲眼看到百姓的苦楚……这样,她就会主动想办法重建司苗署。
一个司苗署令,离不开皇帝的扶持。
什么破镜重圆、什么覆水重收。上一世用过,既已无用,不如化繁为简,抛却前世,只求今生重新来过,二人能和好如初。
……
阿娇蹙眉:“这里实在是太晃眼了……”
刘彻回过神来,“宫室内可以花椒和泥涂壁,饰以帷帐,屏风隔围。”
“谢陛下厚爱,我想先回长门宫……”
阿娇走出金屋,珍惜地捧着手里的匣子道:“陛下,敖神官的话您也听到了。如今里面的种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试着使它们发芽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