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北游----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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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洞四面透敞,可见得外面天色将黑。夜寒迫人,祁蔚廷觉得那冷风吹在面上的感觉很是适宜,似乎一冷之下,心中那纷乱灼痛的一团乱麻也慢慢有平复的迹象。站了一会儿,觉得身上渐渐抵受不住寒冷,一眼见到细封流索的风氅搁在一边的石头上,便拿来披在身上。看着不远处系着的两匹马,一时心中便起了个念头,想骑上马去,远远离了这里,再不要见李道旻。然而一想到李道旻,情不自禁地心中一热,寻思:“我当真不要再见他?”总觉得说了今天下午的那番话后,再同他相处一室,于己固然是无可言喻的苦痛。可要就此离了他不见,却又是难以割舍。
  他一时间犹疑难决,耳听得脚步声细碎,回头看去,却是池嘉术走了出来。他身上披了一领狐裘,即使在夜色朦胧中,仍可见到他秀美绝伦的容色,在山石的暗影里仿佛莹然有光。
  池嘉术静悄悄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就这么一点子小事,也值得你做出这般形象,羞也不羞?”他嗓子未曾复原,说起来嘶哑不堪,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句。祁蔚廷恼道:“你知道甚么!”
  池嘉术笑道:“不就是李道旻不要你么。”祁蔚廷未料到他竟一语道破,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池嘉术笑道:“你都写在脸上了,还问人怎么知道?”祁蔚廷听了这两句话,觉得心里刚刚平复下去一点的痛楚又泛了上来,转开头去。池嘉术抢上两步去,拉了他的手,道:“这世上的人多了去了,他不要你,那又有甚么关系?” 祁蔚廷感到他手心温暖柔软,不便甩开,想他是一片好心,便道:“你年纪小,不明白的。”
  池嘉术笑道:“不害臊,你哪里就比我大了?”停了一停,道:“李道旻是你喜欢的第一个人罢?”祁蔚廷默默无语,点了点头。池嘉术道:“是了,我听人说,第一个总是分外不同。要多爱过几个便不打紧了。”祁蔚廷见他模样比自己还小着好几岁,却硬做出老气横秋的模样来说这番话,虽在心痛神伤之下,仍是觉得好笑,道:“这话等你大了去实践罢。”池嘉术瞪大了眼睛,道:“甚么叫做‘等我大了’,我难道还不够大?”说到这里,声音益发沙哑。祁蔚廷听着实在难听,摇头道:“你嗓子没好全,就别说话了。”池嘉术嘻嘻一笑,抓起他的手来摇了两摇,又指指洞口,示意和他进去。
  祁蔚廷道:“你回去罢,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池嘉术道:“这里又黑又冷,有甚么好待?”说着却贴在他背后,两手抱着他腰,踮起脚来,轻轻向他脖子里吹气。祁蔚廷但觉得颈间热乎乎地麻痒难当,挣脱了他手,顿足道:“你不要闹了好不好?”池嘉术道:“那咱们回去罢。我看细封和缇柯的样子,好像还有话要和你说。”祁蔚廷被他缠得无可奈何,先时的一番愁郁不觉也忘记了一半,叹道:“好罢。”任由他拉了他手,便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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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缇柯见池嘉术出去,便道:“流索,你当真要让池嘉术也在场?”细封流索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有甚么要紧?”缇柯哼了一声,不再打话。
  过不多会,池嘉术拉着祁蔚廷回来,两人在火堆边坐下。
  细封流索道:“祁蔚廷,你知道你父母叫做甚么名字?”祁蔚廷尚未答话,缇柯笑道:“我来猜上一猜,你父亲是不是叫做祁仲信?你母亲名叫郑列雅?”
  祁蔚廷大吃一惊,道:“你怎知道?”缇柯怡然道:“我是消息贩子,自然比旁人灵通些。”
  李道旻道:“你路上跟我说过你来普涅曲的目的,可不可以跟流索他们再说一遍?”祁蔚廷不明其意,一时颇为踌躇。缇柯道:“你父母的事,你若不想说,大可以略过,反正你信不信,这些事我和细封大都知道。”瞥了池嘉术一眼,笑嘻嘻地又道:“咱们在这里说你的身世,你倘若不想这里某个人听到,我这便去点了他穴道。”
  祁蔚廷想了一想,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你们。反正……都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当即将那日向李道旻说的话,择要去繁,又说了一遍。说时又记起路上那个跟踪自己的人,便也说了出来。
  细封流索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道:“那个跟踪你的人是萧邯默,是北辽国人。他也是因为宝藏的事情而来。”
  祁蔚廷道:“我听说了。但是我的的确确,不知道那个宝藏在哪里。”
  细封流索道:“你或许不知道这回事,但是你父母亲却和那宝藏大有干系。”顿了一顿,道:“你父亲原本姓安。二十年前,他是西羌国人,是铁林军都统军米擒德翼家的侍卫。”

  第十章 过往(1)

  1细封流索慢慢拨动石围子里的木炭,道:“这事情说来由长。有些事情和咱们现下其实关系不大,但是我还是从头说起,以免漏了什么。
  “那时候我八岁。我哥哥微达十五岁,道旻才出生不久,当然,那个时候他还姓细封。”他抬起头来,向祁蔚廷解释道:“我父亲名叫细封峨浦,当时是西羌国的谟宁令。米擒德翼是我父亲最好的朋友,是铁林军都统军。”
  祁蔚廷道:“谟宁令?那是个大官儿么?”他是宋国人,对西羌的官制一无所知。细封流索道:“嗯,算是罢。”池嘉术插口道:“那铁林军又是甚么?”
  细封流索道:“铁林便是铁鹞子的别称,乃是西羌国最精锐的重甲骑兵队。”继续道:“那天微达答允了带我去放鹞子。我早早地起了来,正要去后园门口找他,却在过道里碰见了母亲。她怀里抱了阿旻,身边一个小丫头捧着爹爹的药盅。因我父亲早些年练错骨拳时伤了经脉,这些年来每天早上都要喝一盅药。母亲看到了我,便说:‘这是爹爹的药,你给他送进去好不好?’”“我说:‘好。’就接了过来。母亲又道:‘你等他喝了药,便跟他说,我在外头要见他。你说,我抱着阿旻,在这里等着。’我好生奇怪,不知道为甚么她自己不进去,可是看她的样子仿佛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便不敢问她,就点了点头。
  “我捧了药盅进了父亲的屋子,他正坐在桌前看一封信,看到我进来便放下了。问了我几句话,就把药喝了。我看他喝完药,便跟他说了母亲的话。他……当时脸上神情甚是古怪,好像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看了我一会儿,道:‘她说她要见我?’我说:‘是,她说,她抱了弟弟,在外面等。’“父亲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叫她进来罢。’我出去跟母亲说了,她匆匆忙忙地便走过去,进了父亲的屋子,居然没顾得上再看我一眼。我心里纳闷,到底惦记着鹞子,便走开了去找微达。
  “微达在后园门口拴好了马,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到我便道:‘怎地这个时候才来?’我告诉他在过道里碰到母亲的事情。他一听脸色就变了,转身就往里走。我大是奇怪,一面跟了上去,一面叫他:‘你不带我去放鹞子了?’微达顿足道:‘还放什么鹞子!咱们快回去看看爹爹和娘是怎样。’我说:‘娘要跟爹爹说几句话,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微达道:‘你知道甚么!我问你,最近一两年里,你可见到娘跟爹爹说过话没有?’“我想了一下,果然是没有。可是我父母间本来就不大说话,自我有记忆起,好像除了节庆家宴之类的场合,难得见他们在一处过。平日吃饭,也多半是我们同母亲一起吃,父亲大多时一个人,偶尔才叫我们过去相陪,或者米擒德翼有时来了,便和他一起吃。我本还以为天下的夫妻都是如此,但后来看到家里的于管家同他娘子一起吃饭说话,光景却是截然两样。但是不管怎样,母亲要和父亲见面,却要在门外等着通报许可,这事总不寻常。
  “那时候我却没工夫多想,因为微达比我个子高得多,走得也快,一会儿便把我抛在后头。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他已经蹲在父亲书房的窗子下,侧耳听里面的说话。
  “我刚刚挨到他身边,便听里面父亲的声音说:‘……你要我放你出府?’“母亲道:‘不错,你同米擒德翼谋划的事,便在这两天罢?你们起事不成,便是全家处死的下场。你愿意把一家子的性命赌进去,我可不愿意跟着你送死。’”细封流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心道:“接下来的那些话,却不便对他们言讲。”他望着火堆,一时不禁有些出神。当日父母的那一番对话,这时清清楚楚地在他心中流过:“父亲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以走,孩子留下。’“突然母亲尖声笑了起来。我从来没听到她那么笑过,简直像是疯了一般。她一面笑,一面说:‘怎么,你还想拿这个孩子威胁舒王不成?他同你一样,为了自己所谓大事,亲生骨肉都可以不要,更何况是外面的杂种!’“阿旻或许被她吓到,哭了起来,她才渐渐止息了笑,道:‘阿旻是我拼死才留下的孩子,我自然要带了他走。你有了微达和流索这两个姓细封的孩儿,难道还不够么?’“父亲慢慢地道:‘莫忘了这两个孩儿,也是你的亲生骨肉。’“母亲道:‘是。可他们不是我要想生出来的,但凡我有一点拒却的可能,我都不会生下这两个孩子。’父亲道:‘说来说去,只有道旻这孩子是你自己想要的,因他不是我的孩子。’她道:‘不错。我一开始就想要他了,你明知道我同舒王私会,却装聋作哑,我便想看看,倘若我有了他的孩子,你会怎样。’“父亲道:‘我求过你打掉这孩子,你只是不肯。我那时候便说道,这孩子出生之日,便是你我恩断义绝之时。’他说这话的时候,母亲便不住地冷笑,末了道:‘恩断义绝?你我之间,几时又有过恩义在?’父亲道:‘既是如此,你今天所求又是何来?’“……母亲不再说话,室内便是一片静默。”
  细封流索徒地回过神来,意识到其他几人正等着他往下说,继续道:“我当时年纪小,父母的话只听懂了一小半,只知道母亲要带了阿旻走,不要我和微达了,一时又是着急,又是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我转头去看微达,见他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我慢慢向他靠去,他便伸手搂住了我。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道:‘你走罢。’他的声音沙哑,好像是强忍着极大的痛楚。门开了,母亲抱着道旻走了出来。她看见了我和微达,却不停步,径自向外走去。我大叫:“娘!娘!”便要向她奔去,却被微达死死的抱住。我拼命挣扎,但还是看得分明,她便这么一直走了,连脚步都没缓得一缓。我叫得声嘶力竭,她也没回头看我一眼。
  “母亲的身影在廊下消失了很久,我听到身后父亲低声说:‘微达,流索,你们进来。’微达拉起我,便走了进去。一进门,我们两个便吓了一跳,原来父亲的前襟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他手臂撑在桌上,不住喘息。
  “这时候父亲的贴身侍卫野利宏义从外头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拿了令牌,刚刚出门去了。’父亲点了点头。野利宏义道:‘她留下话说,解药在她房里的暗格中,已经叫丫头去取了。’父亲惨然道:‘有没有解药,都是一样。’说着又是一口血喷出来。我急得只是大哭。”
  细封流索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过后自然明白过来,母亲在父亲那天早上的药里下了毒,以此要挟父亲,只是她却叫我送进去。”他叙述时一直语气平静,这几句话却说得颇有苦涩之意。
  李道旻低声道:“你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事。我一直都道你这般记恨她,全是因为她对不起你爹爹,同别人……生了我。”
  细封流索摇头道:“我早已经不恨她了。要长久的记恨一个人,其实很费力气,我有时候倒情愿她还活着,你或者便能快活一些。” 李道旻默默地伸了右手过去,与他左手相握。
  细封流索续道:“不一会丫头送了解药过来,父亲刚要服下,却听外面喧嚣,却是米擒德翼带了许多人来了。他一见了父亲,便道:‘卫戍军已在路上。房当他们已经被囚禁。铁鹞子被没藏黑乾带走了一半,剩下的正在北门外同张师羽交手,恐怕抵挡不住。’父亲道:‘我中了茜枝红的剧毒,便服了解药,今天也不能移动。’他说到这里,向我和微达看了一眼,对野利宏义道:“野利,你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我同米擒有话要说。’“野利宏义带了我们两个出去,顺手掩上了门。我想起了母亲,又担心父亲,哭个不住,也没心思去听里面人说甚么。微达一直不来和我说话,我问野利宏义:‘爹爹到底怎么了?’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作答。
  “过了很久,门打开了,米擒德翼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包裹。他在门口停下,又回身向里道:‘你要跟两个孩子再说几句话么?’门里父亲的声音道:‘时间紧急,你便带他们去罢。’米擒德翼向我们道:‘你们跟我来。’我大叫道:‘爹爹呢?我要爹爹。’一面奔了进去。
  “父亲仍是坐在书桌边,手边那个装解药的小瓶子似乎没动过。他抬起手来摸了摸我的头,道:‘流索,你听话,跟了米擒伯伯去。’他的眼光却越过我,望向门口。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见微达站在门口,却不进来,面上全是眼泪。父亲道:‘微达,好好照顾你弟弟。’叹了口气,又道:‘倘若以后再见到你母亲,你也莫要去怪她。’“微达大声道:‘她这样待我们,又这样害你,我不认她作母亲。’父亲摇头道:‘她这样做,是有缘故的。当初她便不情愿,是我逼迫于她……唉,《圣立义海》里说的好,“智者爱女心行,愚人悦子容貌”,我便是那愚人,明知她心不在我,也偏要强求。’向微达摆了摆手,道:‘你们去罢。’“这时候野利宏义走了过来,向父亲倒身便拜。父亲道:‘野利,这两个孩儿你是看着长大,我一直也把你当手足一般……’野利宏义泪流满面,道:‘但有一命,必护得两个孩子平安。’父亲点了点头。
  “野利宏义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突然一把将我抱起,扛在肩上,一只手拉了微达,跟着米擒德翼便往外走。我大叫:‘爹爹!爹爹!’却见那扇房门离我越来越远,终于转过了一个弯,再也看不见了。”

  第十章 过往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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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后十几天,我们便和米擒德翼的家眷在一起,乘了马车向东南逃亡。虽然没人来跟我们说知外面的情况,我们也知道情形十分不妙,因为周围的人一天天在减少。到得最后,护卫我们的只剩下了七八个人。其中身具武功的,除了野利,就只有米擒家的一个侍卫,名叫安仲信,当时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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