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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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蔚廷几乎有些愤怒。
  “我不是小孩。我说过的。”
  李道旻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几岁了?十五,十六?”
  “我二十一岁。”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
  李道旻美丽的眼睛有些诧异地流转一下,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这令祁蔚廷又窘迫又恼怒。
  “你不说真话,小孩。”他慢慢收住了笑容,说:“今天我不来为难你,你好好休息两天,养好了病我再来问你。”
  3
  李道旻把祁蔚廷的东西都搜检过一遍,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少年,只除了他回话的态度有点奇怪。
  然而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李道旻拿着马鞭进了帐篷,祁蔚廷正在翻一本书,一见到他进来便慌忙合上了书页。他瞥了一眼那书的封皮,是一本《诗三百》。
  “看不出你倒认识几个字。”他说。“那你自然也听得懂我的问题了,小孩?”
  最后那两个字如他所意料的使祁蔚廷涨红了脸,现出恼火的神气。
  “你到普涅曲来做什么?”
  祁蔚廷没回答;眼里的神气教李道旻想起了从前他养的一条小狗。
  “说呀。”他微微一笑。
  “我要到北辽国去……”
  李道旻向后退了一步,扬手一鞭打在他右肩上。他手腕回力,鞭梢向后面倒卷过去,落在那块旧伤上。
  祁蔚廷痛得呻吟一声,弯下腰来,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涌入眼眶。他拼命睁大眼睛,才不至于立时便哭了出来。
  李道旻俯下身子,以便正对他的脸。
  “你说假话,我马上就能知道。”他的声音不高,相当的清脆好听。“为什么你不省省编谎的精神,我也好省下打人的力气?”
  祁蔚廷一声不吭,用手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
  “我听说耶律石将军正在燕州招兵,我想去……”
  李道旻抬起手来,祁蔚廷向右一让,这一鞭便打空了。
  “你学过灵州拳?”李道旻拧起眉。“你是宋国人,怎会去学西羌的灵州拳?教你拳脚的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李道旻慢慢走到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去翻下他的衣领。祁蔚廷感到他冰凉的手指轻触到自己后颈上的肌肤,不由得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到底没有躲开。
  原来先前的那一鞭加上他刚才的一闪,使得原本愈合的伤口又破裂了。李道旻轻轻地把他的衣服往下拉了拉,血水沿着后背流了下去,立时便在腰间的衣裳上濡湿了一片。
  “很痛么?”他问。
  紧接着他重重地又一鞭打在那上面。这一回是直接打在了裸裎的伤口肌肉上——祁蔚廷闷哼了一声,往前面倒了下去。
  李道旻笑吟吟地绕着他走了半个圈子。这孩子对他的不加提防——甚至是在刚刚挨了打以后——令他觉得好笑。
  祁蔚廷抬起头来时,李道旻看见一道眼泪流过他的面颊,他胡乱地举起衣袖来把它揩干。
  “呸,没出息的小孩。”李道旻说。
  4
  祁蔚廷不知道那个容貌美丽,但打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少年心里究竟存了什么打算。出乎意料之外,那一天以后他并没有继续受到什么拷问。在被领去洗了一个澡以后,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套衣服。他不认得那衣服的样式,但看到李道旻身边的好几个人都穿着相似的衣服时,也明白这是要把自己留下了。
  队伍每天都在行进。他们已经离开了河边,越来越进入这辽阔森林的腹地。开始几天祁蔚廷病后无力,便有人把他扶坐在马鞍上跟着众人前行。晚上扎营休息时也会有人过来照顾他,李道旻却再没露过面。
  他病好得差不多了,便想离开这里,可是甫一走动就有膀阔腰圆的侍卫恶狠狠地向他吼叫。这些人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懂,然后头上身上就会挨上一拳一脚。——他想要躲闪还手,然而手脚酸软,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他试图提气运力,丹田间却是空荡荡地,内力在不知何时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终于有一天下午,他远远地看见李道旻从一座帐篷里出来,便愤怒地冲上前去。
  “你凭什么把我扣在这里?”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胸腹间已经挨了好几下,因此说出来全无想像中义正词严的气势。李道旻含笑看了他一眼,半晌,只说了三个字:
  “我高兴。”
  他手里托着个鸟笼,笼里是一只红嘴黑翎的鸟,背上一道花青色。祁蔚廷看着他撮起红红的嘴唇来逗弄那鸟,只觉得心里的愤怒遏止不住地涌上来,叫道:“我是好好的大宋子民,你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我又没犯法,怎能随便扣住了人不放?”
  李道旻笑道:“你说我这里不是官府,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爱扣下了谁,哪里的官府又敢说一个不字?”
  祁蔚廷愣了一愣,问道:“你是谁?”
  李道旻悠然道:“你不肯告诉我你是谁,我干么要告诉你我是谁?”
  祁蔚廷道:“你又不认识我,无缘无故的,干么不让我走?”
  李道旻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径自伸了一个手指到鸟笼里,轻轻抚摸那鸟的羽毛,道:“譬如这鸟,一向好端端地在林子里唱歌,我把它捉了来关在笼子里,你道是为了什么缘故?”
  祁蔚廷气得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李道旻道:“不碍事,不过是半服酥骨散而已。”他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落进这双眼里去了。他微笑道:“你的身手不错,现下病又好了,我手下这些人恐怕看不住你。我本来想穿了你的琵琶骨,可是我不爱瞧人带着锁链,累累赘赘的,想来想去,只好浪费些灵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话,口气便如是当然之理。
  祁蔚廷看着这双眼睛,只觉得在那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下藏着说不出的冷漠恶毒,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5
  天渐渐的冷了下来。李道旻看看树林里堆积了厚厚一层的落叶,想到离下雪的时候不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憎恨这里漫长的冬天。
  算算日子,和萧邯默约的见面之期只剩下了没几天。但是他一点都没有加快行进步伐的打算。
  事实上他能肯定萧邯默要对他说些什么……想到这令他心生厌烦,甚至不愿去想约见的事。虽然……那是萧邯默。
  前一天晚上卫士们把祁蔚廷抓回来了。李道旻没想到这木楞楞的乡下少年虽然内力全失,居然仍能摆脱了看守逃走,不免对他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为了适如其分地表达这个意思,他令卫士抽了他一百皮鞭,并且直到现下都不给他东西吃。

  第三章 重逢

  1
  李道旻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崖上的风很大,把他的披风刮了起来,几乎飘到了萧邯默的脸上。
  萧邯默记不清有几次,李道旻这样背对他站着,可以一两个时辰不说一句话,让他纳闷他究竟是在看风景呢,还是在自顾想着什么。——今天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他心里:
  即使是从六七年前便认识了他,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刻,他从来没有了解过道旻的心思。
  李道旻的头发被风吹起,露出了雪白的后颈。萧邯默注视着他的脖颈,突然无比怀念那里的触感,以及把手插进他发间的滋味。他继续说话,不很肯定对方是不是在听。不过他知道,就算李道旻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也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意思。——道旻向来能如此。
  从前他们之间形成的那种联系到现在也还是这样。尽管李道旻比他小了快两岁,他却好像总是能站在上风的地方。
  萧邯默几乎又想伸手入怀,去握他的酒袋了。不过他还能控制得住自己。
  这时候又一个念头出现了:
  他原来并不真的喜欢这一个样子的道旻。
  2
  “你永远也不可能被他们当作自己的一分子。他们从来便不信任你,现在不过是利用你的才干,为己谋利罢了。
  “你忘了从前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么?
  “难道你对他还会抱有希望?
  “道旻……”
  这些言语嗡嗡地包围着他,令李道旻厌烦之极。他很想说,够了,难道我不知道这些么?不错,我从前是毫无力量的,不过现在不会是了。
  他轻蔑地想到所有的人,那个宝座上的傀儡皇帝,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实质上的掌权者,那些文臣武将,那些人……
  我憎恨这些人,所有的人。我在她的坟前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人统统踩在脚下。从那个时候我所下定的决心,到现在也没有一分的动摇。
  ……这些字句在他胸间翻滚着,带来火一样的烧灼感。
  然而他长久的缄默着。
  邯默,我已经走得太远,现在退步抽身,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3
  一个人的时候,萧邯默曾无数次地想象他们的重逢。在大多数的想象里,他伸臂把道旻拥在怀里,吻他的嘴唇和脖颈,同他融为一体,然后他们便像从前一样,了无隔阂。
  但是这样子的想象,在现实他们这么多次的会面里,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他和道旻真正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他作为质子滞留在辽国的那一年多。那个时候,道旻的眼睛里还会偶尔闪出热情,嘴角的笑容有时候看来也是出于真心。
  他凝视着道旻。那侧影的线条秀丽异常,几乎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这几年道旻的容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如果不是眼底的那种冷漠,近似于残酷的神情,他应该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
  他依然时常微笑,然而在萧邯默的眼里,这微笑与从前是大不相同了。
  为了能多一些机会见到道旻,他费了许多心机,才做到了南京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官位虽高,但因为领的是汉军,向来不为契丹贵族所重。他要这个位置,却是因为知道道旻常常被派遣出使宋国,他们便能在路上见上一面,在一起待个几天。然而他们每一次的见面都是匆匆忙忙的,往往他还没有机会说出想说的话,便又要分手了。
  也许我可以说服他今天晚上他到我这里来。萧邯默想,虽然他心底里另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说,你这是在自欺欺人。他来了又怎么样?你不会有机会再和他说些什么的。因为每一次都是如此。他早把心里的门关上了,你便是敲断了手,叫破了喉咙,也是白费力气。
  4
  “上一次你飞鸽传书给我说,有了重大的线索——那是什么?”
  “……已经被我弄丢了。”
  萧邯默看着他,慢慢又加了一句。
  “当然,我要是找到了,不会不告诉你的。”
  李道旻转回身,走去上了马。
  “回去吧。”
  萧邯默急匆匆地跟过来,神情有些焦躁。
  “道旻,你不至于是不相信我吧?”
  “不。”他说。“是你不相信我。”
  5
  萧邯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与道旻肌肤相亲的情景。那是个初夏的午后,他们两个躺在河边的长草里,林鸟啁啾,水声淙淙。
  那天早上他刚被他父亲狠狠地打过一顿。在前一天的狩猎大会上,他弓箭上输给了耶律珉,比刀又不敌耶律瑛,他父亲晚间喝了酒回来,攀出棍子来要打死他,被他母亲死命拦下了。然而他父亲早上醒来后到底又想起来了,便带着余醉拿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他一顿。萧邯默拿手臂护着头脸,那顿鞭子大多落在了肩上背上,他心里的耻辱感却是半分也未减少。
  在未满十八岁的萧邯默眼里,他父亲是个令人厌憎和恐惧的存在,只是因为他比他强壮,所以他不得不忍受他的掌掴,棍子和马鞭。
  “总有一天,我会比他力气更大,武功更强……那个时候,我再不许他打我一下,或者碰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一下。”
  他这样的话道旻已经听过好几次。这时也不置可否,只把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额前的那道鞭伤上。
  “你的手怎么总是这么冷……”他轻轻咕哝了一句。
  道旻的手指纤长而柔软,他忍不住握住那只手,放到嘴上亲了一亲。做了这个举动之后,他心里怦怦直跳,看看道旻的神色并没有生气的样子,才放了心。
  “你父亲打你,因为他心里还是把你当他儿子看待。”道旻说。
  萧邯默听不懂他的话。只有十六岁的道旻言谈举止全然不像个少年,和他在一起时,萧邯默常常觉着自己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个。果然道旻看了他一眼,嘴角又流露出他一贯的笑容。
  萧邯默不喜欢他的这个笑容,总觉得那像是一种年长者对年幼无知者宽容忍耐的笑。他不服气地道:“至少你父亲可不打你。”
  道旻不笑了,道:“是啊,他不打我,他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萧邯默一言出口便即后悔。他知道道旻的母亲早年便失宠赐了死,连带着道旻这个儿子在舒王李仁禮眼里也一直是可有可无,虽有似无,直到去年西羌向北辽要派遣质子的时候才想了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
  道旻淡淡地道:“那个人不当我是儿子,我自然也不当他是父亲。他的儿子女儿,我也不当他们是我兄弟姊妹。邯默,你有母亲,有哥哥和弟妹,可比我强得多。” 他的眼睛望着河面。 “我本来有一个哥哥,可是去年我来辽国的时候,便把他给气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他面。”
  萧邯默从未听他提到有个哥哥,忍不住好奇问道:“你的哥哥是谁?你怎么把他气走了?”
  道旻声音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是我母亲同前一个丈夫生的,比我大得多。我小时候,他常常溜进宫里来看我。这次派我到辽国来作质子,他不放心,想偷偷地带我走。
  “我跟他说,我不愿意跟他到江湖上过那种漂泊无定的日子。北辽也好,西羌也好,只要我的身份还是王子,我都无所谓。我说,他没资格要我跟他走,毕竟我姓李,而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姓细封。
  “我还说,我不跟着他去,也是为了他好。以免他日日夜夜,都对着这张他痛恨的脸。”
  他转过头来,对着萧邯默微微一笑,道:“我长得很像我母亲。而他,恨她。”
  萧邯默颤声说:“道旻,你不是有意要说这样的话的,是不是?”他两手捉着道旻的手,手心都出了汗。
  道旻冷冰冰地道:“我当然是有意的。我到辽国来,谁知道要待上几年,他一个人在江湖上无牵无挂的,岂不更好?”
  萧邯默道:“我听爹爹说,因为西羌的皇帝还是个小孩子,没有子息,才要了摄政王的儿子做质子。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们会要个别的人过来,让你回去。”
  道旻说:“回去又怎样。皇宫那个地方阴惨惨的,过一天便像是一百年,过得一百年,也像是一天。那里的人都像鬼,又或者根本全都是鬼,变化成了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倦怠,那根本不是一个少年人所应有的语气,而是像一个年迈衰朽的人眼看着身边世界变幻,却无力起身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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