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覃笑道:“羽蛇丸服下后虽然能使人一时三刻力大无穷,当者披靡,过后却是要气血枯竭而死。你若是不使那路北冥派的‘秋水斩’,我虽然疑心,却还当真拿不准你的身份。倘若你是大师兄或者陆师叔,他两个却是知道克制这羽蛇丸的法子的,我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轻轻转动那珠子,道:“化解羽蛇丸的法子,云嘉是不知道的,云伯伯你纵然见多识广,也未必知道我金乌堡这秘密罢?”
云锐沉默不语。程子墨眼看着那珠子在卢覃指间滴溜溜地转动,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唯恐卢覃便把那珠子送入口中。
卢覃道:“云伯伯,咱们来做个交易。我和这位程兄都来起个誓,决不将这几日关于你的事情对任何人提起,你领了令郎回去,咱们便就此别过。中了椎骨丹之毒的人尚有七日性命,我这里快马兼程,用不了两日便能到亳州,立刻遣人将椎骨丹的解药送给你,保证令郎安然无虞。否则大家今日一齐死在这山谷里,又有甚么趣味?”
宜言饮酒
程子墨看着一众人的身影消失在晨雾里,耳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才放下心来,只觉得后心微寒,却是冷汗浸湿了衣裳。
卢覃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道:“别担心,我没给云嘉下毒,是骗云锐的。”
程子墨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来,道:“你有羽蛇丸这样的东西,怎地不早说?”
卢覃笑道:“早跟你说了,你定要同我抢夺。”他虽然在笑,声音却是微微打了个颤。程子墨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再难自抑,张臂便抱住了他。卢覃也不抗拒,任由他抱着,感到他手臂不住发抖,笑道:“怎么这就吓到你了?”
程子墨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追问,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半晌,只道:“以后你做这样的事,最好事先同我打个招呼。”
卢覃道:“同你先说了,这计策便不成了。”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将那匹乌云踏雪和程子墨的艾叶青马牵了过来,笑道:“云锐倒也实在,我叫他给咱们留两匹马,他便将咱们的马还了来。”说着翻身上马。
两人疾驰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午后不久,便到了亳州金乌派的虚日鼠堂,见过了堂上诸人。两人逃亡了这几日,这时终于能够放心吃上一餐。饭后便来到客房休息。
程子墨沐浴更衣出来,见卢覃已经换了衣服,正在一张花梨木的案上写信,头发松松挽着个髻,兀自有水滴下来。他一眼瞥见了信上抬头,好奇问道:“你又给云锐写什么?”
卢覃笑道:“当然是先报平安,以慰其牵挂。再跟他保证在下人品,但凡活在这世上一日,绝对守口如瓶,请他尽管放心。”
程子墨不禁失笑,道:“你这分明是要挟他,若是你死了,便有法子把他的事情抖露出去,又何必说得这般堂皇。”
卢覃赞道:“程子墨,你越发聪明了,看来人所谓近朱者赤,果然不错。”将那信连同一枚药丸一起封好,叫了人来给云锐送去。程子墨道:“你既然没给云嘉下毒,云锐隔了两日,这会儿也总该明白过来了。”
卢覃笑道:“我其实给云嘉吃了一丸‘七日醉’,是从前同郑师叔学制毒时配的,只叫人七天七夜昏迷不醒,过后却是无碍。老实跟你说罢,连那羽蛇丸也是假的。羽蛇丸配制极是不易,金乌堡统共也没有几粒,我却哪里有那东西?”
程子墨怔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摇头苦笑道:“你骗人可当真像模像样,那时可把我吓得不轻。”
卢覃道:“我可没骗他啊,羽蛇丸甚么的,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你可别怪我事先不跟你说知。像你这般糊涂老实,倘若知道了内情,必定瞒不过云锐那老狐狸去。”
程子墨叹道:“你说他是老狐狸,我看你才像狐狸。”
卢覃莞尔一笑,道:“黑土兄谬赞,小弟愧不敢当。”轻轻吁了口气,道:“其实我当时实在害怕得紧,唯恐你这家伙一时兴起,伸手抢了这药丸去自己吞了,那可甚么都完了。”程子墨确实心中有此盘算,这时被卢覃说破,只得道:“幸好这次我听了你的话,没有乱说乱动。”卢覃笑道:“你知道就好。”
程子墨问道:“你接下去却有甚么打算?”
卢覃道:“自然是回金乌堡去向师父复命。”
程子墨道:“我同你一道去……”卢覃不待他说完,便道:“你若打算去跟我师父求情,却大是不必。况且以我师父的为人,恐怕你去求了,只会罚得我更重些。我教你武功,只云嘉一个所见,他知道这事重大,自然不会乱说。只消你不说,我不说,我师父又怎会知道这一节?”
程子墨一时无语,虽然觉得欺瞒金乌堡主颇不应该,可旁无计出,心想这些武功自己只会了个皮毛,只消往后再不去练,也不致于便怎样损害了金乌一派。卢覃见状,知他应允,笑道:“你这便回去北冥派罢,等我完了金乌堡的事,便来看你。”
程子墨心中一热,微笑道:“好,你一定要来。” 想到千里同行,分离在即,颇有些留恋不舍,伸手握住了他手。他们一路上多历凶险,危境中也不止一次双手相握,此时再一次肌肤相触,但觉得他掌心温润柔软,忍不住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卢覃笑道:“我曾说过给你辞行之时,要陪你好好喝上一回酒。却不知道今晚你有没有这雅兴?”
程子墨一路奔波,本来颇为劳乏,这时听了这话,不免又起了兴致,笑道:“你请我喝酒,当然是求之不得。”
卢覃一笑,转身出屋去吩咐下人准备。到了掌灯时分,果然便有人送了酒菜过来,在房里满满摆了一桌。
卢覃给面前的两个杯子都斟上了酒,笑道:“先说好了,我只能陪你喝这一杯。”程子墨奇道:“都说了要好好喝上一回,怎地你又推脱起来?”
卢覃摇头道:“不是我推脱,而是……”拈了那杯在手,忽地一笑,道:“你即刻便知。”
程子墨自斟自饮,一连喝了七八杯酒,越喝越是兴致勃勃,又叫卢覃。叫得两声没听见回答,转头见卢覃伏在桌上,一张脸埋在臂弯里,竟是大有不胜之状。程子墨失笑道:“你便是那不晓事的娃娃,这一杯酒也哪里就能灌倒了。”一面说,一面走过去便推他的肩。
卢覃嗯了一声,勉强抬起头来。两人眼光一触,程子墨仿佛被人当胸重重打了一拳,一颗心登时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卢覃原来肤色极白,这时候两颊连耳根子都染得绯红,一双碧清的眼却波光荡漾,仿佛要滴出水来。程子墨见惯了卢覃平素里端着架子,淡然若定的模样,哪里想得到他居然有这等绮靡一面,一时间心中迷迷糊糊,浑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到卢覃低低地道:“我原本就说过我不能喝酒。”说了这句话,身子一歪,程子墨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刚有的几分酒意,日间的一点绮念,忽然全都涌了上来。不知道是他自己手脚不稳,还是卢覃醉后无力,下一刻,卢覃已经在他的怀里,整个人仿佛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靠在他臂上。程子墨感到他温热的呼吸熨贴在脸际,一时间口干舌燥,瞧着他碧盈盈的眼睛,心想:“他这眼睛倒像是春天那湄山湖的水——到底是石青还是烟绿呢?”便凑得近了些,要看他那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只觉着那片湄山湖的春水渐渐涌了上来,把整个儿的自己都吞进去了。
夏日里天亮的早,程子墨前一晚睡下时未曾关得隔扇挡光,五更过得不久,便有一线光照了进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脸上。程子墨被这光弄醒,脑中兀自隐隐然宿醉作痛,昏昏沉沉,感到身边睡了一人,便随手伸去一摸,那人身上光溜溜的,竟似没穿衣服,不由得吓了一跳。电光火石间,想起了昨夜的片断情形,登时惊得那一点残余的酒意全清醒了,大叫一声:“哎哟不好!” 一跃跳起身来。
这一声却把卢覃惊醒了,略欠了欠身,便要坐起来。程子墨一瞥之下,已经看见他雪白的颈项上一片姹紫嫣红,一时无地自容,情急下只叫:“你别动!”一面回过头去,不敢再看他。手忙脚乱地在床边摸到自己衣衫,胡乱往身上套了,连带子也不曾系好,便一头奔了出去。心急慌忙,几乎没一头磕在门框上,又差点踏到门槛,一交绊到楼底。
程子墨奔出虚日鼠堂,一气奔出了几条街,才慢慢缓下步子。走了一会儿,见到一处早点铺子,便走了进去。店伙给他端来了馒头稀饭,他拿来便吃,却是食而不知其味。付过账,又坐着发了半天愣,直到人家来催,才恍恍惚惚地走出门来。看着四面巷衢,心头一片混乱,不晓得该走哪一条才是。
他信步乱走,不知过了多久,竟又来到了虚日鼠堂前。程子墨对着那房子呆呆出神了一刻,心道:“不管怎样,我总要去跟他告罪一声。昨夜里……唉,可大大对他不起了。这样的事,他多半不肯饶我。”一念触及夜里那番销魂情形,登时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紧接着想起云嘉来,不由得满心苦涩:“我做下了这等事,哪里有脸再去见小师弟?卢覃喜欢小师弟,我现在是决不能再和他争了。罢罢罢,我这就进去,卢覃不肯饶我,就让他一剑刺死我罢。”
心意已定,便大步向里走去。门口一个小厮是昨天见过他的,笑嘻嘻地上前打了个躬,道:“程公子今儿早走的匆忙,回来可是忘了东西?”
程子墨一愣,不自禁地脸红起来,道:“卢公子呢?我找他一道出去吃早饭。”
小厮笑道:“程公子你前脚走,卢公子便也走了,说若是程公子你寻了来,便教把这包东西给你,还有院子那青鬃马,也是公子的物事。”说着把个包袱递了过来。
程子墨顺手接过,心下没了主意,问道:“卢公子往哪个方向上走的?多久走的?”
小厮道:“往西北大道上去的,总去了有个把时辰了。”
程子墨心想卢覃往西北路上去,那自然是回金乌堡去了。他骑了乌云暮雪,自己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见那小厮牵了他的马来,便顺手给了赏钱,牵马走了出来,心道:“他既然如此安排,那是不愿意再见我了。卢覃和小师弟……这两个人,我这辈子恐怕都没脸去见了。”想到自己数载相思,如此收梢,由不得心灰意懒。“也罢,我一个人来去江湖,落得个自在没牵挂。”
走了几步,心中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却挥之不去:“怎地我昨夜鬼迷了一般,明知他是醉了,偏偏就是管不住自己……我虽然喝了几杯,可远没到人事不知的地步。”一念至此,忽然间面红耳赤,原来却想到了前一夜他解开卢覃衣服时,还记得要十分小心翼翼,不去触到他肩上的剑创。可见得当时自己的神智颇为清楚,说甚么也不能推到酒后失常上头去。“我那时……竟然一些儿都没想到小师弟。”
他虽然自怨自艾,昨晚的情形却不绝于缕地涌上心来,忆及种种放荡不羁的勾当,万般旖旎的滋味,不禁心荡神驰,如在梦中。直到一步踏空,险些踩入道旁沟渠,这才惊醒,羞惭无地,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悠悠我思
程子墨进了“九万里居”,王鲲已在里相候,依旧泡的是六安瓜片的茶。
王鲲微笑道:“将及两月不见,你怎地却瘦了些,难道外面的饭菜还不如这里?”又打量了他两眼,道:“神情倒是沉稳了些,看来出门这一遭,不算是白走。”
原来程子墨那日从亳州出来,又在外磨蹭了十来天,才回到北冥派的居处。正值王鲲出门去,又等了大半月,师徒两人这才重见。这时便将路上及慧剑门、独浪帮之事备述一二,只是中间关涉到云锐的部分,囿于誓言,却不得不删减过去。他自来对师父无一事隐瞒,这番话说出来之前,便事先在腹中打了数遍草稿。
王鲲听了,沉吟片刻,道:“你这话不尽不实。子墨,我看着你长大,你从来便不会作假,我哪里还看不出来?”
程子墨急道:“弟子不敢欺瞒师父,只是曾经被人胁迫,立下重誓,所以有些事不能说。”说着不禁又有些惭愧心虚,却是想起了同卢覃在亳州的那一夜,那件事自然也是万万不能提的,只是同胁迫发誓甚么的并不相干。
王鲲看了看他,笑道:“我自然知你不是存心要瞒我。你人大了,心里有事,也未必件件要同为师的交代。”轻轻在室内踱了个来回,道:“你说那宋义同沈泽一干人都是死在金乌派武功下,那自然是有人存心嫁祸了。那迫你立誓的,恐怕便也是这人了。”突然抬头向程子墨看来,道:“这人不但会使金乌剑法,恐怕也会北冥派的武功罢?”
程子墨万料不到师父问出这一句话来,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作答才是。王鲲摆了摆手,道:“你不必说。哼,这人这般谋划,其志非小啊。”
程子墨心道:“师父料事明白,多半已经猜出了什么。”想到此节,心中如释重负。只是除此之外,仿佛又有些隐隐的不安,却说不上来是为甚么。
王鲲也不就此再往下说,向案上取了两张纸笺来,道:“我才回来,便接了两封信在这里。一封是金乌堡来的——”
程子墨听到“金乌堡”三个字,情不自禁地问道:“金堡主说什么?”王鲲看了看他脸色,不动声色地道:“也没说甚么。那个卢覃擅自外传金乌派武功,责杖一百,从弟子录上除名,从今后便不算是金乌派的人了。”
程子墨“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将面前的一碗茶都带翻了,淋淋漓漓,洒了自己一身的水。
王鲲凝目看着他,道:“子墨,你同这事有干系罢?”
程子墨又是惭愧,又是懊恼,心想卢覃那时明明说要瞒下了这事不说,怎地却是这般结果?忽然想到当日卢覃的神情,似乎一片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怕那时便作了独自承担一切的打算,如同他一度打算要以一己之力使程子墨和云嘉逃生一般。他想到这里,不禁满心后悔:“早知道他是这个性子,我……”对王鲲的问话竟是没听进去。
王鲲等了半天,不见他答言,终于又问了一句:“卢覃私下里传授武功,教的那个人便是你罢?”
这次程子墨却听见了,咬了咬牙道:“是。不过那是遭人追杀,万般无奈下的被迫之举。咱们侥幸逃生之后,我便再没练过那些武功。金堡主这还要罚他,未免也太……”
王鲲打断了他道:“一门中规矩如此,便当人人遵守。不管有甚么无奈,违规便须受罚。”停了一停,道:“金堡主也算得爱惜这个徒儿了,舍不得将他废了筋脉武功,只是打一顿逐出师门,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程子墨不语,想到云嘉曾说起,卢覃乃是孤儿,从小由金乌堡抚养长大,却不知他离了师门,举目无亲,能到哪里去?
王鲲继续道:“另一封却是洛阳云氏的请柬,你小师弟下月初九便要同天河帮丁是则的女儿成亲,请我们去观礼。”