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浚道:“细封流索早把他接回去了。”想起崖下见到的情形,由不得埋怨道:“同西羌结盟不过是权宜之计,你待这小子却未免也好过了头,伤成那个样子,居然还给他输送内力?要不是你内功底子好,这回小命便交待在底下了。”
正说着话,从人来报,西羌众人前来辞行。萧邯默便欲起身,萧浚忙伸手按住,道:“哪里用得着你出去见他们?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
过得片刻,萧浚回来,手里拿着个木匣,沉吟道:“李道旻居然不回西羌去,当真是奇怪。”
萧邯默心中惊异,道:“他到哪里去?”
萧浚道:“说是受了寒气,内症难愈,所以要到宋国去。南国的气候暖些,便于将养。”摇了摇头,道:“人说心思机巧之人多命不久长。我看李道旻说话有气无力,再在西羌朝廷里熬下去,只怕当真活不了多久。这小子虽然利欲熏心,到底还惜命。”
萧邯默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抬眼看见了萧浚手中那个木匣,道:“这又是什么?”
萧浚道:“这是西羌人给你的。前日细封流索来看过你,用了些药,这里郎中都说好,他便又封了些送你。”说着打开了木匣,果然是些药膏药酒之类,忽然“咦”了一声,拈出一个小小荷包来,道:“这是什么?”
萧邯默伸出手去,道:“给我。”萧浚正要打开,听他叫得急切,不忍违拗,便递了过去。
萧邯默病后虚弱,手指无力,半天才解开了荷包的带子,一提之下,两个小小的金环滑了出来,落在他手心。
萧浚奇道:“这好像是李道旻的耳环,他干么送来给你?” 西羌男子均佩耳饰,李道旻也不例外,这对金环正是他耳上所带。
萧邯默沉默了一刻,低声道:“他是要藉此跟我表明,他这一次离去,是再不回来了。”
萧浚不甚明白,喃喃道:“再不回来?你是说他不止是去养病,而是不打算再回归朝廷?”
萧邯默道:“嗯。他不回朝廷,也不再同咱们为敌或为友。”慢慢握住了拳,将那两个金环深深压到掌心里去,道:“我累了,要再睡一会儿。”
萧浚见儿子神情有异,心中疑惑,然而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迟疑了一下,终究按下了追问的念头,道:“你好好歇着,我晚上再过来看你。”向帐外走去,一面心想:“倘若如邯默所说,李道旻这一走再不回来,西羌朝廷里便没了这个人的位子,这个劳什子的结盟,可不全成了白费工夫?……”
这里萧邯默见他父亲去了,再也忍耐不住,将握着金环的那只手放在脸上,指间立时便湿了。
他心想:“他说我决不会忘记过去他对不起我的种种行事。不错,我是忘不了这些,可还有一些事情,我一样忘不了……”
他脑海中,清清楚楚地浮现了当日的情景:他拿着这双金环,向道旻说:“我让高手匠人在这环里,用辽羌两种文字刻了咱们两个的名字。我要你一直带着,回去西羌以后也不能忘记了我。”他要替道旻戴上,手指笨拙,好半天才穿了进去。眼见他的耳朵有若贝壳一般,莹白可爱,忍不住凑上嘴去轻轻一吻。道旻抬起头来,微笑道:“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那个时候,他十九岁,他十七岁。
那时,他那么爱他。
2
祁蔚廷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人在拍他脸颊,迷迷糊糊地道:“池嘉术,别闹。”便听一个声音诧异地道:“咦,你怎知是我?”
祁蔚廷睁开眼来,道:“除了你,还会有谁这般闹我?”
池嘉术莞尔一笑,道:“你的心上人走啦,你不快追去,还在这里睡觉?”
祁蔚廷头脑尚不甚清楚,道:“甚么心上人?”突地心中一激灵,翻身爬起,道:“你说道旻走了?他不是还病着么,走到哪里去?”
池嘉术笑道:“李道旻要到南边宋国去了。帐门口有一封信,好像是他留的。”说着递过一张纸来。
祁蔚廷手指打颤,接过来一看,却是细封流索所书。他越看越是惊心,看完了最后一行,顾不得穿上外衣,起身赤着脚便跑出帐去,一脚踩进雪地,立刻跳了起来,赶紧折回去穿上了鞋子,再跑了出去。
李道旻昨日立着营帐的地方空空荡荡,只剩了扎帐的地桩和火盆的痕迹。祁蔚廷站在那里,一时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他竟然便这么走了,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肯留给他。
他伫立良久,身上实在冷得受不住,才慢慢走回自己的帐篷,池嘉术仍坐在里面。祁蔚廷看见他嘴角尚自挂着一缕微笑,忽然间气急攻心,一下子跪在地下,抓住池嘉术便是一通乱摇,道:“你知道他要走,也不告诉我!”声音发哑,鼻中酸楚,几乎便要哭出来。
池嘉术一怔,随即收敛笑容,抱住了他肩膀,道:“我昨晚听细封流索说起要去宋国,可真不知道他们走得这么快。我刚才起来,看见他的帐篷没了,马上就来叫你了……”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你别急,咱们这就追他去。”
祁蔚廷心道:“这里连营帐都拆了,他走了有好一会儿了。多半是半夜便动的身。他……存心便不想再见到我。”一念及此,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仿佛全身的气力都流失得一干二净。他颓然坐倒,身子失了支持的力道,向前弯了下去。池嘉术探身将他拉了过来,把他的头抱在自己膝间。
过了许久,池嘉术轻轻地道:“李道旻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心心念念地记挂他?”
祁蔚廷渐渐从最初的一阵痛楚里回复过来,听了这话便怔了怔,道:“我不知道。我……便是舍不得他。”
池嘉术笑道:“我知道啦,他是你第一个喜欢的人。你固执得紧,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行。”将祁蔚廷的头抬了起来,道:“你起来罢。收拾一下,我陪你去找他去。”
祁蔚廷依言起身,向他腿上看了一眼,不禁踌躇起来,道:“你断腿还没好全 ……”
池嘉术道:“咱们去向西羌人借一部马车来,立刻便出发赶路罢。李道旻身上有伤,未必能走得快了。便赶不上,他要去江南,那里我识得的人不少,一定能帮你打听出来。”
祁蔚廷叹了口气,将细封流索那封信拿了过来,又看了一遍,道:“细封大哥说,我母亲的墓就在这里附近。我先去看过她,再动身罢。”说着便要起身。池嘉术拉住了他手,道:“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祁蔚廷想了一想,道:“好。”将池嘉术抱了起来。
第十七章 冤家(3-4)
3
傍晚时分,细封流索同李道旻才找到了那间客栈。两人走上楼来,进得房间,李道旻道:“这客栈虽然地处偏僻,倒还洁净。”
细封流索道:“你早些睡罢,今天累了一天,明日还要赶路。”李道旻道:“不是要在这里等缇柯么?”细封流索道:“他今晚必然可以赶到了。”
李道旻道:“他到底去做甚么?这般鬼鬼祟祟的。”细封流索不答,却从怀中取了一本书册来,交在李道旻手中。
李道旻诧异道:“这是什么?”
细封流索道:“你要的,司徒氏的武功秘笈。”李道旻道:“你这是哪里来的?”翻了一翻,疑惑道:“这难道不是你父亲给你的细封家的图谱?”
细封流索道:“我父亲曾说,他早进过那洞,只是没找到藏宝。却没说他其实在那洞里取了短剑和秘笈出来。我早该想到,细封家的家传武功哪里有这等高明?他让米擒德翼转交三样东西,却隐瞒了短剑和图谱的来历,恐怕是故意的。倘若有人图谋宝藏,自然会向那藏宝图下手,却不会在意武功低微的细封家的家传图谱。”
李道旻想了一想,点头道:“不错。只是他又让米擒德翼迫你们发誓,不以这本书中的武功为他复仇,看来……他是当真不愿你们替他报仇。”
细封流索长叹了一声,黯然道:“是。他钟爱我们,不肯让我们冒险,把一辈子浪费在寻仇杀人上面。”李道旻鉴貌辨色,知他又想起了细封微达,忙道:“那你干么给我?你知我不喜欢武功,也练不好。”
细封流索道:“你同萧池两家结盟,为的不是要找这部秘笈?”
李道旻道:“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我原先有个计划,要用到这部秘笈。现在我既然打算放下一切到宋国去,自然这些都不需要了。”说着往床上躺了下来,意态慵懒。
细封流索凝目看着他,道:“你当真打算去了之后,再不回头?”李道旻笑道:“你看我是那等出尔反尔的人么?”
细封流索叹道:“你从来性子决毅,说过的话,做下的事,哪怕心中后悔,也不肯更改半分。我却怕你过刚易折,太过固执,反而失了一心想要的东西。”
李道旻笑道:“连西羌的一切我都可以放下,还有甚么一心想要的东西?”伸手握住了他手,道:“流索,在这世上,我只顾念你一个。其他的人和物事,我哪里会放在心上?”
细封流索道:“虽如此说,难道你心中便当真能忘记萧邯默?”
李道旻眼中水波不兴,道:“我自然不能。但是不忘他,和想要他,完全是两回事罢?”慢慢闭上了眼,道:“流索,你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不好?”
细封流索拉过被子来给他盖上,温言道:“我在这里。你睡罢。”
4
细封流索等到李道旻睡着,才轻轻退了出来,走到隔壁自己房中,往桌边坐下,倒了一杯水来慢慢喝着。一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到楼梯声响,接着便有人敲门。
细封流索道:“进来罢,门没上闩。”房门应声而开,缇柯走了进来。细封流索道:“你怎么这时候才赶到?”一眼见到他脸上污秽,皱了皱眉,劈面抛过去一块布,道:“你先把脸上的泥擦干净了,再同我说话。”
缇柯嘻嘻一笑,将背上的一个大包裹往桌上一抛,当的一声大响,显得那包裹十分沉重,道:“总算不虚此行。”细封流索道:“你又回那洞里去了?”
缇柯笑道:“是啊,我发现了那秘道,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下?萧浚和池闳野的人还在那里挖呢,我赶在他们前头,把能拿的都拿了,剩下的在砂石堆里埋得太深,就留给他们罢。”将那包裹解开,露出满满一囊珠宝来,得意之极,笑道:“当日是谁说要养活我来着?”
细封流索看着他微笑不语。缇柯吹着口哨取过一旁架子上的铜盆,倒了些水洗脸。半天道:“这里有镜子么?让我瞧瞧恢复了本色没有。”
细封流索走过来,往他脸上看了一看,微笑道:“这就差不多了。”
缇柯道:“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一语未了,忽地身上一紧,已然被人抱住了。跟着便支支吾吾,再说不成话。
半天,细封流索从缇柯嘴唇上移开,道:“你刚刚要问我甚么?”手指却在解他的衣服。
缇柯苦笑道:“你这样子,我怎么还想得起来?……为甚么你一亲我,我就浑身发麻?”
细封流索一面吻他,一面含含糊糊地道:“……说明我工夫好?”
缇柯怔了一下,道:“流索,你不但是近墨者黑,而且青出于蓝,连这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来了。”
细封流索道:“嗯,你意思说其实我手段不怎么样?”
缇柯叹道:“只好说马马虎虎,过得去罢。——所以我才奇怪,怎么偏偏我还能有这么大反应?”
细封流索将他按倒在床上,俯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告诉我,你喜欢我怎么做。”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入耳,于缇柯却不啻最强烈的春药,一时把什么都忘记了。
过了许久,细封流索道:“现在想起来了么?”
缇柯躺在他臂弯里,正自懒洋洋地将睡未睡,听到这一问,睁开眼睛道:“什么?”
细封流索轻轻拨弄他颈间的头发,道:“你先前要跟我说的话。”
缇柯想了半天,方道:“我是想问你,你那天说你若是跟人上了床,便要两人间从此一心一意,你明知我做不到,岂不是故意为难我么?好不好咱们彼此通融一下,把这条去了?”
细封流索道:“不好。”
缇柯恼道:“你这人怎地这般牛心固执,不知变通?”
细封流索笑道:“我很知变通。——你喜欢换个甚么姿势?”
这一番变通下来,缇柯果然不再提更改条款的事,却是身子酸软得一丝力气也无,任凭细封流索将他抱在怀里。忽地又想起一事,问道:“既然睡过一次便要一心一意,难道你五年前同我睡的时候,便打了这等主意?”
细封流索瞪着他道:“怎么可能?”
缇柯奇道:“那你怎么还同我……”
细封流索笑道:“五年前那次不算。你说过,太长时间清心寡欲会让人行止失常,因此不可以常理度之。”
缇柯道:“你这人本来就不可以常理度之。”转念一想,道:“你那时至少是喜欢我的罢?”
细封流索道:“当然,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见谁都可以凑合?”
缇柯吁了口气,道:“总算还听到一句像样的。”
细封流索道:“就算是凑合,也要找多少合意的罢。虽然知道你这人人品太滥,但那个时候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对“人品太滥”这四字考语腹诽了一阵,又问道:“那后来是甚么让你改了主意?”
细封流索道:“自你上回离了我那里之后,我又想了一下,觉得我的确是喜欢你的。”
缇柯把这话字字句句往心里过了一遍,掏了掏耳朵,道:“为甚么我听不出这和先前有甚么不同?”
细封流索悠然道:“因为你不是我。”
缇柯心道:“这算甚么狗屁回答。” 却听得细封流索又道:“况且我又想出了法子,可以杜绝你这滥交的毛病。”登时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道:“甚么法子?”
细封流索微笑道:“把你做得下不了床,你就没力气再去找别人了。”
第十八章 归去
江南的九月,虽是入秋,然而天气和暖,阳光明熙。湖上波光粼粼,岸边金桂飘香,正是游人踏青寻芳的好日子。
祁蔚廷坐在迎客厅里,心里七上八下,手里的一盅茶端了半天,始终想不起去喝一口。从北疆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为得就是要见上那人一面。可当真到了这里,又说不出的心虚胆怯,几乎便想一走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